昌平二年,冬至这日,桓安整整下了一夜的雪。
第二日大雪几乎封了城,尹家本来打算用府上的车马护送尹潇楚去往皇城,可在大雪天气也只能作罢。尹潇楚心疼父母年迈,执意不许他们护送。弟弟年纪小,潇楚也不愿他同去,可他哭得一把鼻涕不肯撒手,也只能由着他了。
于是就由家中母亲的贴身仆妇与着几个壮实的男人,护着她与弟弟出了坊门。
今日是新选宫女们进宫的日子。
比不得三年一次的秀女大选,被皇帝看中便能谋个前程。宫女是一年一选,进去的再要出来就要等到二十五岁大放出宫,行运好的得了主子娘娘们的赏识,赐个头衔,出来便不愁嫁不出去。行运不好的,出来就成了老姑娘,再也没人要了。因此大半的宫女,反而会选择在宫里老死余生。
前程说不得好。因此家中但凡有几分着落,也不会送女儿进去做此等差事。
尹潇楚的父亲是户部五品的官员,虽比不得王公大臣,可与那些吃不上饭的百姓相比,也是云泥之别。可惜造化弄人,偏偏走上了这条道路。
一行人默然无声,仆妇站在尹潇楚身后,默默的就抹起了眼泪。
雪慢慢的落大了,洒在头上成了大大的雪片子。皇城旁边的小门终于打开,从里面走出了一溜子人来,都穿着深色的衣服,人群见状躁动起来,隐隐的就开始向前挪动了。
为首的太监呵斥了几声,人群方才安静下来,按着那太监的吩咐,开始往里面进人了。
尹潇楚回过头,仆妇的眼睛红肿着,她冲她微笑,然后伸手摘下了仆妇头上的雪片,将身旁弟弟的手放回仆妇的掌心,道:“雪大了,都回去吧。”
“夫人吩咐了,要等小姐进了门再回去。”
“不妨事的,你们走了我就进门去了。”
仆妇见她坚持,一时也无话,正巧旁边的弟弟打了个喷嚏,红红的小脸上顿时落满了透明的鼻涕。尹潇楚见状笑出了声,拿出帕子替他擦了擦,然后将帕子递到仆妇的手中,拍了拍道:“回去罢,天冷,别冻坏了小少爷。”
仆妇闻言只得转身,一步三回头的,渐渐就淹没在汹涌的人海里了。
一阵凉风吹过,雪花盖了她一脸,尹潇楚刚想拿出手帕来擦拭,方想得那方跟了她一年的帕子,已经交给仆妇了。
浑身空空的,就只剩的这身皮囊了。
跟着队伍向前趋动,正发着呆,旁边突然有一只手拉住她,拽着她就向外面跑。人群乱乱的,看不清这人是谁,可她的脑袋像是打了浆糊,也不知反抗,就这样跟着那人跑出了人群。
此时她方知那人是谁,一时有些泄气,可是心头又有着一丝希望,微妙的,像是寒冬里的一把小火苗,在跟这人一起奔跑的时间里,快要把她已经冰凉的心暖热。
在一个僻静的墙角,旁边没有人,她仰头看着拉她走的男人,瘦削的脸庞,薄薄的嘴唇。她承认他的长相是惹人的,不然也不能在与五公主的一面相逢中,就惹得公主倾心。
孙望衔低头看着她,长长的眸子里是深邃的波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她都认为那是深情。
微微退后一步,她低头行礼:“见过驸马爷。”
孙望衔想要伸手搀扶她,可在手伸出之后,他又收回了,冷声道:“起身吧。”
他的声音冰冷,携着高高在上的傲意,尹潇楚觉得浑身冷了起来,就要赛过冬日里的寒冰了。
“你在怪我,恐怕此事,你全家人都恨不得杀了我。”孙望衔道,嘴角上扬,带着几丝嘲弄,“可惜的是,你父母做不到,你更做不到,高高在上的尹大小姐,此刻见了我,也只得行礼叫一句驸马爷。”
尹潇楚紧紧的攥紧了手掌,孙望衔与她退婚之后,家里人骂他忘恩负义的话她的耳朵已经听出了茧子了,可是这么多天,即使到了前一秒,她还是依旧认为,孙望衔是迫不得已的。
孙家破落是真,她不嫌他也是真。
指腹为婚的姻缘,即使孙家已经一贫如洗,他们尹家也是认得。
缓缓抬起头看着孙望衔,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来:“驸马爷今日特地赶到这里,就是为了嘲讽我们尹家不自量力,试图与你孙家结亲吗?”
孙望衔闪过一丝不自在,可很快又恢复了那骄傲的神色,“我知晓你在尹家已经待不下去,可不让娶你的话不是我说出去的,你可能不知道,公主善妒。”
尹潇楚脸上没有表情,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你若是走投无路,我可以在外面给你寻一处宅子,你在里面安身度日,除了没有名分,一切与你嫁我无有差别。”孙望衔道,仿佛预料她定会答应,自信满满的道:“而且你放心,我如今贵为驸马,前途不是一个区区的状元郎可比,只要你照顾好我,荣华富贵不是你现在可想的。”
孙望衔自信的样子一直是潇楚喜欢的,可不知如何,此时的她却觉得他这幅样子异常令人作呕。
尹潇楚摇了摇头:“我不会做外室。”
没曾想她会拒绝,孙望衔一下变了脸色,有些恶狠狠的道:“那你以为你进这皇城得到的会是什么?”
尹潇楚不说话,孙望衔冷声道:“你以为你是什么倾城之色吗?”
远处,宫女们已经进去了大半,尹潇楚不再与他多言,转眼要走。孙望衔却突然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臂,又道:“皇宫里是皇子公主的天下,你以为你进去会有什么好结果吗?”
尹潇楚停住脚步,转身冷冷的看他:“你是在用五公主威胁我吗?”
孙望衔默认。
尹潇楚笑了:“即使我在皇城里死去,也比跟着你舒服。”
孙望衔的眼圈逐渐红了,尹潇楚看着却只觉得好笑,男人真是个贪心的动物,有了五公主那样的妻子,还想要在外面再养一个青梅竹马。
她用力从孙望衔手中挣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身后是孙望衔的喊声:“你会后悔的!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跪着求我!”
她的脚步愈来愈快,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大雪快要蒙住眼睛了。
进入宫门的时候的向外瞧了瞧,广阔的天地,繁华的长安,从此时起,她就要离开这里,去往完全陌生的宫殿。那里是桓国最有权利的地方,处在那里的如她一般的宫女,就像是这大雪中的一片树叶,生死都捏在别人的手中。
愤怒慢慢从胸腔里消失,她孑然立在那里,只剩下了浑身的悲凉。
旁边的太监不住声的催促,她低着头走进宫门,很快就听得身后一声响,大门关上了。此时身旁有女人小声的抽泣,队伍也乱了起来,随后跑在最后的人就挨了太监一脚,慌慌的叫出来,其他人再不敢耽搁,低头只顾走路,周围只听得粗粗的喘气声。
走了不大会队伍刹然而止,尹潇楚悄悄抬头去看,是一间相对独立的院落,领头的太监拿着手牌进去,不一会院子里就出来了几个壮实的妇女,面色如霜,一见就令人生畏。
尹潇楚不知这是做什么的,一起的宫女们都低着头,由妇女们领着进去。出来时面色惊慌,隐隐要哭出来的样子。引得潇楚心中害怕,默默向后面缩,却撞着了一个人,那人用手推着她的背,轻声道:“慢些点,不想活了么?”
跟在队伍后面的太监站在不远处乱瞧,估计是觉得进了这里就不需要警惕了,整个人放松了很多。尹潇楚这才敢回头望,说话的是一个看起来很利落的姑娘,扎着粗粗的辫子,穿着粗衣,这是寻常庄户人家姑娘的装扮。
姑娘看她望过来露出一个笑来,一口洁白的牙齿清亮,看着她的笑容潇楚心里突然就轻松了点,像是重新回到人间,她也小声问道:“你知道这是在做什么吗?”
“例行检查。”姑娘悄悄的翻了个白眼,见她没有理解,又吐了吐舌头道:“看你是不是黄花大闺女。”
尹潇楚顿时懂了,脸瞬间红了。
“看你的打扮,像是达官贵人的小姐。”姑娘道,“怎么也进来了?”
尹潇楚不言,想起自己的身体要被这些人看到,她一时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只想着要是死去就好了。
姑娘面露同情,轻轻拍了拍她:“你也不必太过伤心,这都是常事,习惯了就好。”看尹潇楚并没有被安慰到的意思,轻叹了口气,试图转移话题:“我叫桃儿,马桃儿,你叫什么?”
“尹潇楚。”
“不亏出身好,名都好听。”马桃道。
可她这句恭维来的不巧,正中潇楚的伤心处,潇楚闻言更难过了。
或许意识到自己不会说话,马桃吐了吐舌头有些尴尬的闭嘴了。
队伍走的很快,马上就要到尹潇楚了,她面上紧绷着,藏着衣袖下的手却在发抖。
马桃一把拉过她,自己往队伍前面紧走了几步,站在前面的人也没有拦她,随她往前面去了。
潇楚在后面看着她,马桃穿着一身桃红的棉袄,像是新作的,在大雪中红的像火一样。许是意识到了什么,马桃回转身,向她吐了吐舌头。
雪片子落到她的眼睑上,在长长的睫毛上凝成了水珠。
到她的时候,马桃已经出来,她们两个在院门口碰面,马桃向她笑:“没事的,不必害怕。”
她点点头,深吸了口气进去了。
检查的一共有三个嬷嬷,一个检查服饰,一个检查妆容,最后一个要进屋子里,屋子门口有一扇屏风挡着。
潇楚的心砰砰砰的跳了起来,几乎就想要跑出去了,她想到进了宫之后就很难熬,没有丫头伺候,更没有锦衣玉食,可是却不曾料想。这第一关便这么难过。
要将一个还未出阁的姑娘狠狠揉进泥里面去。
还要在这里呆上几十年,到时候可怎么过呢?
她愈想愈惊恐,腿像钉了钉子似的在原地拔不动,一个嬷嬷黑着脸拉她,把她拖了进去。
“叫什么名字?”
“尹潇楚。”
“哦。”嬷嬷脱她衣服的手指顿了顿,“尹家的小姐?”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