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皇帝连连昏睡，一日之中只有不到两个时辰的清醒时间，自知无力回天。直到朦胧间看见了熟悉的刺绣和诗句，心神一晃……

    ……

    街市上，一队人马灰头土脸地驰马入京。曾经在江南倚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而为非作歹的刘刺史再没了之前的神气，他怎么也想不到不过是几月之前雨夜的疏忽被人入府偷窃的书信竟在今天重新发酵，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皇帝垂危，但是朝中那些大臣没有，其中不乏他的政敌想要治他于死地，皇后那俨然要靠不上了，他焉能不慌。于是听了谋士的建议，先一步来到京城请罪。

    “李大人，皇后娘娘又派人传来了密信，这回……还是不看吗？”

    “……”李谏望着一骑飞扬的尘土，许久不语。那封状告刘刺史的证据是一个叫做项辉的晚辈交给他的，他可以选择私下里销毁了，不给自己找麻烦，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这些年一直是一个平庸且中立的宰相形象，未来新帝登基也不会为难他，他那时自当离开朝堂过他的闲散日子。但是他选择了收下证据，并上奏了皇帝。

    作为如今唯一能面见到皇帝的人，他未像以前一样选择明哲保身。

    李谏默默收回视线，略显苍老的手放下了一直握在手里的茶杯，“拿来吧。”他没有他父亲的才能睿勇，他过于保守中立，但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没有他父亲惨死于政治斗争的后尘。

    如今皇后一党不可能猜不到他的所作所为。

    但是人有所为有所不为，他在心目中还是欣赏羡慕着譬如父亲又或者如顾将军那样的英才，既还有选择的余地，便暗中做些什么来弥补心中居高位而无作为的愧疚。

    “可以叫将军府那里的人不用再照顾了。”李谏接过书信道。

    顾将军一队人马连同梁羽已经被项家的家兵救了下来，一路与敌人死战后逃脱，此时已经奔京城来了。

    想必定罪的圣旨也很快就会传下来了。

    通敌的真假已经不重要了，大梁失了太子和江山领土才是事实。顾将军作为征讨胡人的大将军，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宫里总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给满腹怨言的百姓一个发泄出口。

    ……

    夏末之时，已经能感受到风中的渐冷之意。

    顾时瑛抬手遮住了耀目的太阳，阳光从指缝中倾泄入他眼中，他轻微地眯起眼。

    在这之前他和马无疾做了个约定。

    院子外传来略杂乱的脚步声，顾时瑛忽地有些恍惚，只觉得心中隐隐有些预感……

    “时瑛！”

    一道浑厚熟悉的声音顺着微风传进他耳中，他整个人僵在原地，任从院子外跑在前面的项辉过来搀扶过他的手臂，但是他的心神只集中在那几个刚进院子的人身上。

    直到那几个人在他面前站定，顾时瑛才缓缓放下手，血液仿佛倒流，喉咙干涩地仿佛是久未饮水之人，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良久，他才沉重道:“父亲。”

    那一刻，他们间所有的隔阂冲突都消失殆尽，只余下骨血至亲下的斩不断的联系。

    还未及顾将军上前，顾时瑛就已跪下去，双手支撑着地面，支撑着近乎崩溃的精神。他为了不露出脆弱，只能咬牙忍住充盈眼眶的泪水，整个人蜷伏颤抖成了一团。

    他从未见过这样狼狈的父亲——血污满身，尘土遮面，本来应该束起的长发零零落落，仔细看竟是被人削去了一半。

    顾将军亦是声音颤抖，几欲愤懑以拳锤墙道:“吾儿被害至此，安能不恨！”顾将军瞧着浑身伤痕的顾时瑛，心中大悲，吐出一口鲜血，捂心昏厥了过去。

    众人连忙上前搀扶，顾时瑛也跟着着急起身，却痛得失了力气，上前不得。他红着眼眶看着自己残缺的身体，恨意和恐惧袭上他的心头，他不能就此成了一个废人，他得回到从前去。在那些庇佑着自己的人一个一个倒下之后为他们撑起一片天。

    顾时瑛不顾身体的疼痛，硬是重新从地上挣扎着起来，光是站起一个动作就已让他冷汗满身，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浸泡过一遭一样。

    “老大……”项辉不忍看顾时瑛如此为难自己，忍不住上前想去搀扶他的手臂，却被顾时瑛轻却坚决地推开。

    “这一点痛都忍不了的话又怎么为顾家洗刷冤屈？又怎么为枉死在战场的将士报仇？”

    从他接受马无疾的条件的那一刻就不容许他任性下去了。

    顾时瑛只觉得从前不知天高地厚，在将军府的庇护下恣意妄为，全然不知背后的暗潮汹涌，也许他再沉稳一些、再敏锐一些就可以避免今日的局面，是他的错……今后无论要他付出什么代价来挽回这个错误都是应该的，这是替他前十几年的逍遥生活赎罪。

    如果前世的谢语照知道顾时瑛心中所想就会明白那些疏离冷漠是从何而来的了，一个罪人要用一生去弥补之前的罪过，那这个罪人是不配得到爱的，他也无法将自己的爱表达。

    哪怕这个罪不因他而起，也不因他而终。

    顾时瑛扶过父亲的半个身子，惊觉父亲竟然瘦了这么多，表面上在盔甲之下还看不出，但是一接触就能感觉到整个身体的消瘦。

    顾时瑛和项辉把顾将军扶回室内后，顾将军渐渐转醒，只是太过疲惫又急火攻心，难以言语。

    项辉连忙去请大夫。

    顾时瑛一直跟着在旁边搭手，父子二人默默无闻，但却胜过千言万语。

    “父亲，明日我会入宫，向陛下请罪。”

    躲是躲不过去的，那些人也不会放过他，他也不会放过自己。

    “……好，明日我陪你一同前去。不要拒绝，”顾将军提前打断了欲言的顾时瑛，“唯记住一点，我的性命不重要，但是万不可让此祸延至宗族。有什么责任，都推给我便是。”

    “父亲——”

    “陛下不会要我的命的，”顾将军沉着且决绝道:“就算是到了要我以死谢罪的那一天，你也得好好活着，保护着你母亲、保护着顾氏、保护着这些一心一意跟随的将士。”顾将军抬手手指指向窗外，外面站着几个同样衣衫褴褛的士兵。他们都是和顾将军拼死杀出一条生路的家兵，在绝路之日也没有舍下顾将军府忠心耿耿之人。

    “是，儿子谨记。”

    顾时瑛一字一句郑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