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变

    梅超风穿过绿竹林,向自己的居所走去。夜里很是寂静,鞋履走在落木萧萧的林地上发出的声响尤为清脆。岛上不知从何处传来悠长的洞箫声,又隐隐约约地被海风吹散了,听来时杳时鸣,断断续续,好似茫茫幽夜里无意间飘来的幻梦。

    她头重脚轻,走路像在神游。无迹可循的绮思又如蛛网般攀附心间,她一闭眼便看见师父贴在她耳畔时略微散乱的鬓发,只觉气血一股脑儿全冲进了耳腔里。半梦半醒间,她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手臂,心中暗骂自己又在胡思乱想。

    不知不觉她已经走到了居所门口,却见一旁的树影下立着一人。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正是陈玄风。

    “师妹,你跑到哪里去了?”

    陈玄风从筵席睡了一觉醒来,发觉身边空无一人,其他人便罢,连小师妹也不见了。他心中疑惑,在周围寻了一圈也没见着她的身影,便以为她早早地回去了。待得他回到居所轻轻敲她的门时,却无人应答。他心中疑惑,便在门外一直等她,顺便散去一身酒意。哪知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再过不久便是破晓时分了。

    梅超风见着她师哥,心中隐隐有些发慌,她轻轻说道:“我在树林边醒酒,不想却走进了桃花岛的阵法里,一时不得脱身,这才耽搁了几个时辰。”

    陈玄风微微扬眉,显得有些讶异:“看来师妹是真的喝醉了,那些地方也是轻易去得的?不过你既然能自己走出来,也是让贼哥哥刮目相看。”

    梅超风想起师父刚刚带自己轻身飞跃迷阵的场景,一阵心虚,她摇摇脑袋,佯装疲惫道:“我累啦,明天要是没按时练功,师父准会罚我们的!你也快去休息吧!”语毕头也不回地往自己房间走去,飞快地关上了门。陈玄风心生疑惑,却也怕师父责骂,没作多想便也回房睡觉去了。

    梅超风一回房便飞快地钻进了被子里,把自己捂了个严严实实。头昏脑胀间只觉得周身又散发出浓郁的酒气,而唇齿之间却又带着一股缠绵的药香。她抱成一团蜷缩在被窝里,皮肤渐渐开始发汗,不久前发生的那些事竟清晰地在眼前反反复复地浮现。她喉咙发干,脸上发烫,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她发了火,猛地甩开被子,赤着脚走到桌上抄起一壶冷茶灌下去,这下真从头上凉到了脚底。胡乱地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梅超风皱着脸再次昏昏沉沉地睡了下去,半截手臂搭在外面,哪里还管现下已是寒秋。

    天一亮,桃花岛的弟子们便梳理整齐准时在试剑亭旁练功。黄药师一夜未睡,在亭中吹箫至天明。弟子们到后陆续向师父问安,他恍若未闻。陆乘风见师父仿佛有心事,也未曾提醒他师姐没来练功一事。半个时辰过后,众人已然满头大汗,却听得师父不疾不徐地说了一句:“你们人没来齐,今日便不教你们掌法了。”说罢飘然离去。

    众人面面相觑,各自惊讶,一是师父回岛以后完全对陈梅二人置若罔闻,今日却因梅超风缺席而袖手离去,二是梅超风自入门来从未缺席过一次早课,今日却不明不白地消失了。陆乘风想不明白,便没好气地向陈玄风问道:“喂,师哥,梅师姐呢?”

    陈玄风也是皱紧了眉头一言不发,他因宿醉起得晚了些,匆忙走到半路才想起要回去叫上师妹,却见师父早早地坐在了亭中,他怕师父责罚所以放弃了这桩念头。哪知小师妹一直没来,他心中也是焦急得很。师父一走,他立马回到住所去寻梅超风,想也没想就推开了她的门。只见她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双颊通红。陈玄风抬手抚向她额头,竟已烧得滚烫。陈玄风不通医术,一时手足无措,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师父也是江湖上声名大噪的医者,便立马冲去了师父的居所。他在门口呼喊片刻,哪知师父并不在居所之中,只有师母从门后走出向他询问情况。陈玄风陈述片刻后想起师母虽然聪慧过人,但同自己一样并不通晓医术,便道了谢,心灰意冷地回去了。

    陈玄风一走,黄药师便手执玉箫翩然而至。冯衡见到他便高兴地喊道:“夫君!”黄药师朝她颔首,便往屋内走去。冯衡急忙走到他身边说道:“刚刚你的弟子过来说,不知为何那位梅姑娘高烧不退,希望你去看一下她的状况。”

    黄药师脚步一顿,微微抬了眼,担忧之色一闪而逝,却淡淡说道:“那你便和我同去看看。”

    没过多久,二人便走到了弟子居房门口,冯衡抬手叩了叩门,片刻后陈玄风出现在门后,见到他二人后面露喜色:“师父!师母!”

    黄药师见他在梅超风房中,心中很是不快,但脸上仍然一副风轻云淡的表情。他一言不发地走过二弟子身边,在梅超风床前不远处驻足。冯衡见此情形不明所以,于是朝陈玄风笑了笑,说道:“我与你师父说了,不必担心。”

    床上躺着的人依旧昏迷不醒,少女额上贴着几缕被汗水浸透的发丝,细长的柳眉微微蹙起,模样比昨晚更加憔悴。黄药师握箫的指节微微泛白,却仍是静静地站着。半晌过后,他上前几步,拿起她的手腕探了探脉搏,又轻轻抚上她的额头,随后波澜不惊地说道:“只是着了凉,并无大碍,须得调养几日,这些日子便不要去练功了。”

    陈玄风闻言惊讶地说道:“小师妹并非扶风弱柳之质,怎会因着凉而病倒不起?”

    黄药师心中有愧,隐隐觉得她的病情和昨晚之事或有关联,他叹了口气:“我过一会儿便去丹房为超风配药,阿衡,这几天便劳烦你多为照料她了。”他放下梅超风的手,正欲转身离去,哪知指尖却突然被人攥住,轻轻拉扯着。他心头一动,侧首朝她望去,却见少女双唇翕合着,好像在说话,他轻声问道:“什么?”

    黄药师俯下身去听梅超风的梦呓,她声音极低,仿佛只是断断续续的低叹零落地飘散在清晨的微风中。但他很耐心地听着,试图从她梦也似的呢喃里分辨出那惊鸿踏雪的痕迹。他低垂着眼帘,掩去了满怀的心事。终于,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他突然明白了她在反复地呼唤着师父,却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心中一暖,却又感惆怅,想起这两年来所发生的种种,只叹前非已铸。若他没有离她而去,那是否他现在就能回握她的手,任凭旁人如何言说?

    良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都是些孩子话罢了。”他狠了心将手从梅超风手中抽离,缓缓道:“这孩子自小孤苦,是我一手将她带大。她乖巧伶俐,也很有孝心,我虽是她师父,却不懂女儿心事,又离岛两年,很多事情都难以照顾周全。阿衡,你待她好些罢。”

    冯衡方才见夫君俯首专注的样子,心中隐隐有些奇怪的感觉。除了一同研读九阴真经,她从未见过丈夫如此专注的模样。他为了徒儿这般上心,冯衡心中大感讶异。自她来到桃花岛后,夫君从未同女弟子说过一句话,她原以为他们师徒不合生了嫌隙,但其中或许另有隐情。她生性聪慧,一番思量后登时明白了这个女徒弟对黄药师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难道……她强行压下心中陡然而生的杂念,微笑着向他点头:“夫君交办之事,我自当尽心尽力为之。”

    黄药师说道:“多谢阿衡。”语毕拂袖离去,却也未曾朝陈玄风看上一眼。陈玄风心中愤懑难平,却也未形于色。他方才见师妹拉住了师父的手,已经是醋意横生。更加上昨晚师父醉酒后所说的那番话,更是让他笃定师父曾经对师妹有过情意。只是师父已经成亲,又将得子,而他与师妹情投意合,故而没把昨晚的话放在心上。现在他心里又惊又怒,更害怕师父会重收曲灵风为门下弟子,届时大师兄向他寻仇,师父如果仍是不管不问,大师兄怀恨在心,他最后只怕会性命难保!陈玄风心中愈发惊惧,他朝师母略一颔首便匆匆离去,留得冯衡呆呆地立在原地,心事重重地看着梅超风床塌的方向。

    黄药师在丹房配好药后命哑仆送去了,他走到半掩的窗前,端着手怔怔看着落满了丹桂的庭院。清风徐来,微微摇曳的窗户发出的细微声响几不可闻。晨光透过窗棂在他的衣袖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他的手在窗台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叩着,一如敲打着这个思虑深重的男人的心鼓。他有时候自己都不能明白自己的情绪,越是去推究,越是会随着心念的漩涡越陷越深,直到变成一片混沌。

    他方才失态了,带冯衡一同前去弟子房中本是为避人口舌,对陈玄风视若无睹原应他心中有恨,但他却不该在超风拉住他的那一瞬失了神,忘却了旁人。他不该看她,但他总是不由自主地看着她,看着她长大,看着她及笄,看着她出落成玉人之姿,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而他同样也背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往日如影如梦,终已成空。或许,他该放下了。但他做得到吗?只消她一眼,便教他肠断。

    罢了,罢了,黄药师喟然长叹。他走到桌案边,提笔蘸了清墨在宣纸上草草写下了两行字,随后拿起这张纸转过了身去。一阵长风忽然吹得门扉大开,冯衡端着药盅走了进来,只看见他手上纸张一角用淡淡的墨写着“还君明珠”四个字,还未及看清,便被他青色的衣袂遮住了。她方欲出声唤他,而他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内室门后。

    冯衡放下药盅,喃喃地念着黄药师所写的那几个字。念了几遍后,她仿佛失去了力气一般跌坐在椅子上,双目失神地望着门外飘摇的树影。她平时最爱诗词歌赋,读过的良作都牢记于心。那张纸上写的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原来她深爱的夫君心中另有其人,而这个人就是他不理不睬的女徒弟。无怪乎他每每见到那个梅姑娘总是闷闷不乐,大概是他落花有意,而那人流水无情。冯衡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襟,突然想起刚刚在梅姑娘房内时,她在昏睡中抓住了黄药师的手,难道……难道梅姑娘是爱着她师父的?冯衡的脸唰地变白了,心中无数念头交织在一起,倘若如此,倘若如此……难道丈夫平日里与她细语温存,脉脉深情全都是假的?不,她不相信他竟如此薄情!冯衡温婉清秀的面容渐渐紧绷起来,眼底凝了冷意。夫君对那女徒弟自是情深,但若遭所爱之人一夕背叛,他还会不会、能不能心意如铁?

    却说黄药师心中滞闷,一时没注意冯衡已经站在了门口,他匆忙转身离去,头也不回地走进内室,将这张纸压在了一沓厚厚的诗文纸下。放好后他蹙着眉望着这沓数年前反复抄写的诗文,昔日师徒相携相伴之景又浮现在眼前。他一拳狠狠地砸在墙上,又恨又悔。他怎么甘心放下,要他见着她同别人相濡以沫,而他便要同她相忘江湖?凭什么?她的命是他给的,他不可能放任她离去,他会被她折磨直至疯狂,他要她永远都呆在他身边。他忽然低低地冷笑起来,想起超风年已二十,正当风华,而他却是不惑之年,还有一个怀了孕的妻子。他除却一身武艺更没什么给得了她的,等她艺成,早晚有一天还是会离他而去的。哼,说到底,还不是她先背叛了他,压根没将他这个师父放在眼里!黄药师一拂衣袖,愤然离去。这些杂念压得他喘不过气了,他要去研究九阴真经,经文中尚有一段晦涩的文字尚未解得要旨。或许,这样就能让他静下心来,不再去想她。

    他将那沓诗文放入屉中,又往书房走去,从竹架上取了九阴真经下卷录本,直接翻到了最后那段咒语一般的怪文,凝了神仔细瞧着那叽里咕噜的文字,“摩诃波罗,揭谛古罗……”自他得经以来,每每读到此处,总是不知所云,浑然不解。他皱紧了眉头,闭上眼细细思索这段话与前文的联系,但反复想来总堪不破其间关窍。他自负智计,自是不甘被九阴真经的疑难哑谜难倒,于是又拿起上卷一并收入怀中,径自离开书房往试剑亭而去。

    竹叶萧飒,纷落如雨,又随着不知何起的剑风飞扬起舞。黄药师抬手接住一片朝他面门射来的落叶,反手间竹叶如飞镖一般钉入了竹竿上。这番动静惊醒了除陈梅二人外的其他正在练功的弟子,三人见到师父信步而来,都恭敬地向师父问好。黄药师点点头,走到亭中竹椅前坐下,从怀中取出经文继续细读。弟子们素知师父博闻强识,读书时往往全神贯注,不喜旁人打扰。但陈梅二人一去不返,只怕会惹得师父生气。于是陆乘风便开口了:“师父,陈师兄去找梅师姊了,尚未归来。”

    黄药师抬了眼,神色莫测地回道:“超风身体抱恙,玄风……怕是在照料她罢。”语毕又垂下眼,继续细读那一段古怪的经文。陆乘风闻言也并未回话,余下的几个人继续练功,到午时便各自散了。而黄药师还坐在原地,手指捏着书页一角,视线却飘向了远方。

    傍晚时分,梅超风终于从昏睡中悠悠醒转。乍一睁眼,强烈的苦涩涌上喉间,她皱着眉头急促地咳了几声,缓缓从床上坐起,神思恍惚地看向房内陈设。一片斜阳落在桌案上的药盅旁,原来她已经昏睡整整一天了。她披衣起身,发觉自己身轻气弱,浑身无力,大约是昨天夜里着了凉。她拢着淡青色的衣衫踱步至桌案前,抬手揭开药盅的盖子,盅内的药汤已经所剩无几,一股浓烈的苦味扑面而来,正是萦绕在她喉间的味道。原来有人为她熬好了药,又帮尚在昏睡中的她吞服下去。她抚上自己的嘴唇,霎时间想起那如梦似幻的一吻,心突然间怦怦乱跳起来。

    也许那只是她昨夜醉酒后做的一场梦。梅超风甩了甩脑袋,有些气恼地坐在椅子上,皱着眉头陷入了亦真亦假的回忆中,脸却渐渐红了。只要她一回想,便看见黄药师那深不可测的眼底,时而暗流涌动,时而掀起万丈波涛。他的温柔耳语像春月的濛濛细雨,他的雷霆之怒又教她心痛难当。她忽然难以置信地扣住了自己的手腕,指尖将白皙的皮肤烙下通红的印记。她对师父,到底是怎样的感情呢?她看见他开怀大笑,心中便和他一同欢喜,看见他伤心难过,便心如刀割,看见他怒火滔天,哪怕立毙掌下也毫无怨言。她想永远陪在他的身边,可是,却再也不敢像小时候那样偎依他左右。思及此处,梅超风淡淡地笑了,眉间却隐隐怅然。纵有情意又如何?人已各,今非昨。

    一阵咯吱声响起,房门被人推开,梅超风转头望去,只见陈玄风和和一位端着药盅的哑仆向她走来,她笑着说道:“多谢你喂我服药。”

    陈玄风见梅超风已经醒转,心中大喜,走到她身前摸了摸她的头发,“醒了就好。”

    梅超风抬头看他,又望了望哑仆手里的药盅,苦了脸嘟囔道:“还得喝啊?”

    “早晚各用一次,这是师父开的方子。”

    梅超风一怔,“师父?他来过了?”

    陈玄风见她神色有异,撇了撇嘴,“是啊,只有师父会药理,我怕你病重所以前去寻他,是师母将他带过来的。”

    “那……师父说了什么?”

    陈玄风一凝神,又摇了摇头:“他说你着凉了,这些时日不要去练功,他还叫师母照顾你,”陈玄风皱了皱眉,“师母身怀六甲,师父又何必让她操劳呢?”他从哑仆手中取过药盅,倒了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汤送到师妹面前,“快喝了吧,快快好起来才能练功啊。我一会儿给你拿两块糕点来压一压。”说罢给哑仆比了几个手势,这个中年男人马上会意前往厨房取点心了。梅超风双手端着碗,一脸痛苦地将这一大碗药汤喝了下去,中途还呛住了,陈玄风只得一直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

    哑仆不一会儿就再次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盘桂花糕。梅超风双眼放光,狼吞虎咽地吃下一块,而后伸了个懒腰,又觉困意袭来。她莞尔一笑,向二人道谢:“劳烦你们忙进忙出一整天,我现在可以照顾自己啦,你们也去歇息吧!”

    哑仆连连摆手,陈玄风拍了拍她的肩头,然后带着哑仆退出了她的房门。梅超风看着师兄离开的背影,心中好生感激,他对她,的确是好的,除了师父以外,他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了。唉,师父,她怎么又想到师父啦!

    梅超风站起身,移步到窗边,此时落日余晖已散,夜空中昏冥一片,而秋月尚未升起。与房屋相对的不远处便是绿竹林了,落叶萧萧,风声簌簌,几年前她就是在这片清幽的竹林里学会了轻功,师父教她听音辨位,于万千竹叶中辨别杀机,弹指间将暗器化为齑粉。只可惜她只学得了弹指神通的入门功夫,尚未及得师父十分之一的本事。她惹他生气了,不知道他还愿不愿意继续教她。这两年间,她的功夫难有寸进,师父不教她,她也学不了别的功夫,只能呆在岛上虚度光阴。如果师父有心为难,她的本领大概也就止步于此了,可是她又不甘心。她点亮了烛火,从墙上取了练功的佩剑推门而出,寻了离居所较远的一片空地将油灯放下,借了这点幽微的光亮练起了落英剑法。

    她披着一件单薄的浅色青衣,一头乌黑的长发未束,身影翻飞飘舞间好似落英之姿,落地时又轻盈如燕,只一弹剑便如流星飞起,颇有飞鸿踏雪泥之感。远远观之,仿佛流云飘荡,月掩轻纱,美丽不可方物。

    一刻钟过去,梅超风的额前沁出薄汗,气息也变得粗重起来,她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收剑入鞘,俯身拾起油灯回了房。而她身后秋月渐升,映照出树梢一人翩然的身影。

    梅超风一进门就觉得眼皮沉甸甸的,心想自己可是被这无端之疾害惨了,才刚刚练了一会儿功夫就累得够呛,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完全恢复过来。她喝了一口温茶后吹灭了烛火,往床上倒了下去,转过头呆呆地望着从窗外投下的一片幽暗的月光,她忘记关窗了,但桃花岛上很安全,也不会有谁来看她。不一会儿,梅超风的眼皮便耷拉下来,眼前天旋地转,悠悠入睡。

    地上的月光忽而闪动,一个颀长的身影已经落到了那扇未掩的窗前,半晌未动,似是在犹豫什么。屋内人已然熟睡,夜间万籁俱寂,只有似有若无的风声吹过。倏然间,那人撩起衣袍翻窗而入,落地却又没一点声音发出,仿佛夜间飘游的鬼魅。黄药师捋平自己的衣襟,信步走到床边,低了头专注地瞧着床上熟睡的少女。

    过了半晌,似是确定她已熟睡了,黄药师才在床畔坐下,默默地看着她的睡颜。和今日早晨相比,她的气色看上去好了许多。他摸索到她藏在被窝里的手,轻轻搭在了脉搏上,发觉仍比往常快了一些,忽而想起她刚才月下舞剑的画面,心里叹了口气。今天一整天他都有些心不在焉,总想往竹林这边来,却始终没有走出这片林子。超风舞剑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在隐蔽处远远看着她的一挑一转,思及往年教她学剑的情景,心下感慨。她只练了一刻钟便回房去了,但他也未曾离开,而是等她房内烛火熄灭,悄然无声,才走到窗前看她一眼。他不敢推门而入,唯恐发出一点儿响声将她吵醒了,但他又忍不住想要走近她的身边,于是做出了翻窗入室的举动。上一次这么偷偷摸摸地潜行,还是二十多岁纵横在官府和皇宫之间寻宝觅珍的时候,这般逾窗来见自己徒弟真是荒唐极了。

    但直到这样近近地看着她,他一整日浮躁不安的心才稍稍平静下来。他好像已经相思成疾了,她就是他的解药。但她同时又是刻骨之毒。药与毒千丝万缕地在骨血里牵绕缠绵,久病难医。他要拿她怎么办呢?他不能靠近她,更不能离开她,明明近在咫尺,却隔了天涯。愁绪如阴云笼罩在他的眉间,溶溶冷月倾泻一室,衬得他清癯的面庞更显冷峻。忽然,床上躺着的人动了动,他心中一惊,下意识便要闪开,但她并未醒来,只是翻了个身从侧躺变为平卧。他松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凝视着她熟睡的脸庞。月光落在她如羽的长睫上,眼下的阴影同纷乱的鬓发纠缠在了一起,掩去了小半边脸颊。他抬手拂去了几缕青丝,指尖却在额边流连不去。披了一身秋夜的风露而来,他的手微微发凉,而指下的暖意顺着他的指尖缓缓流淌到他深潭似的心底。

    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少女微微偏了头,脸颊挨在了他的掌心。他眸光一暗,在心中想道,超风,若你是醒着的,还会这样主动地靠近我吗?他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庞,仿佛在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一件脆弱的瓷器。他看过很多冰清玉洁的美人画像,也曾一睹烟花巷柳里的钗云粉黛,九重宫阙中的云鬟绿鬓,其中不乏有倾国倾城之貌的绝世美人。但唯有她是如此地牵动着自己的嗔痴喜怒,她常常哄他开心,又总是教他烦恼。

    他描摹着她的眉眼、鼻尖,然后落到了她的唇畔,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微微肿胀的双唇。啊,是了,他昨晚几乎失去了理智,那一吻刹那之间攻破了他们之间所有的防线,汹涌的情潮将他卷入了欲望的漩涡里,只差一点就……但最后是他推开了她,还将怒火宣泄在她的身上。一阵微风从吹入房内,不知带走了谁的叹息。他低垂着眼帘,渐渐低下头去,鼻尖几乎要贴到她的,却掉转了方向,在那玉瓷般的额面落下一吻,仿佛春风拂落了桃花。

    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一连三日,梅超风一醒来还没出门就有一盅药送到她的面前。她身子渐渐调养好了,白日里时常跑到试剑亭那儿看着师兄弟们练功,有时候兴致来了也练上两招,但总是因为体力不济练到一半就在一旁坐下歇息。师父有时候也来,但总当没见着她似的,兀自抬起了头想事,两只手的指头不住地扳动,她一会儿没留神看他,便风一般的消失了。这一日练完功她气喘吁吁地坐在亭子里,却见到冯衡端着药盅走来,她心中一惊,赶忙站起来拜见师母。冯衡温声对她说道:“方才在房里没见到你的人,料想是来这儿了。这是最后一味药方,再饮一日便可痊愈了。”

    梅超风向她道谢,接过药碗一口气将药给喝了,又对她说道:“我听师兄说,这几天师母为我操劳良多,多谢您了!”她端起竹桌上的药具,笑着说道:“弟子现在已经恢复大半了,师母才应该多休息才是,这些琐事杂事就让我自己做吧。”

    冯衡见她满头大汗,摇了摇头道:“你师父若知你如此用心练功,心中也必然欢喜得很。我虽不会武功,却也知晓燥进难为的道理,把身体养好了再练也不迟。”

    梅超风见师母这样温柔体贴,心中既是感动又是歉疚,更觉得无颜面对她的一腔善意,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只得拼命点头,然后与冯衡一同回到了她的住所,前前后后将丹房内外打点得干干净净。收拾好一切后,她走到书房的窗前向正在读书写字的师母告别,冯衡见到梅超风来,忙放下手中毛笔邀请她进来。梅超风明白这是师父的书房,弟子未经允许不得入内,连连拒绝。而师母只说是她相邀,夫君定不会怪罪。梅超风心中忐忑,却也不便再拒绝师母盛情,于是走到桌边的另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冯衡眉眼弯弯,柔柔地对梅超风说道:“师父常赞你很乖,对他很有孝心。又说你身世很可怜,要我待你好些。师父不懂女孩子的事,从小将你带大,很多事都照顾不到,很过意不去。你有什么事,要什么东西,只管跟我说好了。”

    梅超风闻言心中百感交集,未曾设想师父仍然对她关怀备至,眼泪霎时间夺眶而出:“师父已经待我很好很好了。他跟你成亲,我们见到他很开心,众弟子个个为他高兴。”

    冯衡见状,转过头去,目光落到了桌上的两本册子上,说道:“这次师父跟我出门,得到了一部武学奇书《九阴真经》,以你师父的武学修为,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但其中有一段古怪文字,叽哩咕噜的十分难懂。你师父素来好胜,又爱破解疑难哑谜,跟我一起推考了好久,还没解破,以致没时候教你们功夫。”她指指桌上的两本白纸册页,说道:“这就是《九阴真经》的抄录本,其实桃花岛武功有通天彻地之能,又何必再去理会旁人的武功?唉!武学之士只要见到新鲜的一招半式,定要钻研一番,便似我们见到一首半首绝妙好词,也定要记在心中才肯罢休。”

    梅超风大惊,这些年来她听曲陈二位师兄讲过江湖上为争夺九阴真经而掀起的血雨腥风,师父更是在华山绝顶与武林高手论剑,一战便让桃花岛名震天下。只是听闻最后真经被全真教重阳真人收入囊中,怎么现在又到了师父手中?!她不动声色地朝冯衡点点头,退出了房门。回居所的一路上都心不在焉,连陈玄风站在她门前打招呼都没留意到。

    “小师妹!叫了你这么多声也不应!到底在想什么?”陈玄风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她这才回过神来,将方才冯衡对她说的话对他复述了一遍。

    陈玄风拉着她进了屋,左顾右盼地检查了一圈周围环境后猛地将门关上,按着她的肩膀小声说道:“中秋节那晚,师父流露了心声,似乎对大师哥恩情未断,可能让他重归师门。大师哥一回来,我就没命。贼妹子,我们这次真的做一次贼,把师父那部《九阴真经》去偷来,练成了上乘武功,再归还师父,那时连师父都不怕,大师哥更加不用忌惮。”

    梅超风大骇,猛地甩开他的手,狠狠地驳斥道:“陈玄风,你疯了吗?师父费尽心血得来真经,必然看得比你我性命都重!你去偷,还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无异于背叛师门,欺师灭祖!要是被发现了,师父会打死你的!是我将九阴真经的下落透露给你的,你要偷了,连我一块也被打死!不行,我要去禀告师父!”

    陈玄风却死死地拉住了她的手,恨恨地说道:“你以为等曲灵风回来了他会放过我们?!他那时撞见我俩偷情,当场便要我毙命。如今他被废去双腿,更是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贼妹子,你那时救我一命,如今再救我一次又有何不可?你要是去禀告师父,他照样会杀了我,到那时你孤苦伶仃,可再没有人能照顾你啦!”

    梅超风流下泪来,心想这桃花岛上确实没有他二人的容身之地了,师父不理她,师弟也不理她,曲师哥必然也恨她,只有师母还能同她说上几句话,可是她又太对不起师母了!因为、因为她心里悄悄思慕着师父!如果她失去了陈师哥,她简直不知道要如何面对那样的处境,如何面对师父师母的目光呢?!梅超风以手掩面,抽泣道:“好,我不去和师父说,你也收了偷经的念头吧。”

    陈玄风闻言揽过了她按在了自己怀中,心中却暗暗做下了决定。

    当天夜里,陈玄风在试剑亭旁见到黄药师拿着一本书朝他迎面走来,口中喃喃自语,他叫师父不应,忙避在一旁,直接走向黄药师书房,见屋内无人便悄无声息地进去了。他看见桌上正放着一本九阴真经下卷,于是拿了就走,飞快地离开了书房。

    陈玄风健步如飞,一溜烟便跑到了梅超风房里激动地拉着她的手将九阴真经给她看。“贼妹子,你瞧是不是这本?”

    梅超风见他如此胆大妄为,果真去将经书偷了过来,差点吓得魂飞天外。她一阵战栗,颤声说道:“你……你……”

    “这儿只有下卷,上卷在师父手上,等他睡了我再把那本也偷来!”

    “不行!偷一本已经对不起师父,还想再偷,简直不是人了!师父待我们这样好,做人要有点良心。”

    陈玄风冷笑一声,想起黄药师几天前看小师妹的眼神,幽幽说道:“待你自然很好,待我有什么好?”

    梅超风铁了心,斩钉截铁地说道:“你再要去偷,我就在师父屋子外大叫:有人来偷九阴真经啦!有人来偷九阴真经啦!”

    陈玄风一凛,想起师父诸般狠辣手段,不寒而栗,如果师父现在已经发现经书不见了呢?他心中惊惧,拉了梅超风的手说道:“走,我们现在就离开桃花岛!”

    梅超风怔然道:“离开?再也不回来了吗?”

    陈玄风知她心中不舍,柔声劝道:“先避开这阵风头,等练成了经上功夫,再把经书还给师父,到时候也不怕大师哥寻仇了。”

    梅超风知晓经书已给他们盗得,她虽非主谋,也是从犯,必然也脱不了干系。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陈师哥必然是要逃的,她留下来的处境只怕会比以前更难过,师父一定会恨透了她!届时她要如何自处?要么以死谢罪,要么被日日夜夜地折磨解恨,要么如废人一般地囚禁在这岛上,一生一世也不得解脱!他不会再挂怀她了,一想到师父怒火滔天的模样,梅超风肝胆俱裂,竟咳出了鲜红的血丝。陈玄风愕然,连忙拉着她飞奔而出,直往桃花岛花林迷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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