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荣江一中提前开学。
校门口杂乱无章地停着数辆豪车,在明媚的阳光照射下闪着熠熠的光,十分不好靠近。但那并不妨碍贵公子小姐们的鬼哭狼嚎。
“妈我们回家吧,这破学我是一天都不想上了。”
“凭什么我们八月底开学啊,人家十八中九月一号才报到,二号才开学呢!”
“闭嘴。”一个家长的声音怒道,“父母培养你容易吗?你想上十八中容易,零花钱以后别想了,我们可不想花钱培养废物。”
这招有效,不但自己的孩子消停了,边上一大片也安静了下来。
一片寂静之中,自行车链条运作的声音响得格外突兀。
“咯咯哒哒”响了半天,最终在胡乱停放的豪车之间找了个空隙,缓缓停下。
富人们好奇的视线投过来,柯悄悄被盯得有些尴尬,一边小声说着“不好意思”,一边找了地方还共享单车。
一直到背着大包小包进入校门的时候,她还能感觉到背后有无数视线在灼烧。直到她走远了,议论的声音才重新响起来。
其实柯悄悄耳朵尖,全听见了。
“那谁啊,身上穿的什么牌子,骑自行车上学是什么复古新潮流吗?”
“不是什么潮流,她是真穷,你不知道吗?这届压线进了个县城的学生。”
“史无前例吧??那她怎么交得起学费啊?”
“谁知道呢。”
听到这句话,柯悄悄的脚步一顿。
下意识伸手摸书包。
——那里装着一件薄荷香的校服。
那天小巷一别,她又去过盛世娱乐KTV很多次,但都没有再遇见谢纯。
每一次去的前一晚,她都会暗自练习好多遍开场白。
“我来还你校服,不用担心,是送去干洗的。还有,谢谢你帮了我。”
“我把校服送去干洗了下,特地来还给你,谢谢你帮了我……”
怎么矫正都不对的语气,柯悄悄泄气地坐下来,心脏兀自在胸腔里砰砰作祟。
幸亏没有再遇见。
可惜没有再遇见。
恍惚间走到了教学楼。
根据入学须知,她应该先去教学楼领教材放到自己的座位上,再回寝室整理。
三十一班门口,奇形怪状的行李箱占满了整个走廊。柯悄悄艰难地在里面行走,半晌才找到了个还算有点空隙的位置,把自己的大包小包放了进去。
“报告。”办公室的门被叩响。少女清脆的嗓音响起。
班主任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老头,姓严,看到她敲门,扶了扶眼镜:“进来吧。”
柯悄悄乖乖在办公桌旁边站好。
严老师一手捏着老花眼镜,一手拿着入学名单,瞅了半天。
“柯——”他念道,“柯悄悄——是吧?”
柯悄悄乖乖地:“是的老师。”
姓名后面第二栏就是生源地,严老可能是看到了那里,灰暗的脸上稍稍有了点色彩。
“你就是县城考过来的那个小学霸?”严老师语气都温和了几分。
柯悄悄却理解错了意思。
她飞快地垂下眼,捏紧了手指。
严肃松在荣江一中任职三十年了,见惯了太子爷小公主们,还是头一次看见那么局促的女娃娃,不由得心生几分怜爱。
“不要自卑。”肩上忽然覆来一丝温暖,是严老师的手掌在肩上拍了两下,他道:“现在的排名不能说明什么,你要知道你是个很优秀的学生,会飞得很高的。”
荣江一中的教材被严肃松抱到柯悄悄手上,她抱着这些教材走出办公室,只觉得重逾千斤。
这是别人毫不费力就能得到的起点,也是她费尽千辛万苦求来的。
荣江一中的学生不多,不一会的工夫,门口的行李箱被拖走了大半。柯悄悄出来后打算先给自己的行李挪个位置,再去安置教材。
但当她看过去,却发现安置行李的地方空空如也。
额上瞬间出了一层冷汗。
父亲给的钱只够学费,生活费仅仅足够温饱,如果行李丢失了——
她不敢想象。
最重要的是……行李里面,还有那件外套。
肉眼可见的地方全都没有,柯悄悄没有犹豫,立刻钻进刚浇过水的绿化带。但结果令她失望,到处都没有。
身上瞬间湿透,泥点布满了全身,冰凉的温度让她稍微清醒了些。
对,找老师调监控。
她又从绿化带钻出来,岂料,刚出来就跟一群男生撞了个正着。
为首的一把推开她,看了看身上被弄湿的地方,发怒:“你谁啊?”
柯悄悄深知在这里不能惹事,不敢抬头,垂着眼:“对不起。”
许是她的穿着实在跟学校格格不入,那几个男生都愣了下,半晌才反应过来。
“你该不会就是那个县城来的吧?”他夸张地笑。
紧接着——
“哦——我知道了。所以刚刚那些破麻袋,也都是你的?”
听到行李,柯悄悄“唰”地抬头。
少年梳着夸张的狼奔头,身上大红大绿一堆链条,还化着烟熏妆,颇为夸张。
狼奔少年皱了皱眉:“说话啊。”
柯悄悄:“可以请告诉我一下它去哪里了吗?”
狼奔少年摸了摸后脖颈,有些心虚。
但他也是商圈少爷的程度,哪会轻易认错:“就扔了呗。鬼知道那堆破烂是你的行李啊,挡道了知不知道。”
柯悄悄的眼眶突然红了一圈。
狼奔少年见状,慌了下。
“喂,至于吗!实在不行我带你重新买好不好?”
柯悄悄哭腔:“有件东西是买不到的。”
“不可能,如果一个亿解决不了,我用两个亿还不行吗?你别哭啊……”
“宋岩青!”
气势汹汹的女声打断了这场闹剧。
也许是压抑久了找到了发泄口,柯悄悄的眼泪跟断了线似的往下掉,还抽抽搭搭。闻声抬起头,一副可怜相。
女孩扎着利落的高马尾,长相明艳,身材高挑,气势非常足,把校服团成团,一把扔到了宋岩青身上。
“干什么呢你!”她高声骂,“一天到晚狗仗人势欺负咱们女孩。”
“我哪有。”宋岩青的狼奔头瞬间蔫吧,“沈大小姐,你问问她,我欺负她没。”
沈月言的父母早就听说这次省城考进来一匹黑马,托关系让女儿跟人做同桌,还叮嘱了好几句让女儿跟着学点好的。
因此沈月言早就拿照片跟“柯悄悄”这个名字对上号了。
还没学到点什么呢,就让这小子欺负成了可怜包。
沈月言给了宋岩青一个警告的眼神,握着柯悄悄的肩把她转过来面对自己:“不怕,你说,他怎么欺负你了?我给你出气!”
柯悄悄摇了摇头。
她理解富人的思维跟自己有断层,而且,也不想多做纠缠。
她只想知道行李在哪。
“我……我……”柯悄悄抽抽噎噎,一句话分成三次说,“我想知道……行李,去……去,去哪了。”
宋岩青烦躁地揉了揉后脖颈:“能去哪啊……垃圾站呗。”
……
荣江一中,新生开学的第一个晚自习,两个女孩披着夜幕奔向垃圾站。
沈月言制止了心神慌乱往前冲的柯悄悄,打电话叫了几个跟班来挖。
所幸这一批垃圾还没有被扔,东西全都找回了。
沈月言的跟班带了个大号行李箱过来,柯悄悄一看吊牌,死都不肯挪窝。
没办法,最后让人在快递站买了个蛇皮袋。
挪行李的时候沈月言抱臂站在一边看,忽而看到柯悄悄从里面抽走了什么东西,单独抱在怀里。
“咦。”她瞅见那东西,“咱们的校服不是还没发吗?”
柯悄悄的声线有些哑,轻轻地解释:“嗯,是别人的。”
也是她曾经存在的想要再见他一面的愿景。
现在,它破灭了。
·
沈月言和柯悄悄返回教室的时候,已经是第三节晚自习了。
讲台上一个人手舞足蹈,是严老师正在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讲。
“报告。”沈月言中气十足地推开门。
严肃松的演讲被打断,看到沈月言,皱眉,看到她身后跟着的柯悄悄,眉目瞬间舒展。
“怎么回事啊?安置行李的时间不够吗?”
柯悄悄没说发生的事,点点头。
严肃松也没多问,给两个女孩指了指座位。
柯悄悄看过去——
是个很好的座位。
没有太前面,也没有太后面,并且刚好是她跟沈月言两个人做同桌。
女孩们坐下,成为观众席中的一员。
“进入荣江一中!那就代表着你们成为了重点大学的预备役,意味着高考战役的正式打响。想当年我高中的时候啊,雄姿英发,羽扇纶巾……”
没听多久沈月言就困了,打着哈哈,凑过去跟柯悄悄讲悄悄话:“我真的没兴趣听他的高考史。”
柯悄悄的眼皮子也有点重,她晃晃脑袋,从桌子里抽出刚发的草稿本,开始画画。
画画是她除了学习以外唯一感兴趣的东西,也陪伴了她整个中考时光。
铅笔每一下落在纸面上,都会发出好听的“沙沙”声。没几下,一个活灵活现的高马尾飒爽女孩的形象就跃然纸上。
沈月言好奇地凑过来,认出来了,低声惊叹:“哇!你在画我吗?”
柯悄悄认真地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笑,两颊出现两隅浅浅的小梨涡。
继续动笔。
这时,严肃松的演讲声却突然钻进耳朵里。
“高二一班的谢纯都知道吧。”
……
……
柯悄悄的所有表情都在一瞬间消失,铅笔也猛地断在半途。
熟悉的心跳频率占据高地。
她在脑海里,迟钝而谨慎地提炼着疑似关于他的信息。
高二一班,谢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