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易主-2

    伺候便宜祖母吃完饭,天边飘起雪来。

    我推窗赏雪,冷风在脸上一吹,肺腑清凉。

    忽听院中狗吠不绝,我汗毛都起来了,吵着便宜祖母了,又是我的事!

    我抓着扫帚,打算出门驱狗。

    只见雪地里一只瘦高黑犬,我连忙拿扫帚扇了两扇,团团飞雪中,黑犬朝我汪了两声,掉头窜出后门。

    院中积雪颇深,一踩实了,全是冰。我正要往回走,脚背铲到一物,我晃了两晃,被绊倒在地。

    一跌进雪里,视线低矮许多,我这才看到雪面凹凸不平,有一道爬动的痕迹,直留到眼前。

    眼前雪地坟起。显然藏着东西。

    行动快过思考,我伸手抚开积雪,只见雪露出张人脸。

    我赶紧把人脸刨出来。

    忽地想到:“要是个死人,多恐怖?”

    下意识又捧起雪,要把他埋回去。

    拘了冒尖的雪堆,双手停在他脸上,总是下不定决心,手掌摇晃,抖下些细雪。

    脸上的嘴唇动了动,溢出声咳嗽。

    不是死人!

    不是死人就行!

    我一把丢了雪,把手在衣角抹干净了,去拍他的脸。

    触手冰凉,不知在雪地里埋了多久。都没热气了。

    我伸手拉他,他呜咽一声,身上积雪簌簌,露出雪下点点红。

    我呆了一会儿,轻轻放下他,用手扫去层层红雪,很快手心一疼,红雪中冒出截断箭,正插在他小腹。

    箭枝被掰断了,看不出入肉多深,但见热血汩汩冒出,遇雪即融。流到身下泥地里,好大一块血洼。

    随着呼吸,肌肉起伏,箭头微微颤抖,雪还没停,点点白渗进血洼,化了。

    我蹲在他身边,一边观察伤口,一边用手在自己同样位置上比划。我没学过护理和临床,只能凭借基础知识判断:不伤及重要器官,可以小范围移动。

    鼓起勇气,我从雪里剥出他两条腿,抓在手里,拖死狗般,把他拖到马圈。

    万幸父兄出征,家中马圈空置,地上只一层浮土。我放好他,又凑过去看他伤口,还是不敢动,先脱了外衫,盖到他身上。

    我跑到屋里,抱了床棉被,再回马圈找人。

    他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坐起来,歪靠在墙角,腿上盖着我的衣衫。

    一阵风过,恰好吹起衣袖,啪啪拍在他手背上。他抓紧衣袖,猛地抬起头,对我一笑。

    我正好撞进他眼里。

    这人长得挺好看,脸颊削瘦,鼻梁高直,院中雪光瓷白,而他的微笑比雪光更亮。

    我呆了一呆,低头挤进马圈,把棉被盖在他腿上,“你的伤,怎么办?”

    他果断说,“挖肉,拔箭。”因为失血过多,语气还虚软。

    我比他更果断,“我不会。”

    他看了我一眼,“给我壶酒,我自己动手。”

    我迟疑着,没有动。

    他又说:“我死在这儿,是你的麻烦;但我活着,就是你的金罐子。”

    我只怕他拿刀在手,暴起伤人,听他这么说,我立刻放心,这是个聪明人。杀了我,对他也没有好处。

    我翻出酒壶,又转到厨房,倒出两块白糖,抓在手里,走了出去。

    他比原先更加委顿,歪头靠在木栏上,咬着牙只是吸气,听到动静,眼睛稍微睁开条缝,“把我匕首解下来。”

    我跪在他身边,他满身血污,腰间一束皮带,斜插把匕首,我一拔出来,蓝光满面,冰气冲鼻。

    我把匕首递过去,他的手一直抖,我想了想,又夺回匕首,扯起伤口衣衫,轻轻挑开一个口子,顺着划破了,露出伤口来。

    左手手指按着,男人皮肤滚烫,我心脏突突乱跳,怎么也下不去手。

    他挣扎坐直,一手抓住马圈栅栏,“快,我头晕得很。”低头咬住我衣衫袖角。

    我一想也是,他要是晕过去,我更不敢了,于是将牙一咬,刺破伤处皮肤,挖出团肉,掐住断箭,只觉箭枝又热又滑,我深吸了好几口气,用指尖掐死,往外抽了出来。

    箭一拔出,鲜血激飞,他身子一阵痉挛,随即团起衣衫,死死摁在腹侧。

    好一会儿,他再抬起头,脸上只有一对琥珀眼珠不是白的。

    风雪不止,手中断箭转眼吹得冰凉,箭头一缕碎肉丝子飘飘荡荡,我拿起来,看了会,猛地丢出马圈。

    他一手摁着伤口,另一只手哆嗦着去摸酒壶,无奈手上无力,酒壶摇晃,泼出来好些。

    我蹲在他身边,扶稳酒壶,将壶口递到他嘴边,“你喝慢点。”

    他先侧过眼,目光在我脸上转了几圈,继而垂下眼,就着我的手喝了。

    为了不牵连伤口,他一小口一小口喝,我看他鼻梁挺直,侧颜利落,皮相委实不错。

    按照历史,金人在河南扶持伪齐,与南宋分庭抗礼,岳飞出征,正是要收复河南。

    既然这是河南境内,这人要么是金朝贵族,要么是辽朝皇室。

    穿越之前,我听说,靖康之耻,乃国难大悲;穿越之后,我觉得,相较辽金,还是这便宜祖母更可恶些。

    我一边喂他,一边给自己做思想建设:

    万一纸包不住火,岳飞知道我救了个辽金贵族,那也没什么,杀他的是宋帝,又不是辽金!岳飞一定能够理解我。

    救人一命,胜造八级浮屠,——不仅胜造八级浮屠,更报了杀父之仇,简直感天动地。诺贝尔忠孝奖,舍我其谁?

    首先,我可不是为了留后路,其次,留后路又没什么不对。岳飞满脑子精忠报国,那我只好“忠臣的孩子早当家”了。

    所以,我今天的行为,乍看有点自私,其实我心里一点也没有自己,全心全意都是国家、民族,和岳飞···

    “小朋友?”

    他的声音把我唤醒。

    “啊,喝完了吗,”我从怀里掏出白糖,“给你。”

    他笑看着我,“喊了你七八声。”

    “啊···怎么了?”

    我把白糖举到他嘴边,他立刻不笑了,很警觉地舔了一下,等一会,才放心吃进嘴里,“为什么给我吃糖?”

    我挠挠头,不知道怎么解释,糖分可以补充体力。

    又挠挠头,忽觉手上怪怪的,举到眼前,疑惑地看了一会。

    猛地想起,喂糖时,他舌头舔到了我的手指。

    我大吃一惊,挪远了手,从指缝里看到,他嘴角衔着点笑,歪头打量我。

    血直往脑门冲,我抓起衣角,裹住手指揉搓一顿,搓得手指头又红又疼。

    正在窘迫,前堂的敲门声隐约传来。

    我立即起身要走,他又低低喊了一声,“小朋友,去换件衣服。”

    我低头,只见衣上都是血点,我应了一声,替他压了压被面,就匆匆往前门走。

    敲门声砰砰地响,把便宜祖母也吵醒来了,雨雪天气,祖母是绝不下床的,我倒不怕他被祖母发现。

    换好净衣,我一手抓衣领,一手去抽门闩。

    刚开了条缝,杜嵩脑袋就钻了进来,笑嘻嘻,“阿昭,你吃过饭没有?”

    杜嵩的爹是岳飞领导,当朝臣子多畏战,在一片主和党/中,杜充力排众议,一力主战,很对岳飞脾气。

    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绝世名将成名之前,照样得掐着鼻子,夸领导儿子“天赋异禀”。

    我还没开口,便宜祖母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小杜来了,就等你呢!吃烩面不吃呀?”连声招呼我,“阿昭,站着做什么?快让小杜进来呀,外头怪冷的!”

    后院还藏着个人呢,我哪儿敢让杜嵩进来,“肉菜都隔了天了,怎么请客?我可不好意思。”

    杜嵩扒着门,伸长了脖子就要里挤,“下这么大雪,我就想吃烩面!隔天算什么呢?跟我爹守北京那年,每天吃冰羊肉,——就这,我爹还只给我请封了参将,亏死了!”

    “参将呀!我知道,武曲星下凡呢。”

    便宜祖母笑得有点苦,因为岳飞没有靠山,早年仕途不顺,她为儿子不平。

    “不是只有我说阿昭好,”便宜祖母很快抖擞精神,“这丫头有福,——不信你问街东头那看相的,——他说:‘你这个孙女,旺夫,旺父,旺家。’原话!不信你去问。”

    杜嵩站在门外,微笑,不肯走。

    我又不能伸手推他,急得蹦蹦跳,“你什么没有吃过,烩面有什么好?大雪天,你别杵在这里。”

    杜嵩扮了个鬼脸,“我就爱吃烩面,怎样?偏要你做烩面给我。”

    我瞪着他,喉咙里滚来滚去都是脏话。心想:公然又是个岳飞。一回到家,往椅子里一躺,只会张嘴喊女人干活。

    便宜祖母走了过来,微笑着将我挤到一边,“下这么大雪,吃一碗烩面最好了,”又对我虎起脸,“俺们河南人,噫,还是烩面中。”

    杜嵩脸色微变。杜氏乃河南大族,贵胄云集,名流辈出。可岳飞老爹是河南泥腿子,扁担扔地下都不知道是个一。

    他套个近乎,算与民同乐,没想到便宜祖母蹬鼻子上脸了。

    杜嵩连忙附和,“是是是,我爹中进士那年,同门有五个河南乡党,各个爱吃烩面?”又笑望着便宜祖母,“建炎元年,官家给我爹赐饭,就是一碗烩面,后来我爹奇怪呢,赵官家就说了,河南人谁不爱吃呀?”

    便宜祖母愤然说:“靖康二年,赵官家亲笔给我儿批过字!”

    “唔,我爹总说,能力不足,没关系,别怕挫,越挫越勇嘛!”杜嵩呵呵笑,“就看老岳,赵官家亲笔革了他军职——亲笔啊!——跟着我爹干,眼看还是有官做的嘛!”

    便宜祖母脸色紫涨,扭着嘴笑了好一会儿,又对我咆哮:“杵在这里干什么?你快和小杜出去吃!”

    杜嵩脸色顿和,脸朝着我微笑,目光却盯着地下:“行辕设在道台衙门,又不像自家府上,小厨房不断火。过了点也麻烦,你快跟我去。”

    我没想到,杜嵩态度这样坚决。

    再一想,岳飞就在杜充手底下,低头不见抬头见,总要顾点颜面,杜充儿子不敢拿我怎么样。大概仰慕岳飞忠勇,请我吃一顿饭。是我想多了。

    我笑着放开门,“唔,我和你走。”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