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03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春去秋来,转眼间又到了万木萧条的冬季。这一年的殷商王朝,先是二王子殷寿于开春率大军自南疆平乱胜利回朝,再有太子殷启向商王提议,召四方八百诸侯各遣其子入宫。

    商王闻太子献此妙策,大为赞赏,恨不得立马下诏宣质子入京,只是还需按例将此策拿到朝堂上与众大臣商议。未成想遭到许多大臣的反对——除了那些在朝为官的四方诸侯宗亲,还有以王弟比干为代表的诸位老臣。他们坚持认为,以四大伯侯为首的各方诸侯多年来忠心耿耿,兢兢业业为殷商王室治理边疆、抵御外敌,这才形成了八百诸侯拱卫王室,共奉商王为天下共主的五百年殷商基业。若是仅仅因为此次南疆抵御外敌不力而迁怒和疑心于四方,恐令天下诸侯寒心,致使君臣离心而社稷不稳。

    立场最坚决且言辞最为激烈的比干甚至提出,当务之急是处决南疆的通敌头犯以儆效尤,其后由太子出面安抚和修复与南都诸侯的关系,消除昔年的龃龉隔阂,使得君臣关系修复如初。

    无奈太子不愿屈尊降贵去向岳家“服输求和”,商王固执己见,对太子的要求几乎百依百顺,在朝堂上争论不休了将三月后,比干为首的反对派最终败下阵来,而他自己也因此得罪了太子。在被太子削去了部分采邑封地后,比干不得不辞去了原有官职,自请前去供奉着历代先王的宗庙担任大司命,掌管祭典事宜,以期远离朝堂政治纷争。

    伴随着朔方而来的彻骨寒风与骤雪,责令八百诸侯遣质子入京的诏书终于在这年的冬天修订颁布,携带着商王令的传诏使者快马加鞭将其送去东南西北四方疆土。而在遥远的四方之土,即将有八百名贵族少年告别父母家人,带领随从踏上前往朝歌的路,奔向身为质子未知的结局。等到他们基本抵达朝歌,并准备好入质子营报道时,寒冬匆匆而过,春日的暖阳已将冰雪消融,朝歌城内草木葱郁、花团锦簇,又多了不少来自五湖四海的半大少年,更显出热闹非凡的盛世景象。

    这是姬发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来到朝歌——它比自己长期以来想象中的、比父亲和哥哥口中描述的还要壮丽而非凡。威严高耸的城墙下是如游蛇一般排起的长队,只为通过入城的文书和路牌查验。等到随从车马通过城门守卫的查验甫一进城,他便一刻也等不及地跳下马车步行,说什么也不愿再上去。他让一起跟来的军士随从先随车马去驿馆安置,自己则带着一个随行的侍从辛甲在王城内溜达。

    姬发兴高采烈地阔步行于朝歌城内宽阔的街衢,道路两边是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间则是为车马轿辇留出的驰道,有赶牛车送货的商贾,骑毛驴进城的农人,纵马穿行的军中显贵,还有许多如他一般入城的质子车队。站在城内那条蜿蜒而过的河流上面的石桥上极目远眺,能看见立于内城中心的王宫,以及沿街向四方铺陈开的鳞次栉比的屋宇楼阁。

    城内东西两侧各有一片区域屋顶最为密集,店肆林立,是专门为商贩摆摊的东西两街市,茶坊、酒楼、食肆和各类货铺密布其中,东海洁白圆润的珍珠、南疆弯曲粗长的象牙、西域珍奇香料与宝石、北地新猎获的雪狐皮都能在这里见到。出了东西二街市,与城内居民的住处街坊相连的便是驿馆官舍,专用来招待往来客商与进京办事的官吏,此时正被四方而来的质子车马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如初生的婴儿窥见大千世界一般,满怀赞叹与热爱流连在此,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想象力与父兄的描述是如此的苍白乏味,常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原来竟是“百闻不如一见”。朝歌,这座雄浑壮阔的王城以最盛大的热情接纳了他和他的理想,而这里还有他最钦佩的英雄……

    “让让!都让开!让开!”突然,身后的人群传来一阵骚乱,顷刻间只见一支骑着高头大马的劲装队伍从熙攘的人群中冲出,骑马者驱逐行人的叫骂声与马的嘶鸣混合着行人的惊叫、孩童的哭声,受惊的行人争先恐后地往街边涌去,场面霎时乱成一团。

    姬发和随行的侍从辛甲行于人群中也未能幸免,他们尚未来得及做出些许反应,便被乱作一团的人潮挤散了。他一边努力挣扎一边大叫着辛甲的名字,却见辛甲同另外几个人一起被人流冲到了卖瓜果的平板车上,伴随着老板的哀嚎声,绿白色的甜瓜滚落一地被踩得稀烂。

    姬发自己也没能幸免,他被惊慌失措的人群挤到了另一处的布匹摊前,随着“轰”的一声,挂满各色棉麻布的木摊架与支摊柱子都被挤翻,姬发只觉得自己和身边的几个人重重地摔在了棉麻布堆里,而摊顶支起来的大块遮阳布也因为失去了支撑滑落下来,铺天盖地的罩住了这几个狼狈的人。

    深褐色厚重而巨大的布匹如同从天而降的天罗地网将姬发的头脸身子全盖住,他的眼睛尚不能适应布料下的昏暗而觉得四周黢黑一片。他快速地胡乱朝一个方向扯动着盖布,企图找到布的边缘以掀开,却在捯了几下后猛然和旁边的一个同样被盖在布下的倒霉蛋撞了个满怀——原来两人竟选了相对的方向。黑暗中,他看不清对面那个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注意到一双明亮的眼睛和同样紧张急促的呼吸声,想来对方也是在着急寻找这“昏暗迷宫”的出口。

    仓皇间姬发反手向另一头狠狠扯了两下,总算捏到了布匹边缘一角,当即奋力一掀,光明重新回到眼前。他站起身努力定了定心神,目光向四周逡巡着,想于一片鸡飞狗跳中找寻辛甲的身影,听得身边刚刚也在着急寻出口的那人似是因重见天日,惊喜地“哎呀!”了一声,引得他低头一瞥——原来,竟是个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小两岁的女孩,只见她发束双鬟,两侧各绾一朵金枝银叶的蔷薇珠花,杏粉色的宽袖裙裳与一应衣饰均雅致考究,颈上戴有一副黄澄澄的蟠螭纹镶玉金锁项圈,一张如画中娃娃般清丽可爱的脸庞,此时正挂着欣喜灵动的笑自言自语道:“可算出来啦!”

    言罢,她便扶着身旁一个已经歪斜的摊架打算站起身来,却脚下一个不注意踩着滑溜溜的布匹打了滑,眼见又要摔进布料堆里。说时迟那时快,姬发一边大呼“小心!”一边伸出双手扶住女孩的两侧胳膊以免她摔倒,看她于布料堆中站不稳脚,便多使了点劲儿如旱地拔葱般将她举起提溜到了另一边的平地上。

    待她立稳于自己面前时,姬发才低头注意到女孩的双颊已悄然泛起红晕——不知是刚刚于布下奋力挣扎的缘故还是乍然被陌生人扶起有些害羞。他急忙松开了手,只觉得自己脸颊也开始发烫,慌慌张地抱拳深深作了一揖道:“是我唐突了,还请姑娘谅解。”低头施礼时,眼睛却瞅见女孩蔷薇色的腰封外挂着一枚质地莹润、雕刻生动的象纹羊脂白玉珮,加上方才注意到的衣着打扮,姬发心中暗忖,她应是城中官员或诸侯宗亲家的贵女。

    神思飘忽之时,竟听见这女孩低声笑了起来,姬发紧张地再度缓缓抬起头看向她,只见她脸上刚刚那一点羞涩忸怩已如错觉般瞬间消失不见,声音轻轻灵灵地道,“我怎会怪罪你唐突?我谢你还来不及呐!刚才可多亏了你。”说罢,她用那双清澈灵动的眼睛打量了下四周,带了一丝探究的笑对姬发道:“你刚刚像是在找人,也是一起出门同伴被人流挤散了?”

    “啊……确实……我,我在找人。”姬发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他耳尖绯红,说话也开始结巴起来,一双眼睛不好意思直视这女孩,而是半低着头左瞄瞄右看看,不知道该把目光往哪里搁。

    二人正相对无言,却有人大呼小叫地往这边赶来:“哎呦!少主,少主!您没事儿吧!”姬发听得这声音忙回过头,可不就是刚刚摔在甜瓜堆里的辛甲么!他好像在刚刚的兵荒马乱中扭伤了脚踝,正龇牙咧嘴地忍痛往这边走,身旁有个婢女装扮的陌生少女搀扶着。

    见此情景,姬发顾不得其他,赶紧冲上前扶住了辛甲,并向那陌生侍女道谢,这侍女草草向姬发回了一礼,扭头见到刚刚被他“旱地拔葱”过的粉衣女孩,立马迎了上去对着她好一番上下检查,语调急切地询问道:“殿……女郎可有受伤?”

    “我没事,多亏了这位郎君帮忙。倒是你扶来的那位壮士……”她看向被姬发搀扶着走上前来的辛甲,只听得他愁眉苦脸地对姬发说:“今天真是撞鬼,那几个骑马冲撞的简直太嚣张,听说好像是北崇来的几个质子和随从,怪不得那些大老粗只知道屠狼捉狗。后面几日还要进宫觐见大王和去质子营报道呢,这可咋办……”

    听到辛甲的这句话,那粉衣女孩有些惊讶地问:“质子营……你们二位可是奉召进京来做质子的诸侯子?”

    “正是!我叫姬发,家父是西伯侯姬昌,这是跟我一起来的同伴辛甲。实不相瞒,我们今天刚到朝歌。”想到西岐、质子营和自己的英雄梦,姬发的语调有些自豪的上扬,“呃……敢问……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我……我叫阿姝。”那女孩稍迟疑了一下,再开口时,眼神中闪过一丝顽皮狡黠的神色,几乎是转瞬即逝。随后她对身边的侍女说:“小舟,把我给哥哥准备的金创药拿一瓶出来给这位扭伤脚的壮士。”

    辛甲被这位阿姝姑娘好似调侃的称呼整得一张脸涨通红,他不过也是个跟自家少主差不多年龄的半大男孩,虽然平时大大咧咧无甚计较的事,脸皮却薄得很,可是看着刚刚好心扶了自己的小舟一脸认真递来的铜制小药瓶,也开始结结巴巴道:“这……这这……这怎么好意思……”

    辛甲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接,他看了看药瓶,看了看面带善意的阿姝姑娘同小舟,最终还是求助般地看向了自家少主。但见自家少主此时不知为何,一双眼睛也正偷偷看向姝姑娘那杏粉色的裙角,丝毫没感觉他传递的信号。

    她一脸真诚却略带促狭地笑着看向对面的二人,又道:“壮士大哥不必不好意思,我刚刚不慎被挤到路边摔倒,还多亏你家少主相助方能脱险,我送你些金创药也是感激和报答。况且这药效果很不错,许多王公贵府也在使用,想来能解你燃眉之急。”

    辛甲愣了愣,似乎是被她滴水不漏的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只见少主倒是羞赧地笑着,总算抬起了头正视着她的眼睛,伸手接过了药瓶道:“那……那便多谢阿姝姑娘!”

    她连连摆手说:“不用这样客气。城东街市最大的药铺有卖这种金创药的,你们要是觉得好用,日后去那里买绝对没错!”

    待二人又多客套了几句,小舟便轻声提醒她时候不早,该“回府”了。她微不可闻地叹口气,同姬发辛甲道了别,并祝他们在质子营一帆风顺。

    “承姑娘吉言!其实,我来朝歌做质子就是希望能成为和二王子殿下一样的大英雄!”姬发没有掩饰心内的激动,虽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仍忍不住豪情万丈地说出了心底最大的愿望。那姑娘听了这话露出好奇与惊叹的神色,最终没再说什么便匆匆告别离开。

    姬发回过神,看了看一脸苦大仇深的辛甲和他青肿的脚踝:“你这脚……可能得叫辆车拉我们回驿馆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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