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青灰色的天空不见一点星光,夜色浓重,谢语照疑惑地看着身边神色匆匆的人们,不自觉地握紧手中的一盏纸灯,梦中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晰。
她加紧脚步跟在那些人身后。
出了城门,许多提灯夜行的人悄声细语着,语气里带着些隐约的兴奋嘲弄。
“顾将军的独子被胡人施了宫刑扔到城门口了!”
“什么顾将军,一个通敌卖国的卑鄙小人罢了!报应不爽,活该他儿子断后!”
‘轰’地一声,一道响彻天际的惊雷劈下,白晃晃的亮光照亮了秋风瑟瑟的黑夜。
惨白刺眼的光打在一片密集的人群中,越靠近越能听见交织在一起的议论声嘲笑声惊呼声。
谢语照随着众人的目光望过去,漆黑的夜色下隐进黑暗的墙根旁躺着个一动不动的少年。
灯笼光亮飘忽,持灯人聚在不远处窃窃私语,昏暗的灯光在他面前形成了一道半圆的光圈,唯独没照亮那个躺在地上的少年。
谢语照努力拨开挡在她前面的人群,费力地挤到前面,还没等她站稳就被人猛地一撞,半倒在泥泞的地上,手中的纸灯笼也顺势掉在她面前,风一吹,轻飘飘地跑远了。
“顾时瑛?”推倒谢语照的那个人像是完全没注意过她一样,嚣张地迈了几个大步。
那人衣襟上的金丝密纹在灯笼光的照耀下金光粼粼,擦着谢语照眼前而过,腰间白玉琳琅,撞击出细小的叮当声。
四周叽叽喳喳的声音突然小了许多,谢语照看见地上躺着的少年动了动,长而浓密的睫毛轻扇,他好似睁开了眼睛。
一双如蒙雾的黑曜石般的眼睛闻声只轻轻地一转。
“你再神气啊?”那人居高临下,端正的脸扭曲片刻,下一秒他抬腿朝着顾时瑛仅仅蒙着一块破布的腰间狠狠地踹了下去。
不!
谢语照轻呼一声,可是脚步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样,怎么都迈不动,身边的所有人都对她的动作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她并不存在一样。
是的,都是梦,她没有来过这里的,都是假的。
谢语照用这样的安慰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蜿蜒的鲜血顺着倾斜的土地流淌到了谢语照脚边,濡湿了她的裙摆,怪不得天还没下雨土地却如此泥泞,竟然是他的血。
忽然,血泊中的少年仿佛听到她的声音,视线朝谢语照看了过来,被汗水打湿的额发贴在他如远山清俊的眉间,他张了张口,如注的鲜血从他口中流淌出来,顺着他的下颌流淌到脖间隐进大敞开的衣领。
“救我。”
顾时瑛唇齿轻启,声音里夹杂着痛苦压抑的□□。
一阵冷风起,地上的纸灯笼随风翻滚到了顾时瑛身边,他想要伸手去拿那盏已经残破了的纸灯,可是却被旁边人抢先一步。
对方嘲笑一声而后毫不留情地把纸灯踩灭,顾时瑛修长的手指颤抖着停在了半空。
唯一的光亮消失在了谢语照面前,四周陷入了一片黑暗。
最后映入她眼帘的是顾时瑛缓缓失去神采的双眼。
“救我!”
他在黑暗中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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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蝉鸣未歇,炽热的太阳像是要把人烤化,秋静端着一盘冒着凉气的冰沙甜点进了屋子,边走还边兴奋道:“小姐快来吃冰,吃完了我们就去摘花。”秋静语气兴奋,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险些把手中的甜点打翻。
“你慢着些,别总是那么急躁。”跟在秋静身后的冬华摇摇头道。
窗边的几朵花被晒得有些萎靡,谢语照正靠在窗边,手指沾了水往上掸水。
昨夜的梦委实奇怪,残害忠良的督主顾时瑛竟然要她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救他。
更离奇的是她重生回了少年时,真的有机会救他。
谢语照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正在说笑的冬花和秋静目光一沉。
几年后谢家没落,冬华会被胡尽忠抢了做妾受尽磋磨。
这时离父亲被牵涉进史书不实之案还有两年,离母亲去世还有四年,离顾将军战死还有三年,离顾时瑛被斩首还有八年。
一切尚有转圜的余地。
可谢语照只觉得心中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对了,你刚才说什么?什么摘花?”
“就是前几天小姐说要去摘些花给老爷夫人做香囊啊。”
做香囊?
谢语照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了什么,忙穿上外衣。
屋外热得很,火辣辣的太阳刺的人眼睛都睁不开,但是刚一出院子,谢语照就望见了那颗高大浓密的李子树。
这个时间点看门的人不一定会随便放她出门,于是谢语照和上辈子一样,熟练的从墙根底下的狗洞钻了出来,身后还传来冬华她们在叫她名字的声音。
谢语照咬唇,小跑几步。
热烈的光线透过斑驳的叶子在地上投下一个个光圈,谢语照杏眼向上一望,果然就见粗壮的树杈上坐着一个啃李子吃的少年。
他墨发高高束起,眉眼清俊端正,一条长腿曲起,另一条随意垂下,听见有人过来他还特意换了个姿势,好低下头来看来人是谁。
顾时瑛看着底下神情有些古怪的女孩疑惑地挑了挑眉;“想吃?”说着就顺手从脑袋旁的枝桠上摘下了一个硕大圆润的李子扔了下去。
哪想到李子正好砸在了正仰面看他的谢语照的脸上。
只听谢语照轻呼一声,一股鼻血汩汩流出,并且势不可挡。
直到鼻子里温热的液体流到脸上谢语照才反应过来,她竟然被顾时瑛一个李子给砸出鼻血了!明明上一世没有这件事来着,不对,上一世她没跑到树下仰头看他,他也只是头也没低地随手从树上摘了几个李子扔到她身边。
树上的顾时瑛动作一顿,接着他毫不犹豫地从高大的李子树上跳下来,就在他落地的那一刻,不远处就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声:“顾时瑛,你个不肖子给我出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顾时瑛没理那声音,还是径直走到谢语照身边。
谢语照看着他走近,他的影子逐渐包围了双手捂住鼻子的谢语照。
“啧。”顾时瑛走近,拽开谢语照纤细的手,“捂着就行了?”他真是好心办坏事,给自己惹上这么大个麻烦,京城的姑娘竟都是这样娇弱。
他手带着些凉意,叫谢语照心口轻颤,似想起梦中的冰冷。
顾时瑛不知道谢语照心中所想,只觉得有些懊恼,最后干脆把自己束发用的发带扯下来胡乱按到谢语照脸上。
带着李子果香和树叶清苦的味道充塞谢语照的鼻间。
“还流血吗?”
“......”谢语照只想说你捂的太用力了些,她现在人中那块地方已经发麻了,流不流血她现在也不太确定。
“逆子,你在干嘛?”顾将军拎着木棍的步伐突然迟疑,他儿子正弯腰......捂住一个女孩的嘴巴,这逆子连小姑娘都欺负!一瞬间顾将军只觉得怒从中来。
跟在顾将军身后的顾夫人劝架的步伐也停在了原地,她儿子这是在弯腰.......亲一个女孩子?她儿子什么时候这么开窍了?
还没等顾时瑛反应过来,一记闷棍就已经打在了顾时瑛的后背上,谢语照明显感觉到顾时瑛踉跄了一瞬,但是接着他逞强般又稳住了身子。
“逆子,还不松手?”顾将军一把扯开顾时瑛的手,这时候谢语照的鼻子已经不流血了,只是血迹滴到衣服上和脸上,显得很吓人。
谢语照上前一步拉住顾将军的手,“他是看我流鼻血了帮我止血。”她真的怕她嘴慢一步顾是瑛就要接受第二棍子的洗礼。
“人家流鼻血和你有没有关系?”顾将军眉头放松一些,拿着棍子的手也被赶来的顾夫人给拉住了。
往日里顾时瑛最厌恶他父亲的一点就是一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就第一个怀疑到他身上,可是这回......算了,他自认倒霉。
“和他没关系,我一到天热鼻子就容易出血。”
就在顾时瑛已经调整好姿势,准备说一句‘对啊,就是我’的之后就跑的时候,谢语照突然出声解释。
顾时瑛不解地看向谢语照,谢语照从对方黑白分明的眼眸中读出了‘你被砸傻了’的疑惑。
谢语照是重生过一回的人,前世顾将军和顾时瑛两个人看起来时如水火误会重重,这一世能帮他们父子减少一点误会是一点吧,反正流鼻血又不是什么大事。
眼见着两个人把头一扭谁也不说话的尴尬气氛,谢语照想了想还是出声道:“顾伯父,我父亲是当朝史官谢境,上个月才搬到这里来住,这次的事也是麻烦你们了,改日我在挑时间去拜访伯父伯母。”她父亲谢境和顾将军顾世华曾是同窗,只不过顾将军除了兵书其他的是一个字也读不进去,于是两人满打满算也就做了不到一年的同窗,不过叫声伯父倒也没什么问题。
“原来是语照。”顾将军惊讶一瞬,脸上瞬间换上和煦的笑容,“你都长这么大了!”
谢语照笑着点点头,两人寒暄一番,再加上顾夫人的有意调和,气氛缓和了不少。
“哈哈哈,还记得你小时候我抱你的时候你还一直拽我的胡子。”
谢语照苦笑着,她怎么不知道她小时候有过这么多尴尬的事情啊。
忽然,她觉得身旁的少年肩膀轻微耸动了几下,谢语照微微抬头,却只看见少年望向远处的目光。
那双如黑曜石的眼睛薄雾尽散。
“好了,你也让人家先回去吧,这大太阳的怎么能让语照一直陪你聊。”顾夫人娇嗔顾将军一眼,接着和煦地同谢语照告别。
谢语照赶紧点点头,然后礼貌道别。
走到拐角处,谢语照毫无预兆地回了头,刚好看见顾时瑛也回头看他,他们已经各自走开不少,但是仍能看清对方脸上的表情。
在看到谢语照也回头的时候,顾时瑛收起脸上的笑容,故作冷漠地歪了歪头,用口型对她道:“发带记得还我”,接着便利落地转身,手上玩弄着抛起几个圆润的李子。
谢语照握紧发带,染血的发带恰如梦里被濡湿的裙摆叫她心神一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