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我很崇拜岳飞,但我不希望我爸是岳飞,我希望我爸是秦桧。
……
清晨,一阵嘚嘚声穿过木板门。
接着是一声咆哮:“再剁!再剁!把案板剁碎了才好呢——没见过这样不当家的儿媳!”
寒冬夜凉,把窗户闩上后,还要贴层厚毡布,一整晚的热气烘着,虽然只有我一个,还是一股不透气的人味儿。
我紧闭双眼,把被子扯过头顶,努力想再赖一会儿。
下意识想着:家政阿姨包了虾仁水饺,睡到中午,就从冰箱里取出来,一边吃水饺一边追剧。
念头刚起,咆哮又至:“说话!你哑巴了呀?我命苦——怎么摊上这样的儿媳妇——俺不活嘞——要不是为了再看一眼俺儿,俺还活呀?不活嘞!”
另一个年轻的女声响起来,“娘!我在江苏做姑娘的时候,也是丫鬟老妈子伺候大的,嫁到你们岳家,要什么没有什么,——还要大清早起来给娘做饭,怎么还——”
“诶呀呀,宜兴大小姐!嫁到俺们河南,可屈了你了,你滚!你滚呀!俺河南乡下婆子再穷,也养出了个好儿子,要没俺儿参军报国,金狗来了,抓住你们江苏小娘们,一个个,顶烂下半截子肉!”
一连串河南土话炸雷似爆出,惊得我霍得爬起。
一边摸黑穿衣服,一边回想穿越后的日常——
便宜阿娘、便宜祖母,还有我,穿着粗布衣裳,提着兜篮,站在街上,为了一把青菜,跟菜贩子讨价还价,婆媳同仇敌忾,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等到买完菜,回到家,关上门,婆媳又为一盘菜放不放盐而争吵。从汉胡矛盾,吵到河南与江苏的战略经济意义。
每每饭点,我坐在桌上,看着面前唾沫横飞,点点都落在青菜盘里。
——无论之前放再多的盐,吃的时候,牙垢味永远比咸味重。
没想到,穿成岳飞女儿,武穆大将军的面没见到,口水拌菜倒是吃了半个月。
万幸,便宜阿娘要随军去,协助岳飞布置军事,尽忠报国,不让须眉。
反正这家里,少一个人是好一个人。
我立刻睁开眼,坐了起来,夜里出了点汗,被子一掀开,凉风顺脊梁骨往上窜。
胡乱穿好衣服,我一脚蹬进鞋里,就往外跑。石砖地上,布鞋鞋底啪嗒啪嗒,像是耳光声。
便宜祖母又叫:“想吵死我呀?嫌我不死呀?我就不死!我不顺了你们的意!我养大的儿,凭什么任你拿捏?这是岳家!你姓李的,滚出去!”
我说:“祖母!祖母!不是阿娘,是我,阿昭。”
“哦!”便宜祖母声音柔和下来,“阿昭,我乖孙女,像我。我们岳家人好。”
厨房布帘一掀开,便宜阿娘走出来,面无表情瞅了我一眼,忽地笑开,“诶,好好孝敬奶奶,爹娘来时给你带甜糕。”
我敷衍几句。
便宜阿娘抄起蓝布包裹,一边往外走,一边脸朝祖母房间,大声吆喝:
“阿昭,我跟你说,你奶奶心善气软,伺候她,是天下第一轻松的好事!只是——耐不住你爹孝顺哪,你就想,你爹最爱说的一句是什么?‘俺娘又老了’,你说稀奇不稀奇?天下谁不老呀?还赖上人了呢!”
屋里传来重咳声,便宜祖母一叠声叫“阿昭——”、“阿昭——”。
凭借经验,河南乡下老太万分难缠,万万不能得罪,何况便宜阿娘要走了,便宜祖母属于邻邦,不拉拢,必有后患。
我于是跑过去,“祖母!你好呀?”
便宜祖母躺在床上,伸出手,抓来只痰盂,朝里面吐痰,老年人惜命,怕受风,所以几乎不洗澡,油腻腻的头发板切掉半张脸。
她吐了一半,忽地眼中一亮,显然想到了杀招,抖腮咬断浓痰,把剩下半口咽回去,清了清喉咙:
“阿昭呀,把你阿娘包裹拿来,看看,别是偷了咱们岳家东西。”
我不动。
“——祖母半截入土的人了,祖母是为你,她把钱卷走了,你吃什么呀?我不能没良心,由姓李的欺压咱们岳家孩子。”
我头皮都嗲起来,这便宜祖母的脾气,我是很了解的,一旦不顺她的意思,等到岳飞回来,一定添油加醋地渲染一番,少不了要挨打。
岳飞为国家打金人,很厉害,为老娘打女儿,恐怕只有更厉害的。
我转身走出去。
便宜阿娘看到我,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软弱,随即更加强硬起来,双手插腰,虎视眈眈地敌视我,仿佛我是个汉奸,或者叛徒。
我拼命给她打手势,口中喊:“诶唷——阿娘,你回来——诶唷!一路顺风啊!”
便宜阿娘对我点点头,表情非常感动。低头走了两步,又扭过身,从包裹里抓出一把铜板,悄悄塞给我,“你是我生的,我不疼你,谁疼你?”
阿娘又朝里使个眼色,“没办法的时候,以不变应万变。”
我唔唔点头,彻底贯彻落实“以不变应万变”。
等便宜阿娘走了,我走到厨房,窗户大开,冷风呼呼灌进来,可是关上窗,就没有光,和卧室一样黑暗,一定切到手指,最后吃肉炒青菜。
切菜案板是块大圆墩子,上头搁着一把刀,还有切了一半的葱。
这案板历史悠久,据说是便宜祖母的嫁妆。
案板正中,有一道大裂缝,缝里堆满灰尘,还嵌着黑黑灰灰的渣滓,或许是祖母娘家人的皮屑。——尸体都死了,尸粉还给后人吃。
我拿起菜刀,继续切那菜刀,但是菜刀太老,刀刃顿涩,在葱段上滑来滑去,只能一下一下剁。
便宜祖母又嚷,“要死呀?要死呀?!”
我只得放下菜刀,用指甲掐葱段,但是没掐几下,葱汁渗出来,整只手湿溜溜的,食指指甲铲进拇指指缝,钻心疼。
我想了一想,拔下发簪,在葱段上戳出一个个小洞,顺着掰开,这样就完美无缺了。
便宜祖母忽然出现在厨房门口,短短肥肥的身子,站起来也和坐着差不多高。稳如大钟。钟顶一张黄皱脸皮。
岳飞新近起势,便宜祖母享福不少,黄脸皮生油光,像一张浸油柿饼。
“你阿娘呢?!”
“走了,”我赔笑,“没赶上!”
“把她给我叫回来!”便宜祖母怒发冲冠,“偷了东西就走,没有这样欺负人的!”
“就算,就算我娘偷了吧,”我十分为难,“咱们省一点过日子。”
“放屁!放屁!俺儿多争气,也不够你娘俩这样大手大脚。一搬二搬,就是金山也给搬空了!你们要累死我儿,你们是汉奸!”
“阿娘也是到军营里,安抚别的军属···”
“这话可笑得很,谁见过这样子安抚的呀?谁见过?我就没见过!”便宜祖母嚷嚷起来,“他妈的!没有天理了,我养大的儿子,我刻下的‘尽忠报国’,怎么风头全给他妈的一个宜兴小娘皮出了!”
便宜祖母把我从厨房里扯出去,逼着我出门找阿娘。
我不做声,便宜祖母一戳又一戳,把我戳到屋脚。
“说去军营,谁知道呀?我看她是投敌了!或者造反!——阿昭,去!你马上到衙门里,叫上两个人,把你阿娘抓回来!”
我硬着头皮:“祖母,你小点声吧——让人听——”
“——好呀,你不去!”便宜祖母更嚷起来:“你们是串通好的,我明白了!你们一个个,都是贼,偷钱去享福!还看不起我呢——你当我不会享福呀?摊上这样的儿媳妇,棺材板都被偷去了!”
祖母说着说着,噗通坐在地上,拧着肚子,用手掌噼噼啪啪拍地,“当初我就说,你阿娘面相不好,跟老岳家合不来,你看吧,她一进门,俺儿就给皇帝骂了,——都是你阿娘面相不好!把皇帝都给妨着了!——我是一声都没出。我可不像那些没脸没皮往外跑的骚娘们,俺全心为了俺儿,只要俺儿好,俺打落牙齿和血吞···”
隔门就有阿娘的声音传过来,显然是听到动静,去而复返。
便宜阿娘高声骂:“喊什么!”
我望着天花板,真想就此消失掉。
门外,阿娘又带上我的名字:“阿昭!我问你话呢!喊什么?”
我在便宜祖母的注视下,含糊一句:“祖母等你和爹回来呢。”
可是阿娘显然已经听到了,冷笑一声,“——不说我就当没这回事,什么岳家?一个贼窟!我的钗子呀,妆台呀,头面呀,都被偷了!”
“那不是俺偷嘞,那是俺拿嘞!——倒是你,骂起婆婆来了,今天你骂我,明天你是不是要杀我?——行!我命苦!人善被人欺!”
“你善?又不只是我跟你过不下去,岳飞前头一个老婆,怎么也跟你过不下去,卷铺盖跑人?好!你是善人,全天下都是恶人!”
穿越过来半月多。我对岳飞家事也有些了解。阿娘是岳飞第二个老婆。
便宜祖母脸涨红,一咕噜爬起来,拨开我,飞弹般往外冲,我忙拉住她,被踢了好几脚。
我不敢龇牙咧嘴,忍疼把便宜祖母拖回去,又回到厨房做饭。
便宜祖母还在那边说:“就说你阿娘要跑,偷汉子去,是不是?你还不信呢!这下她自己说出来了吧。他妈的!阿昭——告诉你,忠臣不事二主,好女不侍二夫,害死人!”
我漫应着,心想:的确,我投胎到这,全怪岳飞头一个老婆,不能够从一而终。害死我了。这坏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