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无所归

    希伯里恩人都不喜欢过问别人的意见,达利安缩在红眼恶魔带着雪松清冽香气的披风里想。

    “你如果早就看我不顺眼,也不用找这样蹩脚的借口挥剑吧!”

    法比安追在打横抱走小女孩的阿斯兰身后跳脚大骂,“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拔剑之后你的言行便要接受拉斯加德的审判,且不说她只是失去了母亲未必成了孤儿,她可是克罗涅斯的莱柯宁,你怎么能收养对帝国忠心耿耿的莱柯宁!”

    男人停下脚步,手臂和声音都有些颤抖:“我对她母亲有愧。”

    “那你有愧的人可太多了。”法比安冷笑。

    有愧?

    半蒙半昧间听到的词汇让达利安有些意外,翻阅记忆,她找不出曾经自己和希伯里恩的人有什么交集。

    仅仅是导致了她的死亡就愧疚吗,一厢情愿地把捡到的孩子认作她的孩子,这就是所谓的偿还吗?

    素不相识的人对她有愧,那真正犯下罪行的人呢?

    母亲死去的真相,落入仇人手中的遗物,被践踏的尊严与荣光,二十六年的惨淡悲哀,该向谁讨还?

    神能让一滴酒,回到最初的葡萄,却不能抹去它经历过的一切记忆。

    孩子的体力总是消耗过快,尤其是经历了一连串的惊吓。睡意上涌,达利安胡思乱想着,渐渐在敌人的怀里进入了梦乡。

    睡去前她喃喃着一句话,不晓得有没有人会听见。

    “生者要为死者一一偿付。”

    但这偿还未免太丰厚了。

    被带回希伯里恩营地的达利安木然坐在餐桌前打着哈欠,有人甚至贴心地为她准备了坐垫,使她够得着军营的桌子。

    衣服没换,但是多了一件御寒的小号皮毛外套,尺寸很合适。

    “我是雅恩,你可以叫我雅恩哥哥。”尖耳少年笑容温和,轻轻放下装满食物的餐盘。他的长相非常漂亮,如果不是开口,达利安几乎要以为这是个女孩子。

    餐盘里的内容出乎意料的丰富,柔软的面包、色彩鲜艳的小巧糕点,甚至还有产自远东大陆的水果.除了细心切好的肉排,都不是会出现在军营的东西。

    “是不合胃口吗?”雅恩抱着双臂,神色有些玩味。

    达利安摇摇头,“只是觉得希伯里恩对战俘的待遇也太好了。”

    没有被丢进布满灰尘和污秽的地牢,不必啃面包干和馊了的食物饱腹。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达利安。”

    “达利安,达利安,人们听见你的名字就会想起你的母亲。”

    “你不是俘虏,而是孩子。”

    “达利西安·莱柯宁的女儿,享受你母亲所受到的崇敬吧。”雅恩为她倒了一杯牛奶,印有新鲜商标的陶罐就像是刚刚从集市上买过来的一样,“毕竟我们也是仰仗了神的慈光,才险胜一战。”

    真是可笑,克罗涅斯被厌弃的囚鸟,让希伯里恩苦战三年不敌的对手,居然会受到异国敌人的崇敬。

    达利安一动不动,她盯着雅恩,像是在衡量他话语的真实性。

    “小家伙,你的父亲呢?”

    银灰的眼眸黯淡下来,想起莱柯宁公爵最后的命令,达利安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死了。”

    “女儿?冰霜骑士怎么就有了女儿?”红发骑士刚刚指挥完要塞的清理,还没进屋嘹亮的惊叹就先风风火火地闯了进去,“还八岁这么大了?”

    书记官朝他点了点头,转身继续汇报内容。

    希伯里恩的战士无人不知晓达利西安·莱柯宁,以索林的守护神为名,三年不曾攀越的高山,在被拉斯加德的烈火焚毁前,她是坚不可摧的具象化身。

    在年轻新王的谋略和战术下,黑鹫骑士团带领起义军南下迂回推进,势如破竹般拿下了腐朽的克罗涅斯西部和南部的大部分领土,却一步也没能踏进索林背后的北部,遑论皇城。

    “情报显示,达利西安·莱柯宁是一位二十六岁的成年女性,隶属于克罗涅斯帝国的白狼骑士团,被誉为冰霜玫瑰,是北部莱柯宁公爵的长女,十九岁加入骑士团前的经历是一片空白。”

    “之后在剑术上毫无建树,当时称她为白狼活的徽章,直到临光之盾重现人世才为民众所知。”

    “与之相反的是她的弟弟席文·莱柯宁,年仅二十二岁,已经是声名赫赫的大剑士。”

    “大剑士?被诺里斯的重岳吓破胆的大剑士?”

    被提到名字的红发骑士愉悦地哼了一声,靠着桌腿继续啃他的黑面包。

    情报中包含了少量影像,带回来的孩子和这位莱柯宁确实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阿斯兰拿着留影石反复观看,“不对,她弟弟怎么是红发?不是说银发灰眼是莱柯宁家族的特征吗?”

    “据说长女是去世的先公爵夫人所出,现任的夫人和两个孩子都是红发。”

    法比安摩挲着下巴,那孩子是她的兄弟姐妹所出的猜测更不可能了。

    “前夫人留下的孩子,莱柯宁唯一的血脉正统,看来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呢”

    “我不能理解,明明有更安全的运行方法,为什么要使室内的玛纳长期处于激发态,这明明会造成契约者的极大身体负担。”他们皱眉,看着索林用来修建存放贤者造物的房间的材料——用于实验中引导玛纳狂暴的费尔曼火山岩。

    “但也能最大限度地压榨契约者的力量。不,那不叫契约者,那是供能者,那个地方有精铁打造的镣铐。”同样的石头,阿斯兰并不陌生,用费尔曼筑造的暗无天日的封闭房间,躁动的能量随微弱的气流划过皮肤的刺痛,经年累月几乎要让人疯掉。

    在对废墟中残存的信息抽丝剥茧时,有什么正在浮出水面。

    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在希伯里恩因力量而广受尊崇的冰霜玫瑰,并没有生长在克罗涅斯晴暖舒适的温室。

    “北部公爵简直像是驱使奴隶一样滥用她的能力。”

    “孩子应该是在加入骑士团之前生下来的,克罗涅斯的贵族女子订婚成婚都挺早的,不知道有没有遗传她母亲的惊人天赋。”

    “我想这个孩子远比她看上去的年龄要成熟,”法师甚至有些遗憾,“要不是她身上没有任何易容魔法的痕迹,我几乎都要以为她是莱柯宁本人退化了。”

    “索林这种战争要塞,哪里是普通孩子会来的呢?她不会一无所知,尤其是她母亲的遭遇。”

    话锋一转,法比安扬手,虚空中浮现大量晦涩繁杂的魔法符文,定睛一看正是临光之盾核心法阵的拓印。

    “我检测过索林的残骸,三年以来,在临光之盾上留下的魔痕全都属于一个人,这意味莱柯宁骑士以一己之力支撑了贤者造物的激活和运转。”

    “那是临光之盾,那可是贤者造物,鼎盛时期可以抵挡天灾保护方圆百里的圣器,通常情况下需要六至十位七环魔法师才能发动。”

    “除了阿斯兰这样的怪物凭借契合度勉强能发挥魔剑拉斯加德的力量,达利西安·莱柯宁是绝无仅有的贤者造物契约者。”

    他口中的怪物用手支着下巴,摆弄面前的黑白棋子,不置可否。

    “明明有希望成为第一位突破八环的魔法师,真搞不懂,有如此杰出的才能为什么不来魔塔,而是要做苦哈哈的骑士每天修行流汗,流血牺牲,还把命留在了战场上。”

    “被拉斯加德的怒火,焚烧殆尽,尸骨无存。”

    “因为骑士有职责,魔法师没有。”坐在雅恩臂弯旁听的达利安突然开口。

    一段时间没有进食,她还是没什么胃口,在雅恩温和坚决的目光下吃了一小块松饼,比起食物她更想知道自己的处境,便缠着他要来。

    他们进来时刚好听到法比安的最后一段话。

    阿斯兰拿起棋盘上的白兵推倒,“你说的对,但不止如此。”

    “骑士可以作为耗材,而魔法师是自由身。”

    耗材。

    达利安默念这个冷酷但精确的词汇,它滚烫烧灼着她的口腔,几乎要烧出一个洞来。

    “喂喂喂可不能这么说啊,我们骑士也是有尊严的。”躺在一旁的诺里斯弹了起来,大嗓门震得人头疼。

    达利安捂住耳朵,无视吵闹的人,转头向黑发的君王发问:“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

    阿斯兰脱口而出:“如果你愿意,我会学着做一个好父亲……”

    法比安:“送你到拉斯加德的火焰里洗个澡。”

    雅恩:“我们会送你回家。”

    “在我搞清楚她活下来的原因之前,她哪也不能去。”法比安断然拒绝,“尤其是你作为一国之君,应当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别整天惦记别人的女儿。

    “你们这些希伯里恩人,难道是把我当玩具吗?”

    达利安忍无可忍,抱头大叫起来,除了雅恩都是玩笑一样的回答。

    死过一次的人,对终结也没有了太多惧怕,人间的绮梦,离达利安也很远了,她从一个牢笼重生,进入另一个牢笼,几乎茫然地没有任何指望。

    那不代表可以儿戏。

    雅恩把孩子放下,让她脚踏实地地站着,自己也蹲下身,挡住身后针锋相对的两个家伙,尽可能亲切地安抚她焦躁的情绪。

    “来,达利安,告诉我,你想去哪里?”他的神情温和,双眼如同宁静的森林,轻声细语像是一个真正的兄长。

    “我想……”

    真的说起这个问题,达利安反而语塞了。

    她能去哪呢?回去的地方,除了索林逼仄昏暗的地下室,还有哪里是她的容身之地?

    莱柯宁公爵府?她离开那地方多久了,从十一岁大闹了一场后,她再也没有踏足那座府邸。

    是不想,也是不能。

    要以这具不能使用魔法、无法挥动重剑的身体回去复仇吗?

    以为称为骑士,执掌剑柄,便能得到唯一至亲目光的垂怜,可是换来的厌恶眼神令她惧怕。

    她也不想再看见那个将母亲的位置取而代之的女人,艳丽的笑容刺痛她的眼球。

    被称为父亲的男人声称要把母亲的遗物交给她,却亲手为她戴上镣铐,将她推入临光之盾的泥潭永世不得脱逃。

    ——“你们要去哪里?”

    ——“你必须留在这里,尽你应尽的职责!”

    ——“你要回到光明去。”

    “我不知道。”

    无处可去的惶恐淹没了达利安,她开始痛恨神的恶作剧,为何要赐她可能,又剥夺她的力量。

    “妈妈说天会亮的。”锈色十字在掌心几乎要刺出伤痕,她低着头喘息发抖,整个人像陷入了梦魇。

    天一遍遍地亮,都不是达利安要的黎明。

    雅恩轻拍她的背,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旁红发骑士看戏看得不耐烦了,大踏步走来,抓起小孩往后肩就是一放。

    “诺里斯你要做什么?”

    猝不及防的达利安骑在他脖子上,眼角还挂着泪珠,惊出了一声清脆的“嗝”。

    诺里斯体型魁梧,这下达利安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巨人的肩膀。

    “漂亮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外面天亮着,哥哥带你去晒晒太阳好不好?”

    由于弟妹众多,哄娃经验丰富的诺里斯熟练地摇晃着,双手扶着达利安膝盖让她坐得更稳当。

    “怎么样,骑马好不好玩?”

    对从未有过的体验感到新奇的达利安一时不知道是该揪他头发还是扯他耳朵,红着脸点了点头。

    “我说你们,跟个八岁的孩子谈什么话?”载着八岁乘客扬长而去的红棕色坐骑回头翻了个白眼。

    黑发恶魔低头默默思考,成为父亲的路果然是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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