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璨兴收养她的时候其实她也已经有记忆了，六七岁的小人儿大冬天的穿着黑的发亮的一件快有她高的红色棉袄，脚上趿拉一双明显是成年男子的黄色塑料拖鞋，也已经黑的看不出颜色了，只不过那时候的拖鞋就那种颜色那种款式，脏乱干枯的头发，冻得皴裂的脸上还挂着条透明的鼻涕，那鼻涕总是在快到嘴边的时候呲溜一下又被吸回鼻腔里，如此循环往复。秦璨兴遇到她的时候她正这个样子呆呆地站在路口。她是被她婶娘送出来的，从她爸妈不在了之后她就被派出所送回老家跟她叔叔婶婶生活了，被送出来是因为一起生活的这一年多以来叔叔婶婶家的孩子总骂她是杀人犯的女儿，她总会反击他们，她虽然小但狠，打不过就咬咬不过就掐，但对方是三个，她双拳难敌六脚，结果总是她要惨一点，有时候她也会险胜一点，这个时候婶婶就会开始骂她，骂她什么小野种、小畜生、养她不如养狗诸如此类，但她不在乎。早上才起床她又和他们打了一架，被堂姐和堂弟压在地上的时候 她摸到块石头照着堂姐的头就砸了下去，被压着身上的劲儿被卸了不少但也把堂姐的头弄破了，婶婶更是气得破口大骂，还动手打了她，她居然也没哭，甚至就站在那挨打，不闪不躲，把堂姐送去卫生院之后就带着她七拐八绕来了这个路口，叔叔说带她去看堂姐，到了路口说是让她在这里等着，他回去拿东西，她等啊等一直等不到，她想她是回不去叔叔家了。但她好像也不知道要去哪，就一直站在路口发呆。秦璨兴是要去劝他班上一个成绩优异的孩子继续回去上学，隔着很远的距离他就看见一个人站在路口一动不动走近了发现是个邋遢的小女孩，他左右环顾一圈也没看见别的人，就问槐桑“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你的家长呢？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槐桑抬头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瘦削却又温和持重的男人，默不作声，秦璨兴看着她吸鼻涕，从裤兜里掏出来一张白蓝格子的手帕，温柔的帮她把鼻涕擤了，槐桑就呆呆地看着他，秦璨兴都怀疑她是个哑巴了，槐桑突然出声“槐桑，家在有很多槐树桑树的院子里，没有家长，没有大人，没有了”看着她小小呆呆的，秦璨兴觉得这孩子可能是智力有残缺的，说的东西他也听不懂，干脆蹲下看着槐桑眼睛“我带你去派出所，让警察叔叔帮你找家里人好不好”“离开这里吗？好呀，你带我离开这里吧”槐桑突然有点激动地看着他，脏兮兮的脸上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满含期待。秦璨兴觉得先送槐桑去派出所比较重要便伸手把槐桑抱起来往城里走去。
天气很冷，秦璨兴抱着槐桑走路不一会儿就额头出汗了，槐桑看见了就抬起手来在袖子上找了块还能看出颜色的地方轻轻地给秦璨兴擦了擦。秦璨兴笑笑“真是个好孩子”，进城很远，秦璨兴来的时候是搭了一辆送煤的解放车，回去的路上人都很少，秦璨兴就一路都抱着槐桑左手酸了换右手，还时不时逗逗她。槐桑真的很久没有感觉到这种温暖了，她记忆里最多的画面就是母亲的哭骂和父亲的冷漠的话语。再然后连这些都没有了。槐桑歪着头问“我可以把头靠在你肩膀上吗？我有点困”说着就把头歪在秦璨兴身上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一个女人很温柔的声音“怎么抱了个孩子回来？不是说去家访吗？”她迷迷糊糊喊了句“妈妈抱”，女人便手忙脚乱的把她接了过去。新的怀抱香香的，槐桑一下就清醒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忙挣脱着下了地。她发现房子不是很大但很干净整洁，白色的带花的网布把家里的陈设都盖着，窗帘是蓝白格子的，淡红色带白点点的地面拖得很干净，门口的方柜上还摆着个淡绿色的花瓶，角落里的回风炉正散发着热气，脏脏的她站在中间显得格格不入。看着她一脸的紧张，秦璨兴蹲下身安抚她“你不要害怕，这里是我的家，这位是我的老婆，你还没吃饭吧，我也还没吃，我们吃了饭再去派出所好不好？”第一次去派出所她就被送去了叔叔家，槐桑觉得去了派出所不好，连忙摇头“不要去派出所，不要去派出所，去了会被带去婶婶家”夫妻俩对视一眼，眼里都是疑惑。蒋菁华安抚她“好，不去派出所，我给你先洗洗干净，让他去给我们做饭吃好不好？”她蹲在槐桑旁边伸手指了指丈夫。槐桑听了点点头，没成想这一洗就洗了一个多小时。等槐桑被包在大毛巾里抱出来的时候秦璨兴都差点没认出来，洗干净的槐桑圆圆的小脸上那双大大的眼睛格外让人喜欢，美中不足大概就是那脸上有很多细细的伤痕和那一头长了虱子的头发。“也不知道这孩子多久没洗了，三大盆水，瘦的哟身上都能摸到肋骨，赶紧吃饭吃好带她出门，去把头发剃了，再买两身衣裳”等到再回家的时候槐桑就成了个小光头，怕她冷，还给她买了顶帽子。
晚上槐桑是和夫妻俩一起睡的，等她睡着了，蒋菁华推了推丈夫“你这无端把这孩子带来是什么打算？万一这是谁家孩子走丢了人家爹妈不得急死？”“我看你不也挺喜欢的”秦璨兴话里带笑的调侃妻子，又把早上相遇的情形与妻子说了“一开始我还以为这孩子是个痴儿呢，呆呆地，和她讲话也不回应，又说没有大人，又抗拒去派出所，她这样子估计是个孤儿，那你说我也不能看到了放任不管啊”蒋菁华偏头瞅了一眼丈夫“你就爱当这老好人，那她就是孤儿也不能一直这样不明不白的留家里吧”妻子的话里没有埋怨，更多的像是打趣，秦璨兴笑笑“那还不是蒋老师人美心善嘛，这孩子明早带去派出所看看能不能查到什么东西，快睡吧，明天你带她去，我还是接着去劝劝褚建华，那孩子不上学真的可惜了”秦璨兴是Q市一中的校长，现在的Q市还是个南方最普遍无特色的小市，学校的爱才之心也更为纯粹，褚建华成绩在全年级能排前三，明年妥妥的可以冲省重点高中，但这次期末学校发成绩单他就没来领，听其他同学说他家四个孩子，父亲有残疾，条件很差不打算让他再读了。秦璨兴不忍心这么个好苗子就这么断送了前程，就打算做个家访，没承想半道被槐桑打乱了计划。蒋菁华是市一小的老师，再有几年就都准备退休了。
第二天夫妻俩早早地就出门了。中午蒋菁华和槐桑到家的时候秦璨兴还没回来，她看着槐桑在长椅上乖乖的坐着小脚晃来晃去的，突然就想到了她那个才三岁就生病没了的孩子，那孩子虽然是个男孩，却格外的文静，每次她给学生批改作业、备课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安静的坐着陪她，也喜欢把脚晃来晃去的。自从那个孩子没了以后她就再也怀不上了。她想着如果那孩子能健康长大的话现在估计也成了家有孩子了，她就也可以在退休后过上含饴弄孙的生活了，想着便入了神，然后泪流满面。槐桑看见蒋菁华哭了很平静地拉起袖子给她擦眼泪，然后小大人似的还把蒋菁华的头抱在怀里，仿佛做过很多遍。蒋菁华忽得就放声大哭起来。
秦璨兴回家打开门看到的就是槐桑搂着妻子的头手拍着她的肩膀在做无声的安慰，妻子也靠在孩子的怀里抽噎着。他吓了一大跳，忙问妻子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怎么哭了”蒋菁华抽噎着说不出话来，他又转头看向槐桑，槐桑摇了摇头“不知道，妈妈突然就哭了”蒋菁华抬起头“老秦，我要收养这个孩子”她很少不用商量的语气跟丈夫讲话，然后又转头跟槐桑说“以后叫我奶奶，你就留在这里给我当孙女好不好？”槐桑对奶奶一词没概念也没印象，但听到能一直留在这里她还是很果断地点点头，大声回了句“好”，秦璨兴也挺喜欢槐桑的，安静乖巧还贴心，但他没表态只说“蒋老师起来收拾收拾我去给你们做饭，还没吃呢吧？我也还没吃”吃完饭蒋菁华进厨房洗碗，丈夫跟着进去“早上去派出所怎么说的？这孩子身世是咋回事？” “就问这个？不问问收养的事？”蒋菁华动作不停，扭头看着丈夫“我还以为你是来问我为什么要收养这孩子呢？”秦璨兴笑笑“蒋老师做的决定我一向是举双手赞成的，恨不能双脚也举起来赞成”蒋菁华笑着睨他一眼“去去去，油嘴滑舌”停下手里的动作叹了口气说起槐桑的身世。
她今早带着槐桑去城东派出所的时候按照昨天丈夫的描述跟民警说了没问出什么来，那时候派出所分布的还不像现在这样密集，相互之间也没有联网这一说法，没办法她直接带着槐桑去了市公安局，她跟值班民警一说，民警准备给她去翻档案，另一个民警问槐桑“小朋友，你的爸爸妈妈呢？你还记得家在哪里吗？”槐桑往蒋菁华身后躲了躲，手指紧紧握住她的手，蒋菁华感到她的紧张蹲下身安抚她“不怕不怕，警察叔叔问你话呢，你可以回答吗？没事的，我会陪着你的，你仔细想想家里的人都叫什么，看看警察叔叔能不能帮你找到家人好不好？”槐桑看着面前的女人满面温柔，眼里都是鼓励，想了想小声嗫嚅“家在一个全是槐树和桑树的地方，所以我叫槐桑，家里没有人了，妈妈把爸爸杀了，妈妈也不在了，不想去叔叔家，他们都骂我还打我”其中一个年轻的民警突然出声“槐树和桑树的地方我想起来了，农信园那个小区，前年的那起命案”那民警边说还边回头冲着同事用下巴指了指槐桑“就是信用社的那对夫妻，好像因为男的出轨了，女的给男的下了致死量的□□，自己也自杀了，留了封遗书留了些钱把小孩托付给了她小叔子，那家人好像住在大河村吧”“大河村啊，那倒是对得上了，昨天我老公去大兴镇家访，好像就是要经过鲁河镇的大河村”蒋菁华听了民警的话附和道，又同情的摸了摸槐桑的脸，这孩子明显是不想回她叔叔家了，她想了想，指着槐桑的脸对那俩民警说“警察同志，我老公昨天遇到这孩子的时候鲁河镇和左宜镇的交界上，这么冷的天，就穿双塑料拖鞋站在那，冻得流鼻涕，孩子昨天到我家的时候一点样子看不出来，我给她洗澡都洗了一个多小时，满头的虱子，没办法洗干净，只能带她去剃了光头，你看看她这个脸，都是掐痕，这孩子怕是过得不好呀”蒋菁华觉得这孩子还是很聪明的，可能是被父母的事情吓到了，这一两年估计过得也不好，正常来说她这个年纪表达应该很流利清晰了，但这孩子还不能完整表达，她是越接触就越心疼这孩子。想了想她问道“警察同志，可以帮我查查她的户口吗可以的话我想收养她”年轻的民警转头看向同事，他觉得这件事有点为难，毕竟这个小孩还有亲人。蒋菁华看出他们的犹豫就说“这孩子我是真喜欢，我也没孩子，况且她这情况明摆着是被她叔叔家送出来的，我总不忍心放任她出去流浪让她去讨饭吧，她还这么小”最后民警还是被她说动了，给她查了槐桑的信息，槐桑本名孙梦云，一九八七年生人，今年六岁八个月。又登记了蒋菁华的个人信息和工作单位，最后给她开了个槐桑的户籍证明，还有一个蒋菁华的身份证明，告诉她让她带着证明还有叫上秦璨兴去民政局就可以办理了。
秦璨兴听完也是长叹一口气，这孩子也真是命苦，希望遇到他们夫妻她能过点正常的生活。夫妻俩又商量了会儿，把收养的计划都定好，秦璨兴转身回了客厅把槐桑抱在身上逗她玩，把槐桑逗得咯咯笑，等到蒋菁华也回了客厅，秦璨兴才把槐桑放下地“蒋老师，干活吧，给我们槐桑收拾一下卧室吧”夫妻俩住的这个房子是教师小区，房子不大，只有八十几平，倒也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三室一厅一厨一卫，平时就夫妻俩住，另外两间卧室一间改成了夫妻备课的书房一间改成了杂物间，现在要把杂物间收拾出来给槐桑当卧室。秦璨兴进去搬杂物，蒋菁华拿了扫帚扫地，槐桑也跟着两个大人忙进忙出拿拿废纸壳搬搬旧报纸，花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把房间擦洗干净，三个人都是满头满身的灰，槐桑的脸上鼻子上都是灰，看着像个小花猫，看着她的样子十分可爱夫妻俩都笑了，看着他们笑了槐桑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