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01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倾盆的大雨覆盖着整座朝歌城,黑压压的铅云笼罩在殷商王宫之上,将本该星月照亮的夜空彻底改造成沉甸甸的模样。雨水沿着灰黑的屋檐亮晶晶地滑入沟渠,或是默默沉寂在甬道上的小水洼。

    雷声毫无征兆地轰然炸开,如同天空被撕开一道口子摇摇欲坠,又好像巨石洞开城墙般击碎了铺天盖地的大雨下的压抑沉闷。

    殷姝猛然惊醒,幼小的身躯滚到床帏最里侧,不安地翻了个身面向外。她睁着惊惶的眼,透过帷幔瞧那冷白的电光如同鬼魅的獠牙从门缝窗棱透进来一闪而逝,紧跟着便是响彻天际的雷声。几番电闪雷鸣下来早已睡意全无的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裹着锦衾龟缩于床脚,浑然不觉后背已吓出一层冷汗。

    她咬了咬牙,趁着雷电轰鸣的几次间隙一点点往床榻外挪动,等双脚伸出榻外接触到了地面,立马踩上鞋子裹紧了锦衾就跑出了寝殿。

    暴雨如注,她沿着宫苑长长的回廊狂奔到这座皇家小院另一头坐落的几间宫室前,这里住着她的堂兄,二王子的儿子殷郊。

    殷姝悄悄推开了大门,刚准备抬腿进去,只听又是一记惊雷雨夜空中炸开,吓得她霎时间顾不上别的,横冲直撞地奔向了殷郊的塌前——他倒是睡得正香,一点影响都没有。

    “哥哥,哥哥!你快醒醒!是我!”殷姝摇晃着熟睡的殷郊,见他睡得如此安稳香甜,一时气恼不过还在他脸上狠捏了两把,总算把他晃醒了。

    被人强行从梦中摇醒的殷郊睡眼惺忪,一脸困惑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床前的殷姝,迷迷糊糊道:“是小妹啊……你来我这儿做什么?”

    “外面下雨打雷,电闪雷鸣的,我,我害怕……睡不着……”说着说着,殷姝的鼻子皱了皱,语调逐渐委屈,还带上了一丝哭腔。

    殷郊听罢,逐渐清醒了两分,挪动身子腾出一块地方用手拍了拍,示意殷姝上来:“别怕,有哥哥在呢。”

    殷姝闷闷地“嗯”了一声,随即裹着被衾毫不客气地爬上来,并钻到了靠床里一侧。殷郊的身形比她大出不少,投向塌内侧的阴影刚好遮住了殷姝,使她看不见外面时不时闪过的淡青色电光,心内的慌乱也少了好几分。

    “小妹别怕,睡吧,有我呢。”十岁小少年的脸背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使得殷姝看不清藏于阴影后他的神色,只感觉到他伸出手臂在一下下轻拍着她的后背,哄她入睡。

    殷姝紧绷的不安身躯逐渐放松,然而这美好的景象并未持续很久,随着轻拍逐渐停滞,她发现哥哥好像先把自己哄睡着了。

    可雷电未曾停止。在殷郊嘟囔了几句梦话翻了个身之后,殷姝终于忍不住再次坐起,凑到他跟前试探性地轻声唤道:“哥哥,哥哥?殷郊?”

    殷郊没有任何反应。

    见他如此,殷姝彻底放弃,终不忍心再吵醒殷郊一次,她轻手轻脚地跨过殷郊的身体,再次爬下床溜了出去。

    殷姝和殷郊两位小王孙所住宫苑紧挨着另一座更大些的院落,两院仅一墙之隔,中开一小门与抄手游廊相连,方便两处走动。这座皇家小院的主人是殷郊的母亲,二王子殷寿之妻姜夫人。

    姜夫人平时睡眠浅,而雨夜更多梦,总令她想起故人旧事。声声雷电过后,半梦半醒间她隐约听到寝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透过门缝漏进来的光,看见了一个裹着被子怯生生的小身影。

    “是姝儿吗?外面雨大,快进来。”姜夫人于塌上坐起了身,伸手招呼殷姝。

    只听见小小的人儿似是呜咽了一声,快速奔到床前扑进了姜夫人的怀抱,被雨点溅湿的被衾也胡乱丢在了一边。

    “叔母,雷电声这样大,我……我害怕!”殷姝将头深深埋在姜夫人的怀里,声音闷闷地带着哭腔。

    “你这孩子,这样大的雨,怕是回廊里也溅了不少水花,你头发都湿啦。”姜夫人一边柔声安慰,一边唤来了一个守夜的女侍拿来了干毛巾,亲自擦拭殷姝濡湿的头发,一并又添了两盏蜡烛,暖黄色的烛火摇曳下殿内瞬间明亮了不少。

    姜夫人屏退了侍女,只留着两盏烛火彻夜照明,并让殷姝躺在她身旁,一只手将她轻搂在怀里,温柔地抚拍着,柔和低声哄道:“睡吧姝儿,别害怕,有叔母陪你。”

    殷姝紧贴着那温暖安适的怀抱,鼻子抽吸了两下,方闭上眼睛逐渐酣睡过去。姜夫人爱怜地看着躺在身旁安然进入梦乡的小女孩,她浓密的睫毛上还挂着一滴刚刚惊惧的泪珠,小小的一双手抓握着被子边缘,活像一只受惊后急需安抚的小猫咪。

    这孩子,许是出生那夜便是打雷下雨的,甫一来到人世便被一道惊雷吓得哭声嘹亮,从此便怕雷雨天。姜夫人替殷姝掖好了被角,神思却渐渐飘远,想起了许多陈年往事,包括殷姝的母亲,已故的太子正妻——鄂夫人。

    细细算来,鄂夫人离世已有将近4年。

    那时的殷姝将满2岁,正是被奶娘和侍女追着满园乱跑的年纪。作为太子独女,自生下来便受到花团锦簇的关爱。她的生母,太子妻鄂夫人乃南伯侯鄂崇禹的长女,高贵的出身与婚姻赋予了她与生俱来的典雅庄重,仿佛一举一动都彰显着作为未来王后应有的骄傲与风采。

    可不知为何,姜夫人总能感到她庄严美丽如神像金衣一般的外壳下,潜藏着如秋水般深刻的落寞与哀伤。起初,她以为这近乎悲悯的情绪是她孤身远嫁到朝歌之初能受到鄂夫人善意照拂时出现的错觉,毕竟,她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然而,即使在几年后她已生下长子殷郊并彻底接受了朝歌王宫的生活,鄂夫人也早育有两子——殷衍与殷洪,这种感受并未减轻,反而与日俱增。随之而来的,便是鄂夫人生下殷姝后身体每况愈下。在殷姝2岁时,她已然缠绵病榻一年多,逐渐到了油尽灯枯之时。

    也是这样的一个雷雨夜,鄂夫人的贴身侍女突然漏液前来,叩响了姜夫人寝殿的宫门。饶是早就知晓她近来状况堪忧,姜夫人还是忍不住黯然神伤,忙起身快步随侍女来到了东宫。

    鄂夫人的寝殿内外灯火通明,每盏宫灯都贴着所谓祛除病邪的黄符,庭院内还摆放着每日巫师作法祈福用的火盆与几样法器。姜夫人瞅见前几日开得正盛的那些浅粉月白的荼蘼花被夏夜暴雨击打得七零八落,触景生情,心内喟叹不已。

    领路的宫女推开沉重的殿门,重重纱织帘幕内是挥之不去的药草气息。姜夫人吩咐贴身侍女留在殿外等候,自己则由带路的侍女引着撩开了一层层帘子行至病榻前。

    不过两日没见,她又瘦了许多,可精气神变好了些,瘦削而潮红的脸颊上那双时常盈满悲悯与哀伤的眼睛多了些不一样的神采。姜夫人甫一进去,便被她招呼到了床边。只见她微喘着气,靠着三四个软枕堪堪支棱起的身子从床上坐起,微微向前倾说道:“姜妹妹,这样的雨夜还叫你来,是我的不是……”

    “姐姐快别说这样的话!我看你相比以前好了许多。”姜夫人忙握住了那双瘦骨嶙峋的手。

    “妹妹不用安慰我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清楚么?更何况病了这样久……”一语未毕便忍不住咳了两声,立即有侍女进前奉上了汤药和毛巾。姜夫人忍不住微红了眼圈,从侍女手中接过了药盏,想喂与她。

    “罢罢,你们都下去吧!我要单独同姜夫人说会儿话。”鄂夫人平顺了一下气息,将宫人侍婢都打发了出去,随即继续对姜夫人道“今夜急匆匆叫你来,是有些事情不得不托付于你。昏迷的这几日,我一直在重复做同一个梦,也曾一度真假虚实无法辨清……我想,许是我大限将至了。”

    姜夫人听罢,几欲落下泪来,声音沙哑道:“姐姐莫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却见鄂夫人自嘲地笑了笑,摆摆手继续说:“衍已满11岁,且身为长子自小受他父亲器重,洪儿也9岁了,他们身为男儿在世间到底是自由些。我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姝儿,她才2岁,可我已时日无多,无法再照顾她。今夜贸然请妹妹来,就是想恳请妹妹,看在往日你我于宫中相扶度日的情分上,替我,替我尽一份做母亲的职责,将姝儿抚养成人,也算是替我为咱们的家族和王朝,做出一点儿贡献吧……”

    说罢,似是压抑了许久的悲戚之情一时间释放,她于榻上朝姜夫人深深俯身行了一礼,被扶着起身再抬起头时已然留下两行清泪。

    姜夫人赶忙扶起她,含泪但语气坚定道:“姐姐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就算没有今天姐姐这番话,我也必将姝儿接至身边悉心抚养,视如己出。”

    “那便多……咳咳……多谢你了。”鄂夫人释然一笑,又咳喘了几口气,似是卸下了心中的千斤重担,面上展现出多年未曾有过的安适与轻松。

    雨声渐弱,积云飘散,天色渐渐由暗转明,最后的一记雷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沉闷闷的,亦伴随着丧钟哀鸣回荡于朝歌城的苍穹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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