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兮

    温若这不服输的模样,但是让他想起了当年温若刚到这里的模样。

    当年大翌灭国后,温若被送到这里,除了温家的人,整个渊国无人知晓她的存在。

    他记得那天他从书院回来的时候,在池塘边看见了这个坐在河边的女孩,她就坐在小石头上,一声不吭。

    但他看见了小女孩在哭泣。

    温若像是早就料到温栎的表情,她知道没有人愿意承认她的从前,她的从前只是一个噩梦罢了。

    她回眸一笑,对着温栎说:“少将军,我只是说笑而已,不必在意我说的妄语。”

    温栎以为她会说“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你这便宜哥哥一点也不称职。”

    温栎并没有意料到温若会是这样的态度,如同前几年一样把所有人都当做是她的仇人一样对待。

    如今的她至少学会怎么伪装,可是那张伪善的面具一旦戴上了,就再也摘不下来了,她也做不成她父母眼中的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了。

    温栎收起脸上的笑,他认真地问道:“你当初说的那些话如今还算数吗?”

    她说她平平安安的过完一生。

    温若蹙着眉,似乎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她答道:“小时候的妄言岂能当真,少将军醒醒吧。”

    明明白已经意料到结果,可是为什么他亲耳听见那颗心还是那么痛呢?

    温栎争辩道:“你明明没有忘记,为什么不承认。”

    记得,忘记,于她而言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她是温雒,温择轶,不是温若温洛卿。

    温若皱着眉头,眼睛渐渐模糊,她怒吼道:“温栎,你告诉我,我怎么忘记我母亲自缢而亡,她是为了你们大渊,远嫁大翌,嫁给我父亲,可是最后呢?大渊却要我母亲去死,而我父亲虽是大翌的将军,可是他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你温家的事,他对我对我母亲如何,我比你们清楚,他保家卫国,无愧于天也无愧于地,可是他最后却被吊死在城墙上,尸首被鸟兽啄食,最后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还要被身为胜者的你们抹黑,什么强娶温氏嫡女,宠妾灭妻,目无尊长,这都是污蔑!来,你告诉我,我怎么忘记?你叫我怎么忘记?我又如何能忘记?”

    把她捧在手心的父母惨死,她身为子女不能为之报仇,是为不孝,她的命是她的母亲用自己的性命换的,一命换一命,如此的不公,可是为什么活下来的是她?

    历史不就是由胜者书写么?谁会在意真正的历史已经被篡改了?

    温栎早就听说过温若的父母的事,可是在他亲耳听见温若说出口的时候,他感觉到了温若的绝望。

    “婉卿,是你吗?”

    就在这时,一声婉卿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气氛。

    月光下,老妇人手撑着拐杖,银白色的发髻显示出了岁月的沧桑,眼神中仍有一丝迷惘,她这一生失去了她最爱的女儿,她的女儿带着无尽的恨意离开了这世间。

    温若看清来人,连忙摸了摸脸上的泪痕,她昂首挺胸,举止投足之中仍有几分温婉卿的神态。

    老妇人扔下了手中的拐杖,她快步走向温若,而温若也换上一张充满笑容的脸,搀扶着迎面走来的老妇人。

    温栎忽然明白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问题,原来是他们温家,是大渊亏欠了婉卿姑母,亏欠了温若。

    老妇人慈祥的看着温若那张脸,她伸手抚摸着她的脸庞,她柔声道:“婳婳,阿母想你了,阿母给你做了你最喜欢吃的桃花酥,不要怨恨阿母了,好吗?”

    温若没有资格帮母亲回答,可是她知道,直到母亲死的那刻,都未曾恨过这个老妇人,幼时她总是从母亲的嘴里听见这个老妇人有多疼爱她,甚至为了她闯朝堂,当着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的面指责天子和太后为何把她的女儿远嫁。

    可是这个老妇人,却因为温婉卿的死变得疯癫。

    温若抱住了老妇人,她学着母亲说话的模样说:“阿母,女儿从未恨过你,未能在母亲的膝下承欢,是女儿不孝。”

    一整凉风吹过,让老妇人清醒过来,她用力推开温若,温若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推倒在地上,她看着老妇人这模样,心中狠狠的被刺痛了。

    老妇人摇了摇头,她否认道:“不是婉卿,你不是,婉卿那么恨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温栎慢慢靠近温若,想要把她拉起来,却被另一个身影率先一步,卫徉的身影笼罩在温若的身上,他对这个女子感到悲戚和同情。

    他伸出手,可是下一秒却被少女使劲打到一边,他不解的看着这个姑娘。

    温若没有一丝感情,冷冷道:“别用这种同情的眼光看着我,我不需要你们任何人的同情,同情救不了任何人,也改变不了什么。”

    少女越过两人朝着疯癫的老妇人走去,她柔声道:“母亲,女儿乏了,我想听你给我讲故事,那个神女的故事。”

    老妇人点点头,拉着温若的手离开了。

    卫徉直到此刻都还没有缓过神,他是在同情这个小姑娘,如果他的妹妹没有死的话,也应该和温若一般大,可是他刚才到底为什么会生出同情,他是个杀手,杀手不应该有感情的。

    温栎一阵大笑将卫徉的思绪扯回了现实,他看着远去的背影,控制不住大笑道 :“哈哈哈哈,你看,她从来都是这样,她会吃亏的,从前她就是这样,现在依然如此,往后只怕更甚,现在我护得住她,未来千变万化,我只是担心以后没有人护得住她,就连那坐在至高之位的人可能也护不住她。”

    卫徉道:“温小姐是个有福气的人,她会长命百岁的。”

    温栎笑得更开心了,他说:“那就借你吉言了。”

    两人都知道,长命百岁是不可能,平常百姓,帝王没有一个能够长命百岁,活到寿终正寝的那天,可是他们仍然希望这个多灾多难的少女能够长命百岁。

    另一边,祖孙两回到择栖阁,小竹见状行礼:“小姐,老夫人。”

    择栖阁内通火通明,柔和的灯光照在躺在床的两人身上,世界在这一瞬间归于平静。

    “神女因因果而生,掌管世间一切因果。”

    “神女为刺杀魔神,自剜双眼,步步为营,夺取魔神的信任,最后在仙魔大战之时,神女和魔神双双陨落。”

    温若问道:“神女和魔神有仇么?”

    老妇人思索了一下,点点头,她解释道:“传闻,魔神是天神堕魔,而神女则是凡人飞升,神女的族人因为天神的私欲而覆灭,神女为族人报仇雪恨罢了,传说,魔神爱神女,愿意用一死化解神女的恨。”

    “我觉得神女才是最可悲的,她一辈子都生活在仇恨之中。”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忽然想到自己似乎也是这样的人,一辈子生活在仇恨之中,她是可悲的吗?

    老妇人摸了摸少女的额头,她说:“婳婳,母亲认为神女恨天神,但也爱天神,只是神女心中的恨大于爱罢了,神女曾经历过灭族之灾,活下来的只有她一个,若是你,你会如何?”

    这个问题无疑就是一个死局,她如实回答:“若是我,我也会和神女一样杀了天神,不过我不会像她一样爱上灭族仇人。最后还和他同归于尽。”

    老妇人脸上的笑戛然而止,她惊恐的看着温若,她冷冷道:“不对,婳婳你说过神女只是被众神选中的棋子,用来牵制魔神的工具罢了,她没有任何选择的机会,她只是一个傀儡罢了。”

    温若似乎没有想到母亲对这个故事还有这样一番的见解,她说:“无论是傀儡还是自愿,她的一生终究是可悲的。”

    温若这样想着她发现身边没了动静,老妇人早已经阖上双眼,沉睡在梦中。

    幸好她在熏香中加入了安神香,否则就耽误了大事。

    “祖母,择轶认为神女是蠢,蠢得不可救药,灭族之仇怎能一笔勾销,神女又怎能和灭族仇人为之共赴黄泉,她是愚不可及。”

    说完,她吹灭了香烛,消失在黑暗之中。

    此刻狂风大作,月黑风高,狂风敲打着每家每户的房门,无家可归的人们躲在暗处蜷缩着紧紧相依,互相取暖。

    择栖阁外,两人都不由而同叹了一声。

    扶摇扶额,无奈道:“我们只能作为一个看客在这个世界吗?你不觉得现在温若越来越像当初的阿鸳吗?”

    兆宿何尝不知道温若身上的变化,可是他们不能随便现身,若是在这个世界出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天道会将他们视为外来者,将他们赶出去。

    兆宿道:“你忘了温若和沈之鸳本就是一个人吗?”

    可是扶摇并不这样认为,她反驳兆宿的说法:“兆宿,尽管她们再如何相像,温若也不可能是阿鸳,阿鸳会为了天下苍生放下仇恨,温若早就被仇恨蒙蔽了心,你怎能把她和阿鸳相提并论。”

    兆宿脸上的表情慢慢扭曲起来,他在笑:“扶摇,我在想当初让沈之鸳去魔界的虚伪之人里是否也有你的身影呢?”

    他收敛了笑,快速掐住扶摇的脖颈,扶摇挣扎着,她感觉自己的神魂快要被这个男人碾碎。

    她艰难的张开嘴:“兆宿,阿鸳的死和我无关。”

    兆宿松开手,他还在笑,笑得越来越疯癫。

    男人身着一身血红,血红之中有着一朵被誉为无暇之花的般若花,而他的那双狐狸眼让他显得无比妖湮,让人联想到盛开在地狱的曼珠沙华。

    兆宿低声道:“扶摇,沈之鸳可曾亏欠与你?”

    扶摇连忙摇头,她还没来得及解释,兆宿就自顾自继续说道:“没有?那你倒是说说为何沈之鸳会同意众神的弑神的主意?我记得你当初似乎和沈之鸳不对付来着。”

    这种被看透的感觉让扶摇觉得很不舒服,她解释道:“上神记错了,扶摇只是个小小的星君而已。”

    兆宿并没有听进去扶摇的话,他嘲讽道:“扶摇,我是为了沈之鸳而来,你又是为了什么?”

    扶摇没有回答。

    扶摇笑了一声,她摊开手掌,手中出现了一把匕首,她递给兆宿:“上神这般怀疑我,倒不如直接杀了我。”

    兆宿夺过扶摇手中的匕首,他抵住扶摇的脖颈,低声道:“你以为我不敢?”

    扶摇心刺痛,她伸手想要触摸兆宿,却被这个男人躲开了,她的视线渐渐模糊了,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对着她却是一脸厌恶。

    扶摇笑了起来:“没想到上神也会对我心软。”

    一千年了,从阿鸳死后后你的眼中终有了我的身影,可是这厌恶的眼神,让我感觉寒冰刺骨。

    可是下一秒,兆宿便消失在了原地,让她想说的话堵在嘴边,她早就看清了不是吗?

    长乐公主府。

    公主府一片寂静,恍惚间黑影穿过,最后停留在和鸾阁前。

    黑影推开房门走了进去,房门没有上锁,反而像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房里的少女听见动静,偏过头看见那双熟悉的眸子,柔声道:“阿若,别来无恙。”

    少女坐在梳妆台前,脸上没有任何装扮,轻颤的眼睫下一双杏眼毫无生气,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她的腰间,在灯光的照映下,宛如星河。

    美则美矣,可是少女是看不见的,她的眼睛并非先天残疾,而是有人剜了她的眼入药。

    温若应声:“是我,沅姐姐。”

    “别来无恙。”

    沈沅空洞的眼睛注视着温若,好在她瞎了这么多年,听力但是挺不错的,她起身朝着温若靠近,她说:“阿若,今日找我是为何事?”

    温若表明来意:“沅姐姐,你恨大渊吗?”

    “无爱亦无恨。”

    “阿若,我知晓我阻止不了你的复仇,可我不愿意看着你在复仇中迷失自我。”

    沈沅微微笑着,她伸手抓住温若那双布满了茧的手,她看不清温若的表情,有些担心:“阿若,你想要挑起这天下的战火吗?”

    温若出声回答她,可这声音异常的冰冷:“是,沅姐姐。”

    沈沅早就料到温若的回答,温若还是一如既往的执着,她:只好说道:“好,姐姐尊重你的选择。”

    事到如今,她的心中只装得下仇恨了。

    沈沅拿出一块白玉牌,她递给温若,说道:“若儿,今日我便将这令牌还给你。”

    温若接过令牌,白玉制的令牌上雕刻一顿栩栩如生的波若花,纯白无瑕,在令牌的正反面上有着刻着温。

    旧物还在,可是旧人早已经死去,这块令牌是她出生之时,温随亲手给她篆刻的。

    她拇指摩挲着波若花,她说:“我出生那天,大翌的波若花全部盛开,父亲心生欢喜,为我亲手制作了这玉牌,幼时父亲告诉我这玉牌可号令全天下的大翌的奇能异士,这块玉是国主赐予我的,是太子妃权利。”

    随后她又看向沈沅,笑得凄冷,她控诉道:“沅姐姐,无数次午夜梦回的时候,我总是能看见那日的场景,母亲吊死在悬梁之上那绝望的目光,她和父亲都想让我好好活着,可是我是温择轶啊,不是温若,我在大渊苟活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为我的父母报仇,我有错吗?你告诉我,身为人子,为自己的父母报仇有错吗?”

    沈沅握住她的手,安抚她的情绪,她说:“阿若,你想要为父母报仇没有错,可是阿若,你复仇为何一定要挑起这天下的战火,这天下的百姓好不容易过上没有战火纷飞的日子,你父亲一定不愿意看见你为了他们这样做的。”

    温若伸手抚摸沈沅那双空洞的眼睛,绝世的容貌缺少了一双眼睛,让她的世界永远的失去了颜色,失去了看见世间万物的权利,温若悲悯地说:“沅姐姐,你这双眼睛如果没有被刨走,你不会被困在这座繁华的公主府,你会有机会实现自己从小到大的梦想,绝对不可能像一塘死水一样看不见明日的太阳,你和我从来都是一样的人。”

    暗处,沈沅紧握拳头,指甲陷入陷入肉里,慢慢渗出血色,可她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她微微一笑,温柔道:“阿若,你我的出生我们是没有权利选择的,而我出生在帝王之家,更没有选择的权利,虽说没了眼睛,但我过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父王他不曾亏待过我,我心中即便有怨,也只是因为我的眼睛。”

    温若从怀中拿出一支发簪,递给了她,沈沅摸到发簪的那一刻愣了愣,上面镌刻着沈歭的名字,接着她又往上摩挲,是一只青鸾,她出声:“这支发簪原来是送给你的,皇叔放在心尖上的女子原来是你啊。”

    温若摊开沈沅的手掌,将这支青鸾簪放在她的手中,她说:“这青鸾簪是他送我的,不过与我而言,他只是我的仇人,是我恨不得食之其肉,饮其血的仇人,大渊的先皇在他八岁诞辰之日出征大翌,大翌国破之日,我父惨死之日大翌国破之日,便是他的八岁诞辰,你说这其中有何关联?”

    沈沅此刻觉得温若像是一个无情的怪物,可她却无能为力。

    沈沅开口试探:“阿若,那年皇叔他才是个八岁稚童,你想要他如何呢?”

    当年的沈歭也不过是一个稚嫩孩童,那时的他又懂什么呢?温若把灭国之仇算在他的头上,对沈歭来说是不公平的。

    温若回答:“沅姐姐,其实连你也是我的仇人不是吗?你们整个沈氏都是我的仇人,可我不曾把你当做过我的仇人。”

    她停了一下,回忆着什么继续说道:“只是因为我知晓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幼时是你将我从寒冷刺骨的水池中救出,那年是我刚到大渊的第一年,他们都欺负我不会说话,是你将他们训斥了一顿,牵着我的手给我穿你漂亮的衣裳。”

    “次月,我被他们关进柴房,是你冲进火海将我救出,如果没有你我不会活下来,这些年我一直从未忘记过你的恩情。”

    “宣武三年,你被剜去双眼被遣送出宫,我站在玄德殿前看着你不停地绊倒,从地上爬起离开了这座囚牢。”

    “从此闭门不出,也不肯多说一句话,而我却无能为力,我眼睁睁地看着沅姐姐你从一个天真活泼的少女变成了如今这模样,失去了鲜活。”

    沈沅承认在她十岁那年被剜去双眼,她恨那个曾经宠爱她的父亲,更恨心中只有皇兄的母亲,更恨年少无知的自己,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她的眼睛,给予她所有的宠爱都是有目的的,她失去双眼后被她曾经敬爱的父皇母后狠狠抛弃,她记不清那天自己是怎么接下那出宫圣旨的,只记得那天白雪飘飘,她虽然看不见,可是那白雪落在她的额间化为水珠,让她感觉到一丝凉意,从那天起十岁的沈沅便死在了这座深宫之中,活着的只有失去了双眼的靖安长公主沈沅。

    沈沅想哭却哭不出来,她早就没了双眼哭泣是拥有眼睛的人的权利。

    她肩膀止不住颤抖:“阿若啊,你说的这些我早就不记得了,我是靖安长公主沈沅不是宣武元年救你的那个孩童沈沅了,她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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