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今安其实不能算是海城人。若是有人仔细问她，她会说自己来自海澄县。
她之所以来到海城市，是因为中考后收到了海城一中的录取通知书。
镇里有很多姐姐都在中考之后就离开了学校进城里打工。若不是祝今安成绩优异，可能她也会在中考过后到自己家的面馆里帮忙。
也恰好海城一中那一年开始从县里招收借读生。祝今安的中考分数比海城一中的统招分数还高了四十多分，中考成绩刚下来，便有海一中的老师联系她。
镇上去海城一中借读的学生往年也有，但都是花钱托关系进去的。祝今安成了镇上第一个凭着自己考进去的学生。这件事儿成了全家在那年夏天最自豪的事儿，王金花逢人便说祝今安省心，即使听力不好，也还是考去了海一中。
可是祝今安的“省心”只存在于在王金花在跟邻居唠嗑的时候。给她收拾行李时，王金花还是东一句西一句地不停叮嘱：“去了就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别跟那些进城的女的学得一样！”
王金花指的是那些去城里的美发店打工、去饭店当服务员的姐姐。她们回来时都顶着花花绿绿的头发，指甲上镶着水钻，脸上贴着厚厚得妆。
后来，当祝今安自己也染了栗色头发后，她明白，这是那些年少的女孩对美的追求。但是那个小县城容不下这种自由、这种夺目的美。
可是当时的祝今安只是抿了抿嘴唇，乖巧地应了一声，她坐在一旁看着王金花给她的行李包里塞东西——家里自己裁的床单被褥上勾了大红色的花和鲜艳的绿叶，带着超市logo的搪瓷杯子和木筷子。
开学前，已经搬进城里的二姨来家里做客，看见祝今安身上袖口已磨的起球的卫衣，不禁皱眉：“这是婷婷前年替下来的吧，今安怎么还穿着？过几天我带今安去买件儿新的吧，最近市里流行穿风衣，今安去了也好有个替换。”
祝今安还没来得及开心，便看见王金花嘴角轻轻地撇了一下。转头来，王金花却是一副笑脸：“今安，你去不去呀？”
祝今安生生地压下了心里的渴望，埋着头说道：“不用了二姨，我去了也就穿穿校服，婷婷姐这个衣服挺好穿的。”
王金花脸上浮现出一点儿得意，却又转头对着二姨抱怨：“哎呀祝今安这孩子就是懂事儿，给她买她也不要。”
那天晚上饭桌上，王金花撇嘴道：“二姐不就是工作几年挣了钱，还来我跟前显摆。今安你以后好好学习，别跟城里那些孩子攀比，咱没有那条件，听见没有？”
说完，王金花又补充了一句：“我一个人拉扯你长大不容易，咱家给你配助听器也花了不少钱了，你可得好好学习，听见了吧？”
听见了。
祝今安点点头，往嘴里扒了一口米饭，好像这样就能抑制住快要夺眶而出得泪水。
开学前，王金花还是去了一趟商城，说是再看看还有没有需要给祝今安添置的东西，家里的面馆就交给祝今安看着。
那是个夏末闷热的午后。小镇的马路上扬着窒热的灰尘，像雾一般凝滞不动。树枝好像筋疲力尽了似的不动地垂下了枝条。
祝今安刚从漫长的午觉中醒来。室内闷热，她搬了坐垫，坐在面馆门前的马路牙子上的树荫里。一边抱着收音机听单田芳的评书，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一队小蚂蚁搬着一块面包屑。
眼前的阳光突然被挡住，视野里出现了一双帆布鞋。祝今安有些不爽地抬头看去，一个男生站在她面前，目光专注，盯着她身后贴在面馆玻璃窗上的价格单。
“西红柿鸡蛋面......牛肉面......”
原来是顾客。
祝今安看了看手表，已经三点半了，这个男生怎么这个点儿还没吃午饭啊。
她摁停了手里的收音机，一边起身，一边仰着头笑着问道：“还没吃午饭吗？吃点儿什么呀？”
祝今安双手撑地想站起来，却不料蹲的时间太长，腿麻到没有知觉，一个趔趄向前扑去。
那男生忽地往旁边闪了一步，伸手拽住祝今安胳膊，她这才不至于毫无形象地扑倒在地上。好不容易站稳，祝今安尴尬地干笑着仰起脸：“您吃点儿什么？我们这儿的招牌面......”
招牌西红柿鸡蛋面还没推荐，祝今安已被男生的样貌惊得噤声。
男生的头发染成了雾霾蓝色，零碎的刘海微微下垂，微微遮住眉眼，那双狭长的黑眸冷冷清清。最显眼的是他耳上一对闪闪发光的银色耳夹，整个人溺在午后灿烂的阳光里。
听见祝今安的声音，他的目光幽幽地望向祝今安。
面前的女孩留着齐肩的短发，两侧的头发厚厚实实地遮住了脸颊，显得整个人娇小无比。一双眼睛圆圆滚滚，带了笑意。
男生一双黑色的眼眸若有所思，见祝今安发愣，便开口问道：“你们这儿？”
祝今安回过神来，觉得自己脸颊发烫，埋着头快言快语道：“我们这儿的西红柿炒鸡蛋面超好吃！”
男生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眸色幽沉：“我没带钱。可以用别的东西抵价吗？”
祝今安眨了眨眼睛，思考片刻，重又扬起了笑脸：“你不嫌弃的话，中午还剩了西红柿鸡蛋臊子，我给你煮一碗面，就不收钱了。”
男生点了点头。
祝今安进店里去煮面，男生就坐在了店门口的桌子边，望着望着窗外的马路发呆。
面很快就煮好了。祝今安端着盛了西红柿鸡蛋的面走出来。将面放下，她就回到了收银台前坐着，撑着脑袋看男生抽出一双一次性筷子，仔仔细细地抹掉上面的木刺。
店里安静的出奇，只有男生被面条烫到后低低的抽气声。
祝今安脑子一抽，出声问道：“你离家出走啊？”
之前店里也来过这种小孩。离家出走又没带钱，王金花给那个小孩煮了一碗面以后报了警，回来还拿这事儿给祝今安说理让她以后不能这么学。
那少年咀嚼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抬头望了祝今安一眼，眼底情绪涌动，最终却只是低声“嗯”了一声。
祝今安支着下巴，好奇道：“那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啊？跟你爸妈吵架了吗？”
男生已经咽下了嘴里的面条。“嗯。”
“你也是海城人啊？”
祝今安已经有点儿没话找话的意思了，可得来的依旧是男生一声冷淡的“嗯”。
祝今安也有些泄气，随手翻开了收银台上的一本杂志。耳边的头发掉落，她顺手将耳侧的头发别在耳后。
空气里再次一片冷寂。只有男生吃面的声音。
男生吃的很快，祝今安刚看完两篇小说，男生就站了起来，向收银台走来。
“我没有带钱，能不能用它抵帐？”
男生的手指瘦削而修长，指节分明，净白的皮肤下隐约可见淡淡的青色纹路。男生的手中，握着一个打开的精致的黑色盒子。
祝今安好奇的探头向盒子里看去。
盒子里的黑绒布上，静静地躺着一枚精致地胸针。胸针很小巧精致，一朵白色的五瓣小花上，点缀了一颗晶莹的珍珠。
祝今安看得愣了神，惊呼一声：“这个很贵吧？”
抬头，她正对上男生的目光。男生正看着祝今安耳边的助听器，眉头微皱。
祝今安心里一紧，连忙将耳边的碎发放下，有些局促不安地低头。
随后，她又抬起头，赌气似的说了一句：“可是我考上了海城一中！”
说完，自己又懊悔，觉得好像有些炫耀的意思。其实祝今安只不过是想用“考上海城一中”这件事儿驱散耳边助听器带来的自卑。
男生也意识到了不妥，在快速夸完一句“好厉害”后，重新将目光投向手里的盒子，嘴角撇了撇：“假的。很便宜。”
祝今安犹豫地看向盒子里的胸针。
虽说是假的，可这胸针做的精致无比，连花瓣上的花纹都清晰可见。没有哪个女孩不喜欢这种精致的小东西，但是如果收了被王金花看见肯定要挨骂，王金花会说她不过煮了一碗面怎么收人家这么贵重的东西......
见祝今安还在犹豫，男生直接将盒子放在了收银台上，道谢道：“谢谢你给我煮面。”
说着，男生已经转身跨出店门。
祝今安抿了抿嘴唇，终于还是任由那枚胸针躺在收银台上。
她追了出去，望着男生的背影喊了一句：“那个，你早点儿回家啊！”
男生没有回头，淡淡地嗯了一声，声音消失在蒸腾的暑气里。修长的身影在县城的马路上显得有些落寞。
能用一碗面换一个胸针已经是那天最惊喜的事儿了。
更令人开心的是，王金花回来时候拎了一个包装袋，放在祝今安面前：“拆开呗。”
祝今安疑惑地将纸袋里的衣服取出，是一件卡其色的风衣。
她惊喜地扑到王金花身上，王金花也抱住了她：“妈妈知道挺委屈你的。你耳朵就是那时候我忙着没及时带你去医院落下的病......好在你争气......”
祝今安也开始眼眶发红。她截住王金花的话，俏皮地说：“我马上就去市里念高中了，你也照顾好自己噢。”
天开始黑下来，面馆开始营业，厨房氤氲出面条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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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城市别墅区。已是深夜，江宅的客厅依旧灯火通明。
江律双手插兜，信步走进客厅。
刚走进客厅，他便听见一声炸雷般的呵斥：“今天我跟你妈婚礼，你去哪了？！”
江律脚步停顿一下，目光向那边瞥了一下。
装饰豪华的客厅中央的沙发上，江父满面怒容，显得有些疲倦。旁边的女人年轻不少，妆容精致。目光里似有些得意。
江律收回目光，声音平淡：“她不是我妈。”
“怎么不带手机？”
“清净。”
“你妈送你的胸针呢？今天不是让你戴着？”
“扔了。”
见江律一直低着头，声音也算平静，江父有火也没处发。
“我托关系把你送到了一中，过几天开学去把你那头发弄黑！别再给我惹事儿，要不是看在你妈面子上，我马上把你送国外去！”
江律抬眼看向父亲，漆黑的眸透着一股冷冽的寒意：“我说了，她不是我妈。而且您确定不把我送国外，不是为了堵住别人的嘴？”
刚跟新人结婚，就把儿子送出国去，传出去怎么都不好听。
江父粗眉倒立，猛地站起来，抬手就往江律脸上挥：“你！”
坐在旁边的女人顺势扯了扯江父的手，假意拉他：“还是个孩子嘛。”
娇媚的声音里，却透着些掩藏不住的得意。
那巴掌最后还是落在了江律脸上。
客厅里瞬间变得安静下来。片刻之后，少年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微红色的指印。他抬头，冷冷地望向江父：“打完了？气消了我就上去了。”
江律抬步走向楼梯，忽视了身后江父那声浑浊的叹息。
他没有开灯，和衣躺在床上。
窗外花园里的灯光挣破夜幕逃进江律的房间，夜的潮气在空中慢慢淋湿。一颗泪珠悄然从少年紧闭的眼角滑落。
他心里浮现出下午那个女孩的样子。女孩圆圆的眼睛望向他，带些惊疑和欣喜。
她是在母亲死后，第一个跟他说“早点儿回家的人”。
可是他啊，好像已经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