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今安呼吸一滞。

    她急忙将袖子抹下去，冲江律笑了笑：“是朋友送的。确实很好看，您好眼光。”

    江律瞥了一眼祝今安不自然的笑容。他目光微移，扫了一眼女生掩在发下的耳廓。

    什么都没有。

    江律目光闪了闪，一抹自嘲浮上眼角，却又在瞬时之间消失不见。

    他没再说话，接过祝今安递来的那一只笔，在空白页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随后，他没做停顿，脱下了便利店围裙和衬衫长袖，递给祝今安后，再度将手伸了过去。

    “再会。”

    祝今安犹豫一下，终于还是握上了江律的手。

    她在心里念了一句：不再会。

    指尖仅仅相触不过瞬间，祝今安耳尖却已染上了一抹红色。

    外面已经有保姆车在等着。工作人员拉开了便利店的门，夕阳泻在便利店的地板上，江律踏着一地的黄昏，消失在祝今安眼中。

    他没回头。就像七年前离开的她一样，也没回头，走得干脆利落。

    祝今安抬头看着他的背影，清俊挺拔。本应该感到轻松的时刻，她却无法感到任何欣喜，只能努力抑制住自己的莫名的失落。

    制作人的声音唤醒了沉思中的祝今安：“您好，那今天的录制到这里就结束了。谢谢您的配合。”

    祝今安回过神来。门口已经没有了江律的身影。她收回目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轻轻点了点头。

    制作人走后，便利店里再次只剩下祝今安一人。

    祝今安手指轻握住商品扫描仪。上面还带着江律手心的温度，好像再度隔空拉住了她一般。

    ————

    周三周四连上两天班，小喻也觉得有些对不住祝今安，主动提出给她放两天假期。祝今安也没拒绝，在家大睡两天，感冒症状终于好了起来，声音不再沙哑，鼻子也透气很多。

    她特意叮嘱小语将自己周日时的兼职时间再次安排到了晚班，前一周艾尔就安排她这周日去参加听力学大会。

    听力学大会上会有许多家助听器厂家设展览，验配师算得上是助听器行业第一线工作人员，经验积累下来对知道各个厂家的助听器有何优劣都大概有个了解，因此每年都被艾尔派去听力学大会考察。

    听力学大会今年的会址恰好选在海城市，场地在海城市会议中心。虽同在海城市，但祝今安的公寓在最东边，而会议中心在最西边。

    公司的公用车周日有了安排，领导安排一起被派去的同事乔承宇来接送祝今安。

    乔承宇是器械部的主管，在公司中爱慕者众多。家境优渥，长相不俗，又自身努力的男生现在确实抢手。他算得上是祝今安在大学里的学长，比祝今安高了三届。

    两人在大学时没什么交际，工作后反倒熟悉不少。祝今安成为助听器验配师后，和器械部的来往比较多，乔承宇总是有意无意展露出对祝今安的照顾。

    祝今安有意拒绝，可对方没有明说，她也不便开口。

    周日早上，她一边咬着煎饼一边跨进车里。今天天气已经回暖，祝今安穿了卡其色风衣，内搭了红色长裙，脚下踏着一双深褐色高跟鞋。头发松松地绑了一个丸子头，可爱中又带些明艳娇媚。

    乔承宇已经把参加本次听力学大会的厂家资料都打印了出来，放在副驾驶上。

    “今安，你仔细看一看奥康公司的资料。这家公司是第一次参加听力学大会，但阵仗不小。昨天老板那边说，这个公司是咱俩这次考察的重点。”

    祝今安正咽下了最后一口煎饼，一边喝水一边应了几声。

    看完了打印出来的资料，她又用手机搜索着这家公司的背景，一边往下翻，一边惊叹道：“奥康这个公司竟然这么厉害啊......”

    奥康公司原就是一家在全球有名的助听器公司，之前主攻欧美市场，今年刚刚开始进入中国市场。听力学大会，也算的上这家大型公司在中国市场的营销首秀。

    早在听力学大会开始前，奥康公司这便开始进行宣发，并与多家大型医疗器械公司都有洽谈。

    乔承宇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而且据说这个公司在中国市场的代言人蛮有名的，虽然还没公布，但已经吊足了胃口。”

    祝今安放下手里的资料，眉心微蹙：“真是挺有想法的。”

    他们去得很早，主要是为了在奥康宣讲展之前先考察一下其他的助听器厂家。

    谁料今年的会场却与往常不同。与前几年的冷清对比，今年会场里水泄不通，尤其是奥康公司的展区前，不仅有各个医疗器械公司的代表，还有不少看似并非专业人士的人在展区外张望。

    祝今安和乔承宇费尽全力才挤到了奥康公司的场地内。在公司代表区找座位坐下后，祝今安望着坐区后面挤着的人群，微微皱眉。

    奥康看来确实是家大业大，不过是一个公司，竟能吸引这么多人来。

    她刚刚在车上看资料就知道，奥康公司的主要业务在隐形助听器这个方向。宣讲时，奥康的宣传人员也一直强调这一点：“我们公司的原则是帮助听障患者消除助听器自卑！健儿的隐形助听器是耳道式的，社交距离根本看不出来！”

    全部的宣讲内容都围绕隐形助听器展开。

    祝今安眼底的兴趣一点点褪去。

    隐形助听器确实可以帮助很多听障人士免受普通人的怪异目光，可是她当验配师的这些年中，遇到的因资金或是其他问题无法佩戴隐形助听器的人却占大部分。

    这些人往往更加自卑。怎样能帮这部分人消除助听器自卑，才是更加重要的命题啊。

    宣讲过后的提问环节并无人举手。祝今安犹豫一下，到底还是举起手。

    工作人员递来了话筒，她深呼吸了一下，声音清冷轻软：“隐形式助听器在某些功能上并不能完全取代其他助听器，而且其价格高昂是大部分听障家庭所无法承担的起的。

    “面对那些无力更换隐形助听器、或是听障过重导致不能佩戴隐形助听器的听障患者，贵公司有什么助听器研发项目呢？”

    宣传人员在台上愣了半天，才回复道：“健儿的业务只涉及到隐形助听器。以后如果有机会，也会考虑小姐您提到的问题。”

    祝今安本就对他的答案不抱希望，听完回答后也是只默默坐下，睫毛低垂，掩住内心的失落。

    而远处角落里，一个人的目光却在听到她的声音后惊异地抬起，望向了她的位置。那人抬手招了工作人员，指了指祝今安的方向，耳语几句后，那束目光很快便隐在人群中。祝今安丝毫未察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

    祝今安有些落寞地摸了摸耳边的隐形助听器。即使她知道不必为自己的听障感到自卑，但这确实也是她将耳背式助听器更换为隐形助听器的原因之一。

    儿时总有同学因为她耳边佩戴的怪异器具而嘲笑她，甚至扯掉她的助听器。即使现在她攒钱换上了隐形助听器，已经很久没有人发现她耳边的异样，可曾经的阴影却还是挥之不去。

    儿时的遭遇，让她迫切地想为那些因承受他人异样目光的听障患者做些什么。

    ......

    “那么我的介绍就到这里，接下来，有请奥康的代言人。江律！”

    场下的尖叫声瞬时此起彼伏。

    祝今安惊讶地抬头，不可思议地望向台上。一身黑衣的男人正踱步上台，在话筒前站定。

    只不过一瞬间，她又低了头。明明知道江律有脸盲症，但她还是不想出现在他面前。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却依旧掩盖不住异样的神色。

    坐在旁边的乔承宇注意到了祝今安的异样，微笑着打趣道：“今安，你也追星吗？真是看不出来。不过也正常，可能现在姑娘没几个不为他疯的吧......”话是如此说，声音里却带了些醋意。

    祝今安强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周围的尖叫声更加响亮。奥康公司展地前的这乌泱泱的人群，大概有一大半儿都是提前得了消息来看江律的。甚至已经有人架起了手机开始直播。

    江律已经在话筒前站定，缓缓开口道：“在我回国之前，奥康公司就曾与我有过联系，并在我回国发展后最终选定我为中国市场的代言人。

    “也许很多粉丝会质疑我为何要选择为一家助听器公司作为欸第一个代言品牌。

    江律的目光幽幽地投向台下。

    ”中国听障人数多达两千七百八十万人，占中国总人口的1.67%。有人在意识到自己的听力问题后，却碍于他人眼光不愿佩戴助听器。包括我曾经的......”

    祝今安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竭尽全力掩藏住自己的心烦意乱。听闻这句话，她稍抬眼睑，却意外地撞入这道视线之中。台上的人神色寡淡，目光深邃淡漠又隐晦不明。

    这隐晦的对视中，祝今安不由的屏住呼吸。仿佛连周遭空气都静止了。

    耳畔重新传来他的声音。

    “.......我曾经的好友，是一位听障患者，也曾因为助听器的异样而自卑过。虽然我们已经久不联系，但我还是希望她能逃出曾经困住她的牢笼。”

    祝今安垂在裙侧的手指无意识地握紧，指尖微微蜷曲。

    “大家也一样。”

    江律短短的几句话，迎来了下面潮水般的掌声，甚至还有粉丝的尖叫声。

    旁边的工作人员马上迎着江律下了台。宣传人员宣布宣讲结束，各公司可以去会议室具体商定合作事宜。

    祝今安并没有带合同过来。艾尔也算的上是大公司，具体的合作事宜将有两边的老板具体商定。

    祝今安定定地望着江律消失在幕后的身影，一时间竟有些回不过神。

    乔承宇关切地问道：“今安，你感冒还没好吗？我感觉你脸有些白，是不是场馆里空调太冷了？”

    祝今安虚弱地笑了笑：“你先开车回吧，我等会顺路去拜访一个朋友。”

    眼泪好像在下一瞬间就会脱框而出，其实她只不过不想让他人看到自己的失态罢了。

    乔承宇注意到了祝今安的异常，也不便再坚持什么，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人群涌动起来，大部分人都使劲儿挤着向前，想看江律最后一眼。

    祝今安强撑着站起来，她逆着人流往地下车库的方向挤过去。场馆内现在人太多，在这里待着只会让她刚窒息。车库里有出租车载客区，她打算去看看能不能打车回去。

    也许是今天听力学大会的缘故，车库里车辆很多，东区西区一区二区分了好多。祝今安本就路痴，这下更迷了路。她打开导航，却发现地下信号不好，没法导航。

    在车库里又绕了两圈，依旧没有找到出租车区。她正准备出车库去用APP打车，却突然看到前面的路上，一个模糊的背影倚在车上。

    祝今安心中一紧，昨天刷手机时看到的女生在地下车库被人杀害的案件墓的浮上心头。

    她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高跟鞋在地面上哒哒作响，在车库中回荡。

    那人循着声回头过来，指间的一点烟火显一明一灭。他的目光向祝今安扬来。孤零零的一盏灯光下，穿着风衣的女孩无助地站在那里，风衣下的红色连衣裙鲜艳无比。在意识到男人的目光后转身又往车库口连走几步。

    “祝今安。别走。”

    声音轻微犹如叹息，却清晰地在车库中回荡着。

    心跳略过一拍，祝今安退后的脚步突然停滞。

    “江律。”

    这个名字脱口而出。

    祝今安没回头，却也没再迈步。七年前的逃离的决绝好像突然被抽离，岁月太沉重，她再没力气走开哪怕一步。

    男人有力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伴随着的是一声轻叹。

    “你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像你那天......在便利店放的那部有声书一样，七年都没什么变化。”

    祝今安裙领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思绪却没法连接起来。那天在拍综艺时，他就认出自己了吗？

    “.......那你当时........”

    当时，应该已经看出来，我并不想与你再有联系了。为什么，又要在这里叫住我呢？

    质问的话没法出口。

    祝今安脖颈僵硬，拎着手提包的手却忍不住的颤抖。地库里阴冷，她分不清自己的异样是因为一阵阵的冷风，还是因为久别重逢。

    脚步声以延至她身后。江律停在她身后的位置。他打断了她的话，却又顺着她的话继续下去。

    “祝今安，你当时，为什么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