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再往后的四五天,向遥都没能闲着,被乔曼拖着满柏林乱晃。

    她在公寓待着那几天,为了不听乔曼的念叨,扯了不少自己出门的谎,什么去ZOO看熊猫了,去洪堡看展了,去柏林爱乐听音乐会了,去教堂了。

    乔曼一听就知道是编的,当时也不戳破,这会儿拉着向遥去她口嗨过的场地挨个打卡,到地儿就说“你来过的呀?给我介绍介绍”,她苦不堪言。

    除此之外,乔曼还有剧院看戏的课业任务清单,也见缝插针抓着向遥一起去。

    向遥被迫起早摸黑连轴转,快把柏林囫囵转遍,比上班还像头拉磨的驴。头一天她还能沉浸漫游,现在就是杀了她也不愿意再这么逛了,这辈子没这么害怕过艺术。

    她恨不得对着乔曼滑跪哀求:“歇两天吧大仙,真扛不住了。我回国了还得去拿离职证明,再这么逛我得交代在柏林,到死都是公司的牛马,多惨哪。”

    乔曼是勉为其难答应了,可惜她并没能捞着半天清闲,刚想好好躺平就接到国内来电。

    久违的,来自公司的电话。

    “遥,老大这两天有联系你吗?”

    这会儿国内是下午六点,潘桐还在公司,声音听着偷偷摸摸的。

    她接手向遥的工作到现在也有半个月了,头几天就适应良好,听这语气也不像是工作问题,只能是陈明威又要搞事情。

    向遥叹气:“没呢。说吧,他又怎么啦。”

    “你记得4087吧?那个卡在市场验证的科幻项目。他好像打算拿这个再找你谈一次留任的事情。”

    向遥立刻就想明白了。

    她嘴上说离职,其实还没完全离掉。

    向遥大学念的计算机,在沪河一待十来年,一直在游戏行业里打转。

    头几年她还在永远死于研发期的项目里鬼打墙,直到被陈明威挖去了他的组才算真正摸入了行。

    这么一共事就是七年,想体面离职就不简单了。

    哪怕有再多分歧,这些年多少也承了情,面上不好做得太难看。

    她年前提了一次算铺垫,等年后再聊,陈明威也勉强松口。

    “最近压力大了是吧?你这样,放个长假吧,脱离工作环境好好休息段时间,想明白你后续规划,回来了咱们再来谈。”

    离职审批依旧在直属领导这卡得死死的。

    向遥想了想,跟带了两年的徒弟潘桐做了工作交接,一次性把攒的300来小时调休用了精光。

    当时的想法是,等她休完假回沪河,潘桐也和项目组磨合得差不多,她就能顺理成章拍屁股走人了。

    显然。

    她还是高兴得太早。

    4087是陈明威自己的创意,另一个组早替他跑了好几轮验证,但内部立项一直没通过。

    向遥当时不想沾边,没了解过具体。

    但她想也知道问题出在创意核心。在没有甲方的情况下,陈明威对自己的创意执着非比寻常。

    “你是想说,他想全权让我做制作人,但这项目有坑是吧?”

    潘桐就笑:“就知道你心里门儿清,但还是跟你说声比较稳妥。可能不算完全暴雷,看你想法了。你要真能靠它从老大手里跳出来,我立马跟你跑。”

    “我的想法啊,拒绝。”

    向遥也笑了一声:“科幻项目诶。这可是他心尖上的宝,你觉着他还真能松手给我这个‘区区女性向游戏、能力一般’的主策啊?我也犯不着养他的孩子,费劲巴拉的,到时候还得嫌我养糟了,没兴趣。”

    “听他是这个意思啊,”潘桐迟疑了,“……总不至于,他想先留你过立项,等运作顺了再进来插脚吧?”

    向遥:“我也没这么说。我就是觉得,一个想把你留下来的人,给你的那根绳子应该不能真让你爬出坑。”

    潘桐:“……”

    向遥本来都快脑补出这个单纯孩子瑟瑟发抖的脸,结果潘桐沉默完来了句:“我觉得你说的对。”

    “?”

    向遥反而诧异:“怎么啦,你最近适应得不顺利啊?没见你联系我工作的事啊。”

    “你休假呢,我老找你干什么。我还好啦,”潘桐说,“就是,虽然你当时跟我做工作交接老大是同意了的,但我有点儿觉得,他想把我摘出去。”

    向遥皱眉听着。

    “最近不是该排周年庆了吗?老大对我下的紧急需求是汇总一版活动方案给他过,开会大家都确认了。”

    “但是?”

    “但是。我要验收的时候,说活动排期改了。老大让剧情组把番剧化提上日程,周年庆要公布,他要先看世界观和初步方案,到时候发PV——甚至已经和hr沟通过招编剧了。他们以为我知道,可惜我毫不知情。”

    荒谬。

    挂了电话,向遥觉得两周的假有点白休了。她脑内已经走马灯一样排完了职场大戏。

    她和潘桐关系挺好的,但还是在接起电话的瞬间就被拉回公司令人窒息的氛围。

    她甚至怀疑自己来柏林压根不是离职休假,而是在岗出差。

    向遥在沙发里乱滚发了会儿颠,头发凌乱但毅力非常地坐了起来。

    腰不酸了,腿不痛了,也没心思伤春悲秋了。

    她必须立马出门,随便去哪转转来打消这种可怕的错觉。

    乔曼今天去了学校。

    向遥脑海中有一秒飘过了林枝予的名字,但很快打叉掠过。没什么意外,他们应该不会再见了。

    独自上了街,她才发现乔曼给自己发了条消息。

    「唱片店老板回来了。」

    哟。巧了。

    *

    途经一座教堂,向遥被吸引了注意。

    这几天大大小小的教堂她也逛了不少,但这里似乎要举办一场婚礼。

    花艺师正在调整鲜花拱门,有路过的老太太询问了一句,花艺师立刻热情邀请她进去——这对新人很期待也很荣幸能接受更多人的祝福。

    向遥还没参加过教堂婚礼,好奇心骤起,跟着老太太一起钻了进去。

    哪怕是冬日低温也没有熄灭大家凑热闹的念头,教堂大厅的长椅几乎要坐满。

    只有前几排看起来像是新人真正的宾客,坐在靠后的都是机缘巧合钻进来的路人,这会儿正够着脑袋到处张望,各色的面孔上是一致的兴奋。

    向遥刚摸了个空位坐下,就听到牧师助手的敲钟声。

    管风琴神圣而空灵的乐声接着响起,在唱诗班的颂贺中,新人携手从教堂的旋梯下来,走过红毯,走向牧师。

    在巴洛克式富丽的穹顶之下,向遥看着牧师布道,看着新人宣誓,看着对戒交换,看着蜡烛点燃和花瓣纷扬,感觉奇妙。

    她参加过不少婚礼,婚后亲爱也好、貌合也好,甚至哪怕上场前有过争吵与怨怼,婚礼的那一刻,在天与地、亲与众的见证下,场上的任何人都会忘记现实与不快,相信拥吻的新人会是一对相伴终生、至死不渝的爱侣。

    仪式赋予婚姻神圣和浪漫。

    向遥当然祝福,却从没想过自己某天会站在这样的台前。

    以往这种场合她总被问候跟男朋友怎么样呀、什么时候结婚呀、得早点要小孩的,向遥回回云淡风轻地一笔带过,心里肉痛给出去的份子钱又打了水漂。

    这几年她也不敢再乱跑婚礼,开始认真琢磨是不是该找噱头也办个仪式,把送出去的钱都给收回来。

    她似乎天生在这方面有点寡淡,能欣赏旁人的爱情,自己却很难真正投入。对她而言,爱情从不是必需品,更不提婚姻。

    想到这里她脑仁有点疼,她还没敢告诉秋楠女士自己离职的事,一直瞒着。

    向遥都能猜到她要说什么:

    你是不是有病啊向遥?婚不想结也就算了!现在的就业环境你比我懂,你一个女人,都这么大年纪了,这么好的工作丢了上哪找?

    向遥连忙把脑子里的声音甩出去。

    旅行,放松。

    她劝告自己,别想七七八八的。

    仪式氛围很欢乐。结束后,彼此相识或陌生的人都嘻嘻哈哈排着队和新人合影,人群逐渐转到了教堂外。向遥没再跟上,她绕着扶梯想上楼到管风琴边看看。

    冬天的教堂很冷,她打了个喷嚏,才走几步,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她。

    “向遥。”

    向遥听到声音一愣,回头。

    站在台阶下的人不是林枝予还能是谁。他今天又是挺正式的一身,外头裹着羽绒服,演出刚结束似的。

    林枝予定定看着向遥,突然失笑:“姐姐,老这么遇到你,会让我觉得柏林很小。”

    “我以为你忘了我叫什么,怕尴尬才一口一个‘姐姐’呢,”向遥实在很难习惯,“你以前不是不爱喊吗?”

    “怎么会。你以前不是总要听吗。”林枝予答。

    “……”挺会抬杠。

    向遥懒得跟他掰扯,嫌冷地吸吸鼻子:“你怎么在这儿啊,司琴?”

    “嗯,”林枝予把围巾递给她,“朋友临时有事,我替他代班。”

    向遥刚想说不用,林枝予已经不打招呼地把围巾挂在她脖子上了。

    他动作间还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轻飘飘说:“冻就别想着客气了,柏林的冬天很容易感冒。不是想看管风琴吗?楼上更冷。”

    这怎么知道的?

    她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问合适,最后还是堵在喉间,莫名跟着林枝予的脚步上楼。

    管风琴古老的木质琴身镶嵌在墙壁里,顺着高耸的音管往上能看到教堂的彩绘花窗与天使圣像。

    “我不一定记谱,但,”林枝予回头看向遥,眼睛亮亮的,“想听什么?”

    向遥诧异,看了眼楼下大厅,牧师还没有离开:“可以随便弹吗?”

    “嗯。学校的琴主要是管风琴本专业的学生在练,很难排队。”

    林枝予遇到她之前估计是要下班的,这会儿得重新开琴,他边操作边说:“艺大和很多教堂有合作,大家出来练得更多,司琴也是回报的一部分。”

    准备就绪,他坐上琴凳,修长的手放上琴键,偏头:“所以——”

    向遥已经太久没见过林枝予弹琴——看剧那天她压根没留意乐池,由此很快便想起前几夜梦境里,林枝予少年时候单薄的背影。

    “拉赫吧。”她鬼使神差说出了口。

    到底没讲是哪一首。

    林枝予一瞬不瞬看着她,陡然弯了唇角:“好。”

    管风琴是世界上最大的乐器。

    它居住于教堂,与教堂融为一体,塑造独一无二的音符世界,像一台神创机器。

    随着踏板被踩下,空气在风箱里回荡震鸣,透过数千根音管发出它特有的神圣悲声。

    人耳并不能听见所有音管的声音,但心脏却能随着无从听闻的声波颤跳。

    拉赫的浪漫在管风琴的回响中染上深邃与神性,那种澎湃的精神感召力令人类缩变得十分渺小。

    向遥靠着围栏,裹着的围巾还在彰显存在,带着柔意的清冽气息往鼻间钻,让人想到冬夜的甜雪。

    她搓搓鼻子,不自在。

    味道倒是很像林枝予现在给人的感觉。

    也不是正式演奏,林枝予没脱外套,姿态松弛随意,手脚的动作却灵活自如。

    她凝视林枝予弹奏的侧影,很容易便看出他这些年的成长痕迹。在他身上,几乎已经看不到从前那个冷漠阴郁的小孩了。

    恍神间,她的思绪已经钻进七年前的南榕。

    向遥那时候也刚毕业没几年,在沪河一家科技公司做游戏测试。

    公司倒出名,但游戏是新开业务,接连成立好几个项目组,人员配置都不算内行,研发周期卡得很长,基本看制作人喜好在抄。

    她待在反复拉扯、无效输出的组里,深深有种看不到头的无望坑感。

    没想着南榕分公司的项目率先拿到了版号,但需要攻克的问题也还有一大堆,就往总部申请调人手。

    向遥薅着机会冲了一把,好歹算争取上借调名额,就这么搬去了南榕短居。

    留意到林枝予,差不多是住进那栋筒子楼半个月的时候。当时组里的程序需求堆成山,没给几天适应时间就开始派活,向遥基本每天都得半夜才能下班。

    有天晚上她回家,刚进小区就觉得有些不对。

    老小区到了晚上黑魆魆的,楼房深处隐约传来飘忽的乐声,锣鼓震天的夹杂着唢呐和若隐若现的哭声,怎么听怎么像……

    ……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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