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伸出来我看看

    她此话一出,不知屏风后的褚西沉是何动作,只觉他异常安静,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放心吧,我没在对你好。”

    他低沉的声音停顿了半晌,才疲惫地说道:“睡吧……”

    她几乎是一点点挪到那床榻上的,忐忑地躺下,灯未熄灭,直到那屏风后的身影渐渐呼吸均匀,她确定眼前之人安睡,她才肯放下心闭上双眼。

    入夜,阿巳整个人平躺,她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复下来,可一旦心情平复,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新伤在痛,旧伤在痒……

    她本从小忍受这痛苦,但是她余光却瞥见那安放着的药匣子。

    那是……给她的。

    但是她却强迫着自己忍受下去,因为药品是一时的,如果用习惯了,会产生依赖……

    她决定咬咬牙,就这么熬过去。

    在阿巳看不见的地方,那屏风后的人缓缓睁开了双眼,凝视着半空,一呼一吸间,都是万分的无奈。

    他太了解她,知道她现在在咬牙忍受着什么。

    对待阿巳……他反而束手束脚。

    阿巳这个人啊……哪怕送一座城池给她作礼物,只要非她所愿,她便看也不会看一眼的。

    罢了,只要她还好好活在自己眼前,已经是一件幸事。

    他重新闭上了双眼,安稳地想到。

    今夜,他应该不会在有她的梦魇中惊醒了吧……

    -

    封禅大典在帝皇帝后的一场布施中落幕,所有人从西郊撤回了府邸,各国使节也开始着手从宋京撤离。

    阿巳在齐府中打探一阵,得知兰隋也准备返国的消息,心里暗中松了一口气。

    许呈见是兰隋的摄政王,小皇帝的主心骨,料想他应该不会久留。

    阿巳坐在小厨房后面的院子,大师傅今日做了一些油饼,酥脆得掉渣,她拿了个小碗在后院一边吃着,一边饮茶。

    心不在焉地数着中秋节到来的日子,她要算得精准,同时要常去观察长映河附近的动向,这样才能让她营救亦人的计划万无一失。

    “阿巳,白汀书院今日讲琴,要一起去瞅瞅吗,城中好多人都准备去看。”

    步荷采买回来,将篮子里新鲜的果蔬拿出来分门别类,想起自己在回来的路上看到白汀书院贴出的告示。

    阿巳不喜凑热闹,尤其是最近她准备在中秋节前好好养伤。

    原本下意识准备拒绝,但是她听到了有些触动心弦的关键字,将油饼咽下,转头问道:

    “白汀书院开的什么课?”

    “琴学啊,五弦琴。”步荷放下的篮子,走到院子里来,还特意强调了一下琴的种类。

    阿巳一愣,手中酥饼被这一瞬间的用力彻底碎成渣掉到了碗里,她低头,看到这酥渣,想到上一世的莲花酥。

    想起上一世每日去书院里,景恒教她写字的场景。

    景恒曾说:莲花酥加点洛神花汁味道会更好。

    但是她觉得洛神花味酸,加进甜点里面应当不好吃,所以每次还是会按照原来的配方给他带点心。

    她说:“我的月钱不多,每次给你带点点心算学费吧,等我日后有钱了再补你学费好了。”

    他欣然接受,每次看她练字,他就在旁边端正坐着,小口吃着点心。

    后来她的字练出了些字骨,才知道他根本不是学堂的学生,而是讲琴学的先生,而且每个月都会对平民百姓免费开堂讲课。

    他又在她的请求下,给她每日再讲半个时辰的五弦琴。

    在景恒教她弹琴的第二个年头,她有一次冬天与他煮茶学琴,随口说了一句:

    “如果这五弦琴再多点音便好了,就能更方便换手,左手也不会因为单弦换音而导致失了意境……”

    景恒放下茶,认真点头称是,看向荷塘上的积雪,塘中央的假山上落了银氅。

    两个月后,阿巳已经忘了这茬,景恒却带来了一床还未上漆七弦琴。

    “我准备与你商量这给这琴定音,我之前考虑多加点琴弦,但那样琴面宽了琴色不够清润,加两弦就正好。”

    从此在无数次的改良后,待阿巳随褚西沉回北秦的时候,景恒便将改良后的最后一版七弦琴送她。

    她离开南元后,七弦琴慢慢被引入乐坊,有很多乐师开始操持编曲,琴谱也变得丰富起来。

    只不过还未她在宋京城外就已经死去,遗憾没能看到城中景象。

    阿巳想到这些,心里有点空,她看向这庭院种一草一木。

    可是景恒与她并未相识,她的字骨无人欣赏,七弦琴也没有踪迹。

    她相识的人不多,临渊阁人人自危,大家彼此不信任,步荷和亦人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都死在了她的面前。

    她从小孤僻,无人听她所思所想,她只知自己出于秽土,却不知心之所向。

    好在……景恒短暂点燃了她脑海中那呼之欲出的光,让她想在自己贫瘠残酷的人生中寻找点别的什么——比如个人自由,人间正道。

    原本出府准备去跟褚西沉说一声的,但是顾嬷嬷说,褚西沉被宫里召去了。

    她心中有些疑惑,因为褚西沉在南元一向低调,更是没有任何入仕苗头。

    就连在上一世,他能成功从南元脱身重返北秦,也得益于他平时将自己在南元的存在感尽可能降低。

    她越想越不安,因为她隐隐猜到,也许是上次他出面救她,招致祁后的忌惮和怀疑?

    但是她坚信一件事,褚西沉既然敢这么做,就说明他早已做好充分准备,应对一切可能。

    他向来宁愿杀人灭口也不容旁人影响到他计策半分。

    *

    白汀书院讲学的地点在乐安巷,人群拥挤,巷口被官兵把守,来维持秩序。

    “这样子,应该挤不进去吧。”

    步荷垫着脚,看了一下前方,发现连白汀书院讲堂大门都看不见。

    “阿巳,要不咱们下次再来……”

    步荷正欲打退堂鼓,阿巳默不作声地将她引到了另一个无人的小胡同,然后七拐八绕后见到一片竹林,从竹林中穿过便是白汀书院后门的水榭。

    与前门的繁华景象不一样,此处空无一人。

    “你居然知道这么个好去处。”步荷拨开竹叶,刚好可以从竹林边上瞧见讲堂。

    阿巳但笑不语,上一世步荷是这里的常客,这小径还是步荷发现后带她来的。

    等待了不知多久,琴学课开始了,阿巳站在竹林外,可以清晰地看见景恒接过下人递来的拐杖,步伐缓慢地走到了人前。

    他是个体面优雅的人,总能让自己使拐杖也看起来不至于身形摇晃。

    也确实如此,他是阿巳见过的唯一一位能拄着拐杖也从容端方的人。

    景恒在桌案前放着一张五弦琴,他想众人严谨而又认真地介绍着琴的由来,还有材料结构等。

    考虑到来的很多人是不识字的平头百姓,他特意用了更加简单通俗的话语帮他们理解。

    正如,他曾经教她的那样……

    阿巳看着他的神态的语气,怔怔出神,可景恒像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一般,眼神竟然看了一眼窗外,像是看到她们了,又没有任何反应。

    应该是看了也不识得吧。

    阿巳今日见他不错,一次在书院,跟在褚西沉身后,另一次在谢府,他拔出了君王剑亲手杀了谢灵浦。

    等等……

    她想起当日在谢家被围困的时候,她暗中对景恒做出了一个暗语,他却似乎立刻心领神会。

    带着某种猜想,她等到琴学课结束后,看到景恒起身准备走出书院,他的马车已经停在偏门等候。

    “步荷,你先回府,我有一件事想去确定一下。”

    阿巳匆匆抛下这句话后便顺着竹林一路往下,那斜坡非常陡峭,步荷正欲开口让她小心脚下,却发现阿巳已经不见了人影。

    景恒的随从若非必要的时刻,是不被允许搀扶他的,也许这是他想要维持的某种尊严。

    马车在偏门等候多时,随从将他的轮椅先放上了马车。

    景恒身着玄袍银云纹袍衫,袍角在过门槛的时候沾上了尘埃,他正欲查看,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

    “先生请留步。”

    他闻声顿了顿脚步,转过身,看向身后的女子。

    他虽是南元的昌平王,但是他在书院时一律要叫他先生,这是规矩。

    她从前就很守这规矩。

    景恒眼底柔光清浅,但是他见她时的反应,却是不识她的。

    她心里有一阵失落,但还是得体有礼地冲他行礼。

    书院之礼,也是他教的。

    “见过先生,我方才听到了先生一堂课,受益匪浅,但心中尚有一疑问,不知先生能否帮忙解答?”

    “但说无妨。”他淡笑,清隽出尘的模样让她一瞬间想到了书中松竹。

    她探寻地看向他的眼,嗓音藏着情绪:

    “先生可曾想过给五弦琴加点弦?”

    他站立在她面前,神情温润谦和,听到这个问话倒没有表现出多少诧异,神态毫无遮掩的意思,反问道:“姑娘过去抚过琴?”

    “抚过,不过皮毛而已。”

    她这话说得不假,虽然后来她甚至还学会了自己制琴调音,但是在景恒面前,永远只能算皮毛。

    景恒似是认真思考过一番,回道:“我以前倒没有考虑过,但是自古以来琴律善于变化,我思虑周全后,再给姑娘答复。”

    她一时间不知作何回答,因为他神色如常,不像是心有隐瞒。

    她深吸一口气,脑海里有无数句——我们能否重新相识。

    那是她看见景恒那温和的眼,又带着毫不伤人的客套与书院,她便知道……

    这一次,恐怕是不可能与他相识了。

    景恒向她别过,上了马车,那马车很快驶离了视线。

    她在原地站立很久,眼神看着前方行路,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

    直到……马车上的铜铃被人拨响。

    阿巳如梦初醒,下意识往边上让了让。

    “上来。”

    车内之人声音不高不低,辨不明情绪,但是听起来却是异常熟悉。

    她一看车夫身侧身着黑衣的抱剑之人,正是胡狄,便知道就这么赶巧。

    “你不是入宫了吗?”

    她上马车坐定,心下有些忐忑,也不知他有没有目睹刚才她和景恒对话的那一幕。

    但看到褚西沉今日一身繁琐的衣袍,便知道自己问多余了。

    “刚从宫中来,就恰巧遇到你了。”

    他简短地解释道。

    想来应当是在宫内遭遇了什么不快。

    “我出来听琴学了。”她坐在马车上,两人一言不发,她率先打破了沉默。

    不是出来干坏事。

    “想学琴?”

    原以为他会问点别的,她已经做好应对的准备了,谁知他竟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她默默点头,虽然上辈子已经学过了,但是眼下也没有别的理由。

    总不可能实话实说,是想来看看故友吧。

    “往后好好在府中养伤。”

    他刚说完,又忽然冷不丁补了一句:“想学琴我教你。”

    她闻言心里咯噔一下,惊吓大于惊喜,总会下意识在想他突然这么温情是不是有何其他打算。

    “你……莫非有其他计划?”

    她能想到的层面,大概是他教她抚琴,制造出他无心仕途的假象,从而避免走进他人视野。

    “没有。”他看了她一眼。

    那就更奇怪了,随后她往他的方向挪了几分,颇有几分担忧地问道:

    “你上次在祁后手下救我,是不是被迫答应了什么条件了?”

    齐家一直想要让齐远当武将,让他当文官,这样利于稳固齐家的朝堂地位。

    但是褚西沉一直收敛实力,每次考学也都是拿个不上不下的成绩,这才免于入仕。

    当时将她从祁后眼皮子底下救出,应当是有齐远的协助,大概率两人达成了某种共识的。

    “……没有。”他呼吸加重了几分。

    他看了她一眼,阴恻恻地说了一句:“你今日春风拂面。”

    这本应是句值得高兴的话,但是她却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意味,立马抬手摸了摸脸,难道她将心里所想会表现得如此明显吗?

    不应该啊,控制面上神情,隐藏情绪是她在临渊阁中自小就学的。

    褚西沉凝视着她,敛回了视线,良久,长叹了一口气。

    上一世她与景恒交好,这是他一直知道的,一直到很久以后,他都以为她爱慕景恒。

    直到知晓千丝毒真相的那一刻,他才知道……

    她根本不会爱慕任何人。

    他曾有点高兴,又有些失落。

    “你看错了。”

    她坐直了身体,面上无笑,严肃地说道。

    他不言语,冲她伸出手。

    她见状立刻下意识往后躲开,他的眼中露出一丝不悦,“手伸出来我看看。”

    她确定他没有半点伤害自己的动作后,将信将疑伸了一只过去,他伸出手臂托在她掌下,见她如此警惕,他并未直接触碰她的手。

    只是查看了一番之后,道:“另一只。”

    她自然而然地伸出了左手,但是没有直接搭上他的手臂。

    他看好了之后,放下手臂,她重新把手收了回来。

    他似乎得出了某种结论,“近日应该是学不了琴了。”

    她认真思考了之后低声说:“但手指能动……”

    一抹寒芒自他眼神扫来,他缓下语气,“你且等等,等伤大好了,我教你。”

    他突然间没开口闭口想杀她,她却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她很少见褚西沉抚琴,很多时候也许他在战场和朝堂上的表现太盛,反而让人忘记他曾经也是北秦的风雅少年。

    跟景恒类似,若非半途陨落,他们来日应当会成为战场上平分秋色的对手。

    她一直都是练景恒的字,柔中带骨,清秀飘逸,如凝寒孤高的寒梅。

    而褚西沉的字,较为狂放自由,苍劲中在细枝末节处收束优美,也是值得被模仿的字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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