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何时起，夕浦之在酆都城成了大半个红人。
路上不熟的小鬼们敬她，相熟的也会寒暄几句。
连那位素来神情严肃的酆都大帝，都让她三分。
阎王殿并非世人想象的那般，幽暗诡异。
大帝对新兴科技颇有兴趣，这些年修修改改，大殿也加装了玲琅的电子用具。
更像是，古色古香的豪华酒店。
此刻，大帝一头银发，穿着宽袖长袍，正背坐在大堂一侧安然泡茶。
还时不时摆弄着一片悬在空中，半人高的透明屏幕。
前台小鬼长得像个圆钝的蘑菇。他看清门口来人，猛得起身鞠躬，身后椅子“哗啦”一声，差点被他掀倒。
夕浦之弯弯嘴角，亲切地打了个招呼。
小蘑菇不敢回笑，紧张得不太正常。
孟婆语气冷淡：“你歇工吧。”
小蘑菇伸手在桌上丁零当啷一通收拾，再对着三人的方向，分别迅猛鞠躬，屁滚尿流地跑了。
还不小心撞到孟婆。
他与夕浦之擦身而过时，一角揉皱的碎纸片被塞进她手里。
上面凌乱的字迹写着：【毁了这里】
夕浦之回头，小蘑菇已经没影了。
“淮近，浦之。” 大帝声音仁厚，泡茶的手没有停下，“来这里坐。”
“哎！” 夕浦之随手揉回纸团收好，挂回笑脸面具跟在孟婆身后，坐到单人木质沙发上，接过茶鼎，“老板我来。”
“什么称谓。”大帝蹙眉不满，“听着不吉利，我又不会死。换个词。”
……都已经是阎王了，还挺迷信。
夕浦之觉着荒诞，但还是顺着他的逻辑：“不一样啦，以前这词，是称长寿之人。但放到现在，那都是尊称。”
“况且您真是我老板，我都在替您办事。” 说着，她沏好了三杯茶，端起一杯，双手呈给大帝。
大帝接过，轻吹茶汤：“行吧，随你。”
孟婆伸手刚碰到茶杯，大帝又幽幽开口：“淮近啊。”
“嗯。” 孟婆停顿一下，还是拿起了茶杯。
“我看今日来了个死囚，怎么没送来见我。” 大帝敲敲手边的透明屏幕，上面赫然挂着刀疤手铐男的清晰画像，下面大字写着：
【姓名：已除名】
【原因：死刑，当场】
【已喝孟婆汤：是 】
【去留结果：一层到十八层】
【目前位置：一层】
好咯，找她俩兴师问罪来了。先用孟婆铺垫，接下来就是她了。
现在人间的职场法则，大帝不知从哪学来的，挺会拿捏。
夕浦之：烦死。早知道再努努力活，何必又这么早来见他。
孟婆半天不开口，大帝也不着急。
气氛溢出一股尴尬。
夕浦之倒坐不住了，她不太喜欢冷场：“老板，这事吧我当时也在场，你要不听听我……”
“说到你。” 大帝一副就等着她接话的模样，稳稳打断，“我要的人，你自己数过，还差几位没带来吗？”
夕浦之：……漂亮，我怎么就非得犯这个贱。
她再清楚不过。
面前这位正悠然喝茶的酆都大帝，作为掌管此域的最高权威者，工作和歇工分得明明白白。
歇工时，他可以与手下人打成一片，见到他点个头就算行过礼了。
一但涉及到工作，他只看最后的结果。
用任何手段都可以，他不在乎。
……
夕浦之当年第一次见酆都大帝，是在这座酒店的巨型大殿内。对方装束齐全，举止威仪，却从高台走下，平视她，像一位亲和的长辈。
然后，她被直接了当委以重任：
你，替我去杀人。
后来在玲珑的唇齿功夫下，她从多方凑集到信息：在酆都城接入用新科技之初，出过些问题。
比如录入系统时，一部分暴戾之人的信息丢失。
尽管后来全力恢复，也只找回了这些人的姓名，以及马赛克一样的画像。
科技并没有那么可靠。
但这导致了，那几位暴戾之人完全脱离了酆都城的掌控。
他们去世后，灵魂感应微弱，无法被黑白无常找到，会化为孤魂随意转生。
孤魂飘久了，又在下一世愈发凶狠残暴。
而酆都城所有工作人员，在规定内，无法带走在世之人。
大帝也对这规矩束手无策。
这问题就成了个死循环。
于是大帝想了个偏招，寻个编外人员帮忙。
恰好，夕浦之出现了。
在酆都大帝看来，她美艳亲和，有眼力劲儿，甚至会识时务撒娇。
但骨子里藏着致命的杀气。
他甚至怀疑过，如果不让她干这事，可能就要亲手将她投入十八层地狱。
……
这位身担重任转世五次，却回回英年离世来酆都的女人，此刻正在被大帝和孟婆双双注视着。
大帝抿一口茶汤：“别以为装哑巴就能逃过去。我今天为了等你，特意在这里加班。你再告诉告诉我，我得加班到几时？”
夕浦之抬眼观察对方脸色：平静，耐心，处变不惊。
她便托着下巴，手指在脸颊边轻点：“老板，我也带来过几个人，你看到过我努力的结果吧。”
“嗯。”大帝赞同，“就是效率太低。”
夕浦之：……你以为杀人很容易啊，我又不是阎王。
但话一出口，换了种说法：“这种事，没那么好做的。”
“嗯，很难做。” 大帝先贬后夸，“所以我找了你，你不会让我失望。”
“……别捧杀。”
“况且，你这随随便便蛊惑人心的脸，也不是白来的。”
夕浦之：……？
忍不了了。
“拜托你好歹讲点道理，这是我自己长的。”
大帝：有点心虚，但还是要嘴硬。
“我多少也给了你点能力。”
夕浦之差点没控制住翻出白眼：“别扯那没用的。给是给了，噢就让我会对空画个符召唤那俩无常。我天呐，我还不如那帮正经道士会的多。”
“浦之。”孟婆不想听小学生吵架，终于开口插话，“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就跟大帝直说。”
“还得是孟婆懂我。” 夕浦之往椅背上一靠，对她轻轻眨眼，“难处倒是没什么别的，就是我不想干了。”
孟婆放茶的手轻轻一颤，很快恢复镇定。
大帝倒是不意外：“也行，但就算你是难得一遇的好帮手，也得按规矩来。”
夕浦之用手指卷自己长发玩：“嗯嗯嗯，行，来。快点吧，把我灰飞烟灭。”
孟婆谛视事态，准备按住大帝的手。
“你是不是忘了。” 大帝毫不介意，还给她添上一杯新茶，“有一些人，得和你一起永远消失。”
夕浦之停了动作，呆愣两秒，不耐烦地站起，抬脚就走。
边走边念叨：“知道了知道了，我接着做还不行吗。你这么大一王，怎么自己不干那丧尽天良的事啊，烦死。”
大帝不气不恼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没几个人了，你还剩最后一世机会。”
……
回到轮回司，机械天空已经泛起日出般金粉。
“浦之大人。” 面生的小鬼们看见夕浦之拉着张脸，怯生生鞠躬。
夕浦之还在生气，也还是要笑：“不要乱喊呦，就叫我浦之。”
表情之别扭，新小鬼不敢说话。
“孟婆回来了吗？”
小鬼被她的气场震得不敢抬头：“回来好一会儿了，应该在花田。”
“谢了。”
彼岸花田一眼望不到边际。
孟婆一袭红衣坐在田中摇椅上，几乎融为一体。
夕浦之气归气，但素来对事不对人，颠着步子上前笑：“你闪现回来干嘛不带我？”
“什么鬼话都敢说，让你自己冷静冷静。”
孟婆捏着一块透明薄片，撇了她一眼，继续对着上面信息翻来划去。
夕浦之背靠摇椅，盘腿坐在一侧地上：“噢。”
忘川风大但浪静。
血红色的妖艳花海微微摆动，在金粉色清晨的光晕下，也显得温柔。
两人静静坐了一刻钟。
“那个死刑犯……阎王刁难你了？” 夕浦之还是想说话。
“没有，就说下不为例。”孟婆从长袍里衬摸出一包私藏递给她，
“给你留的。”
“呦，你什么时候也沾染恶习了？买的？” 夕浦之熟练拆开包装，抽出一根闻了闻。
孟婆接她的话很快，仿佛有一套怼人程序：“没沾。地上捡的。”
夕浦之无语：“你嘴是抹了蜜吧。”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互怼。
夕浦之轻叹一口气：“我想在你这住两天再走。”
“干嘛，欣赏我的美貌？”
夕浦之干叼着烟，上半身躺在孟婆腿上，仰视那张脸煞有介事：“你还差点儿，我不如照镜子更好。”
孟婆回了一记白眼，燃起绿火要帮她点烟：“住不了，赶紧抽完赶紧走。”
烟被拿下，在夕浦之手里转笔似的悠了两圈：“我戒了。”
“哎呦。”孟婆终于放下手里的透明片，难得认真，“有心仪之人了？”
“有。” 夕浦之眨眨眼，似乎是在回味，“昨天我穿来的那件外套，应该也是他的。品味不错。”
“一般。”孟婆直接了当，丢出了评价，“人长什么样？”
一旁的透明薄片，在虚假的日光下依旧亮得刺眼。
夕浦之翻身坐起，微咪着眼遮挡假日光，用白色美甲戳了戳薄片上三个高糊画像之一：
“他。”
“好看吧。”
那张画像，除了能看出此人长齐了五官，再看不出别的细节。
下面三行小字写着：
【姓名：何沙】
【危险程度：一级】
【其他备注：信息丢失，未找回】
孟婆：？
“你xx的夕浦之你疯了吧？！对阎王的猎捕对象动感情？！”
“你xx知道这些人被送回来是什么下场吗？！”
“那xx都不是去几层的问题了，灰飞烟灭都算轻的！”
“我看你是记忆太多活傻了，还分得清自己是谁吗？！”
“&%*#@……”
一连串噼里啪啦的话落下，眼瞅孟婆恨不得连头发都立起来，一块骂她。
好好一女娘，一惊一乍的，真骂起人是真难听。
“骂完啦？”夕浦之不以为意，歪头笑笑，“哎呀，他很特别嘛，比我还疯哦。”
“但有时候挺可爱的。”
“放心，我喜欢一下没事的，不影响我拔刀。”
“你不觉得会很有意思吗？”
“亲手杀了自己喜欢的人。”
“你最好是！” 孟婆一把夺走薄片，“疯子。”
夕浦之嫣然一笑，凑近贴着孟婆：“你以前，从不过问我人间事的。”
红袍裹着的纤长身型一怔，没有接话。
“你是真的从来都不好奇吗？”
“你知道的吧，这次之后，如果我还完不成任务，你就见不到我了。”
“真不想多问两句吗？”
“比如，我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夕浦之像是知道对方不会回答，只是伸手摆弄着身边的绿杆红花，自顾自说：
“第一世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
“在陆城。”
“你们都走了之后。”
“你走的第二天。”
“二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