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婆婆摸着手上那只狰狞的骷颅头，责问道：“贞娘，忘川楼在这无间渡岸边也开了百年了，为何今日做此刺杀之举？”

    贞娘目中悲切幽怨，微弱道：“婆婆莫怪。红尘亦老，前情难断。我在这忘川河畔等了整整一百年了，我实在忘不了。”

    朝颜婆婆叹道：“你也自知是前情了，何苦执着？到了这无间渡，便该抛却过往，潜心修炼，重获新生才是。”

    贞娘悲声道：“婆婆，我实在想不明白。都说因果循环，悲苦自招。我前生到底做了何事，值得这样的苦果？我这一生自小父母双亡，只姐弟二人相依为命。我弟弟偏生更加命苦，幼时一场病，因我照护不周竟然双眼盲了，再也看不见世上任何风景。从此他日日受人欺负打骂，只有我是他生的希望。

    后来，我二人被族中叔父收养，本以为日子能好过些。谁知他竟然不顾亲情伦常，数次虐待于我，每每便用我弟弟之命作为要挟。我只念着，将来等我弟弟有一日能平安长大，学了本事，我二人便逃了远去，也能自己照顾自己。

    谁知，在他八岁那年，我叔父对我行那不轨恶事之时，意外将我撞到桌角，竟然死在他的前面。

    死了便也罢了。我又想着世人无情，过不上几年，我弟弟应该也能在这同我团聚吧。届时，我二人重入轮回，再叙姐弟之缘。

    谁知等了这许多年也等不来他，也不知道他这余生是如何度过，如今又在何处？我忘不掉他，也等不来他。那痛苦刺骨噬心，夜夜难眠。望月城中人人祈求长生，却不知能死去能忘掉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陵游老叟怒喝道：“痴儿！凡尘七情不过梦尔。忘不了是你自己太过执着，何故迁怒于九公子？”

    贞娘凄然笑道：“迁怒？哈哈哈……我听说，无间渡最后一株九转彼岸花便是因他而毁。从此，婆婆的汤就失了效用。难道我不该恨他？”

    陵游老叟傲然道：“九公子本就是那花的主人。生之毁之，但凭他心，岂容尔等置喙？”

    贞娘恨声道：“我等性命如草芥，自然不在你们高贵神使眼中。生杀予夺，均做不了主。但是忘川河畔芸芸众生，个个苦不堪言。今日有我杀他不成，明日只怕还有其他人。”

    朝颜婆婆似乎对她身世甚为怜悯，上前叹道：“贞娘，你思念弟弟，难忘前尘，足见你也是个性情中人。但你适才自己歌曲中也唱过了：‘寄语红尘客，其如岁月何。不如来饮酒，看我舞婆娑。’

    向前看，顺自然，才是天地正理。有空，便来我这多饮几杯红尘酿吧，日子也好过些。”

    寒霜甚是不解，问道：“贞娘，为何没有了九转彼岸花，你便忘不了前尘？”

    贞娘目中凄楚万分却并无眼泪落下，只悲声道：“这位姑娘想必不是无间渡之人吧？九转彼岸花乃是无间渡的至宝，花开之时美艳无比，花香能溢散千里，让人忆起前世今生的每一刻点滴。”

    寒霜更糊涂了，问道：“这么说来，这花是让人记忆更加清晰的，怎又跟忘记有关呢？”

    朝颜婆婆解释道：“有阴便生阳，有因便有果。得先记得清清楚楚，方才能忘得干干净净。我本有一味药汤，名曰八苦汤，饮之可让生魂忘却前尘，重入人世。这九转彼岸花便是八苦汤最紧要的一味药引子。如今，却再也熬不出来了。”

    寒霜难以置信，惊道：“这贞娘只是一缕生魂么？”因则适才照顾她时，觉着她亦有血有肉，触之与常人无异。更何况，碧灵渊的疗伤圣药于她，也是照样起效的。

    玉衡却跳了出来，插嘴道：“主人，我在这月无间中也住了一些时日了，于这生魂一说也有些了解。听说某一处尘世空间的人甚为特殊，虽然弱小寿短，但只要灵魂不灭，便可永久返生。人死之后，抛却肉身，残余灵力变作生魂，便能安稳穿越进入这无间渡。

    这生魂身处无间渡中，不过是换了个空间而已，灵力重聚，行为举止便一如常人，可不饮不食，寿数永无止境，只是离不得这忘川水畔。只有尽皆忘却了前尘往事，聚满了新一世的灵力，方能重新穿越入那世间一行，是乃轮回。

    不过，此处月无间尘世中除了无间渡外，还另有一处望月城。城里住的都是活生生的人，个个天生异能，只是多数容貌古怪，性情乖张。住在那望月城中的人甚为特别，死了便俱都散了，骨肉不存，灵力散入月中，再无轮回的可能。刚才那几人，想必便都是望月城之人。”

    寒霜叹道：“我以前也常听佛家讲轮回谈因果，以为不过是些劝世向善的传说，想不到真有前世今生之事。朝颜姐姐，那我碧灵渊中之人，死后又当如何？”

    朝颜婆婆道：“我虽管理这无间渡千年，但亦从未离开过，于各处凡尘详情了解也是有限。

    但我师父曾留下一本古籍，上面说，有一处凡世，乃是当年女娲古神造人之时最为精细之作，相貌与古神相似，聪颖俊美，体质由世间清气做底锻成，且能吸纳天地灵气修炼法术，不但强健身体，更可增长寿数。想必便是霜姑娘所在那处碧灵渊了。

    倘若不幸死去，残余清气灵气便大多回归天地；若是修了特殊的术法，许可凝聚一缕残魂承载记忆存续世间。但却无法安稳穿越至这无间渡来。”

    寒霜心中想起与无尘的往事，痛楚难当，不免伤感道：“我还以为，我能在此寻找到之前逝去的好友。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再续前缘的机会。贞娘，你忘不了是苦，等不到是苦。岂不知，有人想等不可等，相忆不得见，更是多么遗憾之事。若我有机会，便是等他到千年万年，也是甘愿的。”

    卫九霄见她这般落寞神情，虽不知她口中的好友是男是女，但似乎是万分思念旧日心中挚爱之人，胸中一丝醋意袭来，禁不住冷哼了一声。

    叶风自然知她说的是谁，与无尘那段深情在寒霜心中怕是永久也难忘的。叶风很想拥她过来，让她在自己肩上靠上一靠。但如今这等情状，却是不能。他将手抬了抬，终究放下了。

    只听寒霜又问：“如今没了那九转彼岸花，岂不是那处凡世所有逝去的人都再难轮回？”

    贞娘道：“姑娘不知，那忘川之水本也有清洗记忆之能，只是效用甚微，因人而异。有的人只饮了几天便干干净净重入人世。有的人在这忘川河畔住到天荒地老，也难摆脱上一世的魔障。如今，忘川河畔的生魂越积越多。这一切，都怪你那九公子。你说，我该不该恨他，该不该杀他？咳咳咳……”

    贞娘语声越发激动，牵动内伤，禁不住咳嗽了起来。

    阿城抱住她，似乎极担心她，急急唤道：“贞娘，不是还有我陪着你。便是倾尽我的一生，也陪你等到弟弟为止。”

    朝颜婆婆叹道：“这也是位多情之人。贞娘，山河空念远，怜取眼前人。死了便一了百了，你该好好珍惜当下才是。”

    贞娘抬手抚着阿城的脸庞，呜呜咽咽，着实让人心酸。

    卫九霄始终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神情中却流露出一种伤怀寂寥之意。院中，大大的一轮圆月悄然升起，雾蒙蒙的，似乎也怀着愁绪。

    看着他，寒霜忽想起卫九霄交给自己的那几颗焦黑的种子来，他说那花极美，难不成正是这九转彼岸花的种子？

    卫少，你心中只怕也是内疚着的吧。难道你是听闻那花乃是无间渡的至宝，故而起了收藏之心，非要盗个痛快，没想到无意中毁了这些生灵轮回入世的希望？

    但是这贞娘已在此等待百年，想来那花也丢了不少时日了。这么算来，这卫少的年纪倒也不是面上看起来这般年轻，跟我比起来不知谁更老些？那名满天下的包天大盗只怕不是他师父反是他徒弟吧？

    怪不得他每天逼迫我栽花种草的，原来心里还藏着这许多事情，倒也难为了他。

    一念及此，寒霜便将手偷偷伸过去，握住卫九霄的手，轻轻地捏了一捏，柔声安慰道：“卫少，你放心。我说过的，定同你等到那花儿盛开再走。”

    寒霜的语声很是真挚，眼角流露出一丝难得的缠绵情意，月光映在她晶莹的脸上，衬得那眉间的红痣更是动人，一如那夜神泉水中湿漉漉的她。

    卫九霄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幅岁月久远的古画。

    “她如今，当真愿意同我并肩站在一起了么？她如今，当真愿意为着我的错误献上自己的一生么？她如今，当真不会再离我而去么？该信她么？”他的目中有些惊疑不定，他的身躯有些颤抖，他的心有些痛也有些怕。

    贞娘却惊讶问道：“姑娘，你说的可是那九转彼岸花？”

    寒霜点点头，笑道：“正是。你放心吧。我怕是与花有缘，你瞧那院中的向日葵，才不过几日便生得这般好。这九转彼岸花虽然娇气些，但朝颜姐姐已经送了忘川水来与我，只怕再过几日便也会生了根，发了芽。卫少毁了一株，我们再还给你们千万株。如何？”

    贞娘望着屋外的向日葵，半晌，悔恨叹道：“百年来，无间渡中日日寒冬，处处寂寥，从未见过花开。我初到此院之时便已注意到这片花田，还以为只是神使施的障眼术法，不过点缀院子所用。

    想不到竟真是姑娘种的，难道九转彼岸花真有重现的一天？

    阿城，我错了……是我错了，我本该安心等下去的。你那些兄弟，全部因我而死，是我害了你们。”

    陵游老叟冷冷道：“你能有此悔恨之心，或可稍减罪孽。不过无间渡的规矩，却是不能破的。”

    那阿城拦在贞娘身前，跪地向陵游老叟祈求道：“神使大人，此番行刺，是我为贞娘鸣不平，是我得知了这个机会通知于她，她不过是受我蛊惑。请只治我一人之罪，饶了她吧。”

    陵游老叟厉声喝道：“你自然该死！但她在这无间渡住了百年，居然不分尊卑、胆大包天，意图伤害九公子，无论何种缘由也难宽宥。”

    说完，便欲挥掌向阿城而去。

    贞娘拼尽全力，急急拦在阿城身前，紧紧抱住陵游老叟的双腿，转头却向寒霜祈求道：“求姑娘替阿城求一求情，若不是我为心魔所困，恨意渐长，也不会连累了他一家。望月城中之人本就寿数短暂，如今他兄弟八人，已有七人身死，但求能留他一命。

    我愿用一消息作为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