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东海桃花岛上此时正是明月高悬,岛上有青袍客把盏对月,自斟自饮。海风扬起那人的轻薄衣衫,拂乱了满地寂影。

    青袍客似有所感,轻轻放下了手中酒樽,拿起一旁的玉箫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来。箫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听者怃然,不禁断肠。

    不远处的山洞里忽然传出呼喊声,而青袍客兀自吹着,按箫的动作并未被打断。

    “喂,黄老邪,今儿晚上怎么换了曲子,不吹你最拿手的碧海潮生曲了?”

    青袍客并不理他,只是睁开了一直紧闭的双眼,遥遥望着涛生云灭的茫茫大海,本就幽咽的箫声变得更加低回婉转,似有柔肠千结。

    洞中那人见他无动于衷,又叫喊道:“喂,黄老邪,你要只想吹箫就把那壶酒给了我罢,如此良辰美景,老顽童我口中没味儿得很哪!”

    黄药师看也不看一挥衣袖,身侧酒壶便自行飞向数丈远外的洞口处,眼见就要落地摔碎,却被一只手牢牢地托住。洞口里的那人放声大笑,就着壶口一饮而尽,随后却不满地嚷嚷起来。

    “不够!不够!这点酒还不够漱口的!再来!再来!”

    缠绵不绝的箫声终于肯停下片刻,却听得黄药师带着冷意的笑声传来。

    “想痛快地喝一场便自己出来拿吧,美酒佳酿你喝到烂醉也饮之不尽!”

    洞中那人思忖片刻,连连拒绝:“你想骗我出来好取真经,我偏不让你如意,哈哈哈!”

    黄药师闻言冷哼一声:“我黄老邪虽然离经叛道,却也不屑于乘人之危。周伯通,你可想好了,想饮便凭本事,不然就别恼人心烦。”说罢又将玉箫抵至唇边,箫音复归绵长。

    原来洞中那人便是叫周伯通,数月之前他发觉自己受黄药师夫妇蒙骗,无意间将《九阴真经》的经文泄露出去,而黑风双煞盗得真经录本,在江湖上掀起了一场又一场的血雨腥风。他自知有负师兄王重阳所托,怒上桃花岛兴师问罪,谁知桃花岛主黄药师雷霆之怒正无处发泄,竟因言失迁怒于他,打断他的双腿将他囚禁在岛上山洞中,夜夜吹奏碧海潮生曲折磨他的心智,伺机夺取真经。

    但今儿个黄老邪仿佛中了邪似的,竟没有吹奏那听来让人发痴发狂的靡乱之音,箫声中也没有加之内力,好像就真的只是一首普通的乐曲。周伯通伴着这不绝如缕的音律,恍惚间升起了一点醉意,他突然发觉今夜的月亮格外明亮。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他不由得想起记忆中的一位故人来。

    ”喂,黄老邪,你是在想你那位故世的妻子吧?哎,要我说这世上女人是千万碰不得的……”周伯通懊丧地捶了捶自己的脑袋,喃喃道:“也不知道瑛……还好不好了……”

    山洞中的说话声渐渐地小了,海岸边的乐者依旧吹奏着那荡人心魂的曲调。每当他心中郁结难以排遣之时,他总是彻夜吹箫至天明。明月迢遥,碧波千顷,如此良辰美景本应把酒言欢,他却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个中秋之夜,心中更觉落寞。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黄药师放下手中玉箫,出神地看着夜空中那轮皎皎孤月,唇边扬起了一点冷然的笑意。他左手虚抓,一坛尚未开封的女儿红陈酿飞至他手中,他撕开酒封,索性连酒樽也懒得用了,扣着壶口仰头便灌下去。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喝得烂醉。

    “待得酒醒君不见,不随流水即随风……好,好的很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年前的中秋佳节,黄药师新过门的妻子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宴请桃花岛众弟子一同赏月。彼时大弟子曲灵风已被逐出桃花岛,而二弟子陈玄风和三弟子梅超风因生了私情,便被师父冷落一旁,而其他几位师弟年幼,对师父虽然敬爱却更加畏惧。黄药师在外云游两年后回到桃花岛,岛上气氛总弥漫着一种紧张感。黄岛主夫人冯氏见此情形,便希望置办中秋宴会以缓解师门气氛,黄药师见她用心良苦,便欣然应允了她的请求。

    那夜欢宴他喝得很是畅快,他的一众弟子里除了已被逐出师门的曲灵风,其他人都欢聚一堂,恭恭敬敬地向他和他的夫人祝酒致意,其中又属三弟子梅超风最是诚恳真挚,对着冯衡一顿从头到脚的赞美,夸得她这位师母心花怒放,欢欢喜喜地进了屋子说是要再给他们做几碗汤。

    黄药师在方才便一言不发地喝着酒,静静听着其他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天,虽然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眼里却瞧不出太多情绪。桌案上的酒壶已经空了三坛,冯衡走时拍了拍他的手背,他只微微阖眸,却又是一杯陈酿仰头灌下去,神思有些飘忽。

    冯衡一离开,本来热络的气氛突然间冷却下来,一众弟子的神情都有些紧张,有些不知所措一般。而一直沉默着的黄药师却突然开口说话了。

    “再没人胡说八道,说黄老邪想娶女弟子做老婆了罢?灵风呢?我不怪他啦!他人好吗?腿怎样了?”

    黄药师大约真的是喝醉了,他往后靠去,身子歪歪斜斜地挂在椅子上,几缕青丝有些凌乱地洒落在胸前的衣襟处。他的头微微仰着,清冷的月光洒落在他清癯的面庞,映出了醉后因酒气生起的淡淡红光。他依然半睁未睁着眼睛,却能清楚地瞧见徒弟们乍然的神色,陈玄风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表情变化相当精彩。他笑意更深,在最小的弟子冯默风看来这笑竟是比刀锋更冷。而当他有些忐忑地看向梅超风时,她却并不似预想中的那般窘迫。她只是睁着一双眼睛有些怔然地瞧着他,她的眼眸在月光下好似一汪深潭。

    他有些恼怒,便开了口问道:“超风,为何这般看我?”

    这句话好似一盆冷水浇下,陈玄风如梦初醒般摇了摇梅超风的手,梅超风这才回过神来,笑道:“师父喝醉了,超风以为师父睡着了。”

    黄药师突然朗声大笑道:“喝醉?你什么时候见师父喝醉过?超风啊,酒不醉人人自醉,有道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今夜逢此良宵,更有佳人在侧,是再好不过的了。来,都给我喝!”他大掌一挥,十几坛酒不知从哪里飞出来落到众人面前,众人面面相觑,但瞧见黄药师的脸色,也不敢不饮。桃花岛平时是不准饮酒的,众人几盏陈酿下肚,登时酩酊大醉,也不知师父这是把多少年的宝贝拿出来让他们给挥霍干净了。

    冯衡端着汤出来时只见师徒几人烂醉如泥,也是吃了一惊,连忙把醒酒汤放下。黄药师挥了挥手,说道:“阿衡,辛苦你了,喝完汤大家都散了吧,时候不早了,别耽误第二天练功。阿衡,你也早些歇息。”说罢站起身来,往树林那边去了。冯衡本想追去,却不懂奇门术数,只觉夫君自有醒酒之法,便不再多问。倒是他的这几个徒弟,喝完汤后还软趴趴地坐着,一时半会难以醒转。她便收拾残宴后自行休息去了。

    梅超风相对其他几人饮得最少,喝下醒酒汤后醒得最快,却也仍是头重脚轻,神思飘忽,她推了推陈玄风,而他已经鼾声如雷地伏于桌案上,无论如何也叫不醒了。她摇摇头,离开了宴席,漫无目的地在桃林边走着,想借晚间的秋风吹散这一身酒意。少女蓬松的乌发在微凉的晚风中如云般地飘舞着,她桃红的面颊在月色下更显俏丽,令人见之不免心旌神摇。

    梅超风抬头望去,却见月下树梢轻轻立着一人,那人萧疏轩举,青衫磊落,仿如谪仙。这样的人,她曾经日复一日地陪伴在身侧,可不知从何时起,他从她身侧越走越远,直到变成了天上那轮迢遥的明月。自她与陈玄风东窗事发,师父再也没理过她二人,也不传授武功,她本以为师父盛怒之下会将她二人如曲灵风一般逐出桃花岛,但两年前师父只是自行离去了,直到今年才回来,身侧却多了一位新婚的佳人。她本以为师父气消了,但他还是冷冷地将她撇在一旁不管不顾。她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桃花岛上的一抹幽魂,无处可来,无处可去,除了陈师兄外再也无人过问。早知变得如今局面,她便不该犯下情错,她只冀望如从前那般服侍在师父身侧直至终老。

    中秋月圆夜,桃花岛却永远地少去了一人,她心中深感怅然。要不是她的错,灵风师兄又怎会被打断双腿逐出师门?他待她那样好,师父待她更好,为什么要因一时的情念断送一生的前途呢?梅超风头上隐隐作痛,也不知是酒后的疼痛还是心中百转的憾悔,一时之间要击垮她全部的精神防线。今夜她终于听到师父对她说话了,他没有痛斥她的所作所为,还是像从前那样不疾不徐地说着话,她却听得很难过。她想起师父从前常念的那阙欧阳修的词,人已老,事皆非。花前不语泪沾衣。如今但欲关门睡,一任梅花作雪飞。师父,师父……原来她不自觉间将心中所想轻轻念了出来,垂眼之间,已有清泪滴落在满地的桂花上。

    秋夜的凉风忽而大作,吹得片林摇曳沙沙作响,树影摇曳间恍惚有青影飘动,梅超风双眼朦胧,并未瞧得真切。她往树梢望去,只有被阴云遮蔽大半的秋月疏落地映在树叶之后,她心中惘然,垂了头继续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不想返回宴席,也不想返回自己的居所,她觉得心烦意乱。

    她原本只是沿着树林边缘慢慢地走着,但携着一身醉意,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入了林中,要知道桃花岛上的树林都是岛主黄药师按照奇门五行之术精心布置而来,若不通晓其中关窍,只会永远被困在这繁花似锦的漩涡中。因此桃花岛外人难进,内人难出,即便是门中弟子也不敢贸然闯入平日练功地以外的地方。黄药师武学已成宗师,但其智计同为一绝,琴棋书画、医卜星相,以及农田水利、经济兵略无一不晓、无一不精,门中弟子虽跟随师父学习武功多年,对奇门术数也粗有知晓,却终究是管中窥豹,难得要领。待到梅超风猛然惊觉之时,她早已不得脱身了。但她并不急躁,现在远离了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人和景,心中倒落了个清净。环顾四周,群林环绕,偶有桂花随风飘落,她自嘲一笑,心想这花林迷影倒是和自己相衬得很,她不过是这桃花岛上黯然的一抹幽魂罢了。

    只是从今往后,该何去何从呢?永远被困在这里吗?遂就了那落花飘零的命运吗?不,她不甘心屈从那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命运。她还没报答师恩,尚未光耀师门,怎堪就此飘零?是师父救她于水火之中,将她从任人欺侮的命运中解脱出来,是师父教她武功,教她读书写字,将她抚养成人,师父的恩义她尚未报得一分,却惹得师父难过,更连累曲师哥前途尽毁,同门情谊一夕散作云烟。想起师父,她心中滞闷,一时间全身上下都疼痛起来。

    梅超风黯然神伤之时,未曾留意身后不知何时不近不远地站了一人。她思及师父,只觉深恩负尽。她徒然地叹了一口气,又往前走去,她怀着满腔心事走到哪里便是哪里,情之所至便驻足停留片刻,哪管周遭环境变化。她身后那人自她踏入这树林之时起便跟在她身后,那时月正高悬中天,现在快要落入繁茂的层林之间。夜间静得只有风声可闻,但那人形迹并未给她察觉。她缓步走着,正想着心事,突然身后冷不丁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差点吓得她魂飞魄散。

    “站住,别再往前走了。”

    梅超风浑身一颤,心中却又惊又喜,同她讲话的正是她师父。她的心忽然怦怦直跳,深吸了一口气,她缓缓转过身来,映入眼帘的正是黄药师风姿隽爽的青色身影。她眼中一热,几欲流下泪来,千言万语一时间化作了一句嗫嚅的“师父……”

    黄药师原本心中也是烦闷得紧,借酒浇愁之余终究流露了心事,散宴后他独自隐入林中散心,未曾想梅超风也往这边走来。她应该是瞧见了自己,却心事重重的样子,模样显得有些憔悴。她一声声师父喊得他心头大乱,身形一飘便离开了她的视线。哪知这小丫头竟一头扎进了依照八卦阵布置的树林里,林间机关遍布,他怕她受伤,便无声无息地跟在她身后,但她仿佛着了魔似的在这树林中乱走乱闯,直往死门走去。他这才出声制止,怒上心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她一回眸,他便望见那梨花带雨的面庞,心中愤懑之气霎时消了个干净,唯余心疼。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伤心,他说了她吗?他两年来未曾与她多说一句话,谈何责备?要伤心的是他,她明明说好要在他身边服侍一辈子,却又为何背叛他同玄风私相授受?方才在宴席上她为何对冯衡那般殷勤赞美?为何他出言相激她却无动于衷?难道她当真对自己毫无情意可言?若无情意,却又为何独自黯然神伤?

    黄药师低低地叹了一声,说道:“花好月圆,为何伤怀?”

    梅超风闻言哭得更伤心了,她的心神早被美酒搅成了一团浆糊,趁着酒意,她壮着胆子走到黄药师身边拉住了他的左手轻轻摇晃。黄药师的心早已乱了,她的手触碰到他的掌心,仿佛崩断了那最后一根心弦。他终于垂眼看向她,少女长睫如羽,面颊绯红,他这才发觉两年过去,她少女的青涩褪去,出落得更为标志了,颇有几分成熟女人的绰约风姿,只是她现在神色憔悴,遮掩了几分原本的姿色。想到离岛两年未归,这棵他精心养护的寒梅却悄然盛放,他心中妒意大发,宛如熊熊烈火要焚烧他的理智。

    “师父……师父……你终于肯同我说话了,超风以为师父再也不理弟子了,超风自觉辜负了师父多年恩义,心里十分难过……”

    原来是为他而伤心么?他心中一暖,抬手抚上她绯红的面庞,指尖在她睫下轻轻摩挲着,擦去了那纷乱交错的泪痕。梅超风感到他的掌心和指尖变得滚烫,心中有些疑惑,明明刚刚去牵他手还冷得像冰一般。她抬眼望去,却看到他低垂的眼帘下似有暗潮汹涌,心中一时也拿不准他的情绪。

    她的眼泪已经被他拭去,但他的指尖仍在她脸上轻轻抚摸着。他动作轻柔,就好像他曾经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一般慈爱。她以为他心生宽宥,却听闻他无喜无怒的声音悠悠传来。

    “只有恩义吗,若华?”

    梅超风暗自心惊,自她拜入师门起,师父便给她取了新的名字,她的闺名便不曾有人提起。而她也将超风一名视之如新生,若华仿佛象征着她年幼飘零、寄人篱下、受尽欺侮的命运,她暗暗立誓不再成为那不由自主、随风飘摇的落花,她要拜师学艺,永远陪伴在师父身侧报答他的恩情。师父待她极好,有时她会觉得他待她的好超出了其他所有师兄弟。当年一句“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看得她脸红心跳,她不敢去细想其间意指,只道是师父风雅,灵风师哥附会罢了。师父对她恩重如山,她又怎可去毁他一世清誉?欧阳修写词并未行事,却因此受政敌弹劾,落得声名狼藉,郁郁终老。而师父又是怎样的林间高士,难道也要因此遭受武林中人肆意指摘吗?

    师父的这句发问犹如晴天霹雳,惊得梅超风一身冷汗。她并非不经□□的懵懂少女,自然听懂了师父的言外之意。她心如乱鼓,一横心闭上了眼睛,眼前浮现的竟是师母温婉的面容。她心中大震,慌忙想要闪开,电光火石之间却被黄药师扣住了腰肢,动弹不得。

    她急了眼,抬起双手想要将他推开,却发觉腰间一松,自己一双手不知怎地就被他捉住扣在了身后。她看向他,却瞧见了他眼底渐渐炽盛的怒火。他紧贴的掌心几乎要灼痛她的面庞。

    “不是心中想着师父么?怎么又要走了?”他的声音冷得让她发抖。

    “师、师父……”

    黄药师有些不耐道:“只会说这一句话了吗?若华,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见她躲躲闪闪,犹疑不定,黄药师回岛后数月以来积压的古怪情绪顷刻间爆发,他对她的恨意此时此刻盖过了方才见她落泪时的怜爱,求而不得的忿懑如惊涛骇浪般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她是飞鸟,他便折断她的羽翼,她是彩蝶,他就扯去她的翅膀。他完全可以废去她的武功,把她从他这里得到的一切尽数收回。

    梅超风瞧见他一瞬间升腾而起的恨意,心中无比绝望,她知晓他生性之酷,手段之辣,下意识想要逃离。但又想起从见到黄药师的那一刻起,她的命和她的人便在这个男人手中了。即便他要她的命,她亦是九死不悔。心下也没了挣扎的念头,浑身一软仿佛武功失尽,闭上双眼任他摆布。

    黄药师见她忽然乖巧的站在身前,心里没来由的惆怅起来。是啊,他虽然可以将她绑在身边一生一世,那他又同曾经欺侮她的蒋家夫妇有什么区别?难道这就是他想要的么?他想要的不过是她会爱他,不是徒弟对师父的敬爱,而是……

    他放开她的手,心境仿佛回到了两年之前的那一天,命运的无力感又朝他袭来。梅超风发觉师父已经放开了她,于是睁眼又看见了他脸上那种让她痛心的神色,一时心头纷乱如麻。

    “梅花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

    黄药师神色怅然地吟出一阙词,转身想要离去,却被人从身后抱住了身子。劲道不大,却让他牢牢钉住了脚步。他喟然一叹,覆住了她圈住自己腰身的手。

    “该回去了。”

    “师父,不要离开超风……”

    他忽然感觉背上衣衫有些湿意,她又泪雨滂沱地贴在他身后哭了。也许命运本该如此,他想要的,她给不了,她想做的,他做不到。

    他的酒意尚未散去,但他并未喝醉,只是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执著地想要探寻她的心。人常言薤露易晞,情执只似泡影空花。可为什么他总是逃不脱这段情,无论是争取或回避都是徒劳,到头来惹了一身的寂寞,到头来只是虚无缥缈的一场幻梦。

    黄药师眉间怅然依旧,不知过了多久,他闭上眼睛想道,情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他转过身,指尖轻轻划过她的眉梢眼角,如霞颊侧,最后落在了她的唇畔。见她并未挣开,他低头吻上了她泛红的眼尾,随后若即若离地擦过柔软的脸庞,他百折千回的柔肠仿佛都凝结在这个吻中,无言胜却有声。

    梅超风怔怔地站着,也没闪避,师父的吻犹如蝴蝶振翅后在水面惊起的一点微澜,不知何处而来的轻风携卷着缤纷绮丽的落英吹皱了整个水面,随后被如丝细雨无声无息地浸透。不同于陈玄风的第一次抱住她后的粗鲁,这缱绻柔情如一江春水几乎要将她溺毙。

    她感到耳畔潮湿的吐息模模糊糊地传来,隔了一拢飘然的迷雾。仿佛那年初上岛时,她站在一叶扁舟的船头,周遭全然是白茫茫的水雾,烟波浩渺间,只有那人飘拂的青衣在这天地间格外醒目,那人长身而立,眉目高华,清隽的身姿遮掩在茫茫然的雾后,一如巍然耸立的青山。他说:“若华……若华……岛上都在纷纷议论黄老邪爱慕女弟子的事……该让这成为谎言吗……”她摇摇头,已然听不真切那渺茫的声音。

    黄药师与她耳鬓厮磨半晌,只听得幽微的叹息。他向她的眸中寻找答案,却瞧见了她迷朦沉醉的神色,心中的爱欲霎时如海上风暴般狂掀怒吼。他攫住了她桃红的双唇,狠狠研磨着那落花般柔软的唇瓣。他嗅见她唇齿间馥郁的酒香,身中尚未散尽的醉意刹那间冲昏了他的头脑,原先压下去的古怪情绪在心里化作汹涌的潮水,他无法自持,只想撷下这朵凌寒盛放的梅花,他狂乱地撬开她的唇齿,灵蛇似的在她口中游走舔舐,连着她缠绵的呜咽将他所予的一切尽数吞噬入腹。

    平湖而起的惊涛骇浪将梅超风打得手足无措,只有随着那澎湃的海潮卷入更深的漩涡之中,她几乎无法呼吸了,只有深深地沉沦在暗无天日的海水里,随着无休无止的波涛沉沉浮浮,万劫不复。

    突然间,白雾散去,海潮止息,她乘坐的那叶扁舟靠了岸,岸上的师兄弟们殷切地向她招着手,温婉美丽的师母站在一旁微笑地看着她。她忽然全身战栗,一瞬间恢复了清醒。师父濡湿的薄唇辗转在她的颈窝,师父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托在了她的脑后,她心知错已酿成,绝不能一错再错,于是颤巍巍地说道:“师父,师母身怀六甲,不过几月便要生育……”

    这句话真真是平底起惊雷,瞬间让黑暗中的两人僵住了。黄药师沉默地推开梅超风,举掌劈向一旁的月桂树,掌风凌厉竟可堪刀削剑砍,那棵树登时被拦腰截断,轰然倒下,惊起飞鸟数群,落花如雨。

    梅超风看见他额头青筋暴起,知晓此刻师父心中怒极,也不敢再开口说话了。她明白师父虽然行事作风狂放不羁,东邪之名远扬在外,却终究是在意伦理道德,忠孝礼义的。若因一时的情念为师父招致江湖纷扰,她只会后悔莫及。更何况师父已觅得佳人,与师母日日同进同出,情深爱笃,她又怎能破坏他夫妻良缘,家庭合睦呢?她只能挥剑斩断情丝,立刻终止这桩错爱,她是不忠不肖的孽徒,但她万万不能让师父背上不仁不义,不知廉耻的骂名。

    黄药师心中却大为憾恨,当初心灰意冷离岛,在江南四处云游之际,听闻西毒欧阳锋因抢夺《九阴真经》而被王重阳在临死前施计重创,他大喜过望,生平劲敌一下少去两人,又听闻真经已传至王重阳师弟周伯通之手,于是决意要从他手中夺得《九阴真经》。适逢临安府有冯氏女以文会友,他雅兴陡生,机缘巧合之下得知此女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便心生一计,决意要智取真经。又见冯氏女与他那伤人心的弟子同岁,温婉可人,不由得想起几年前她日日相伴身侧,为他煮酒烹茶,梳理青丝的场景。不甘加移情加算计之下,他娶了冯氏女为妻,并唤她阿衡。阿衡果真没令他失望,与他合计从老顽童那里要来下卷并默出录本。哼,他那傻徒弟又怎会有此等才智?他满心欢喜地携妻回岛,只想在徒弟们面前炫耀一番他娶了一个多么美丽聪明的妻子,但是这群徒弟里竟然只有梅超风真切地爱护着这位师母,常常为她分担琐碎杂事。他心中越发气闷,每每见她都觉得心烦意乱,即便得到了《九阴真经》,他也并没有如预想的那般将烦忧抛至九霄云外。他虽不同陈梅二人说话,却日日见他二人如胶似漆,心中全然不是滋味,便常常带爱妻出门游玩,但他心中已经渐渐明白她实非所爱,他的心全然那不肖弟子身上。他每爱超风一分,便多恨她一分,纵使明白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此情也无计消除,已然成为他的心魔。

    此时此刻,他只差一点就能得到她的爱了。哪怕只有一点情意,他也愿意为她抛却世间一切礼教纲常,人伦大妨。但他亲手造成的这段情孽犹如一记重锤敲打着他的良知。他真的可以抛妻弃子,不仁不义吗?阿衡对他情深意重,平白无故受了这样的伤害,那他又同他恨极的世俗小人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为什么?

    梅超风见师父神色狂乱,深为自己所做所为感到懊悔,于是扑通一声跪在黄药师面前,诚心想要忏悔,只听得他一声怒喝,整片树林都为之一震。

    “你跪下做什么?!给我起来!”说罢猛地将她拽起。梅超风心中惊惧,深觉师父喜怒无常,再开口怕是会惹得师父更加生气,索性闭嘴不言,一双眼睛却担忧地望着他。

    黄药师一时之间情绪交杂,纷繁的念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朗月西沉,夜色中他的面容晦暗难明,在梅超风看来他的神色变幻莫测,犹如鬼魅,她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心中隐隐感到紧张。不知过了多久,黄药师走到她身后替她整理好散乱的长发,他动作很轻,仿佛在她心头微微搔痒,他的指尖碰到她的颈后,让她想起那个缠绵濡湿的吻。她又在发梦了。

    他又替她抚平衣襟,神色似有眷恋,而后变得温柔又决然。

    “超风,我们回去吧。”她点点头,明白这场秋夜的绮梦终究是结束了。他托起她胁下,足尖轻点间已轻身飞跃树林,将她带到了边缘处落地。她回头看看师父,只见他附耳过来,捧住了她的脸,轻轻说道:“去吧。”

    她点点头,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秋云无觅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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