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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荣江市下了场新雨。人间喧嚣被蕴在雨滴里,稀稀拉拉地还给土地。

    闷热的空气里,行人不愿多停留一秒,下班的人潮从繁华的大街上涌过。

    不约而同与一个静止的少女擦肩而过。

    小姑娘站在KTV前,穿着件到膝的白色连衣裙,梳着乖乖的马尾,颊边碎发湿了一些,微垂,安静地睡在她微凸的锁骨上。

    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轻晃。

    歌厅中透出的光把她的白裙子染成变幻莫测的颜色。

    柯悄悄抬起眼,望着没有动静的大门。

    她来找她的父亲。

    父母离婚后,人生就背道而驰。

    父亲娶了新欢,听说,是入赘去了一个很有钱的人家。

    母亲从那之后仿佛中了诅咒,身体越来越差,去给人做针线活,又熬坏了眼睛。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柯悄悄考了全县第一,拿到了荣江一中的录取通知书。

    但这里的第一名等于市区的吊车尾。

    巨额学费像一座山一样压了下来。

    她眼睁睁看着的母亲的身体越熬越差,紧接着父亲就消失了,像是在躲着什么。

    思绪到了此处,心脏就被什么紧紧握住,喘不过气。柯悄悄用力攥紧拳头,痛了才松开。

    低头,手上是触目惊心的红痕。

    她一定要去。柯悄悄默默地提了口气。

    虽然不喜欢荣江一中

    ——她却一定要去。

    小姑娘尽管聪明,却还不知道这不只是个唱歌的地方。

    人潮从她身边涌过去,有几个肥头大耳的频频地回头,垂涎三尺。

    她不懂,但被盯得不舒服。往旁边走了走,想找个清净点的地方。

    这座KTV极尽奢华,没有店面敢开在它的旁边,周身十分空旷。

    似乎所有豪华的尽头都是简约,这所KTV也遵循了简约的设计风格。

    连走廊都省了。

    大大的“盛世娱乐”招牌下,是触手可及的糜烂。

    最终没找到,她只能无措地站在原地,任由雨丝横斜刮进来,毒蛇一般在身上蔓延。

    唯一能够蔽身的地方,只有里面。她想起方才路人的眼神,犹豫地咬住下唇。

    忽然吹来一阵风。她的思绪被打断,缓缓抬眼。

    欢声笑语抓着风的尾巴飘过来,紧接着街道口转过来一大团白色的身影。

    是一群人往这里走。

    阴雨天,路灯早早地亮了起来,给少年少女们镀上一层金。

    他们歪七扭八地穿着校服,虽然是学生模样,鞋、包、闪闪发光的项链手链却一件不落。

    打闹声传出一条街。

    柯悄悄则被雨冲刷得狼狈不已,隔着雨幕看呆了。

    眨眼人到了面前,她如梦初醒,往旁边走了两步让路。忽然却闻到了股极为熟悉的气味。

    像薄荷,也像木头。

    父亲离开她们娘俩后,她见过父亲一面,也从他身上闻到了这样的味道。

    听邻居姐姐说,是很昂贵的香水。

    ……

    越来越近。

    离她不到几米的时候,柯悄悄注意到了个男生。

    他被簇拥在人群正中央,跟别人不一样,他干净齐整地穿着校服,同伴为他撑着伞,挡住大半张脸。

    身材颀长,单手捏着背包带,纯白的校服短袖贴合在劲瘦的肌肉曲线上。

    有女孩抬着头跟他说话,圆圆的眼睛弯成一条小月牙。他侧着脸耐心听完,又稍稍低下头,不急不缓地回复她。

    雨伞在大雨中漂泊不定,突然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他好看的唇形,微弯。

    心情很愉悦的样子。

    雨更大了,不留情地拍打下来。柯悄悄却一时忘了痛,拿雨幕当掩护,呆呆地望着他。

    她莫名将这香味跟他联系起来。

    更近一些。

    她从校服看见四个字——荣江一中。

    正是这时候,遮住少年的雨伞忽然收了起来。

    伞面下,骤然显现出一双淡漠疏离的眸子,直直地刺向柯悄悄的小动作。

    她的呼吸猛地一滞。

    少年骨相利落,清新标致,却生着双微狭缠绵的眼,无波无澜地把她的身影纳入瞳孔中。

    一秒。

    两秒。

    ……

    半晌她反应过来,脸瞬间烫起来。那少年却已移开了视线,隔着一堵人墙跟她擦身而过。

    像看见一块木头一样无波无澜。

    “谢纯,门口那妹子你认识啊?”

    少年清凉的嗓音带着点磁性,散漫地回应:“不认识。”

    “淋那么透湿,怪可怜的。”

    柯悄悄听着身后的交谈声,缓缓垂眼。

    脚踝渐渐发酸。

    今天也等不到了吗。

    柯悄悄掏出新买的老年机,犹豫着要不要给妈妈打个电话。

    她出来的时候给妈妈的理由是同学聚餐,但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五个小时。

    再消磨下去,难保妈妈不会起疑心。

    可是,她好不容易才摸到了父亲一天的行程。如果这时候回去,也许永远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她还在犹豫,一旁保安亭的先看不下去了。

    “诶!那边的小女孩!干什么在这里站那么久?”保安大叔急吼吼地过来。

    柯悄悄抬起头,抹了抹脸上的雨水,乖乖地:“叔叔,我在等人,可以再让我等一会吗?”

    保安神色装得很凶,说话却软和:“我看你在这里等了五六个小时了。如果那个人存心要躲你,你在这里显眼,不是更等不到吗?”

    ……

    她没想过这一层,一时呆住。

    “走走走。”大叔手上拿着件外套,要往她身上罩:“去保安亭坐坐。”

    柯悄悄眼眶有些发酸,下意识不想给人添麻烦。但保安说得对,像她这样是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的。

    她接受了保安的好意。

    果然,进保安亭后不久,她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谢谢叔叔!我走了!”她冲出保安亭,飞快地跑出去。

    “爸爸!”柯悄悄抓住了柯云霄的衣角。

    柯云霄完全没想到她还在这,面色闪过一丝惊异,然后毫不犹豫,伸手就去掰柯悄悄的指头。

    柯悄悄赶紧转移阵地,转而抱住了他的大腿。

    “爸爸!”她又叫,不依不饶地:“给我钱。”

    柯云霄早就听说她这档子事,自然知道不止是生活费那么简单,怒而:“小讨债鬼!上不起一中就别上,跑来祸害你老子干什么?”

    “求求你了爸爸,我真的很想上一中!”

    “你以为我有多少钱?老子入赘本来就低人一等了,你还让我拿出五万?你不想让你老子活了?”

    柯悄悄从小就是小绵羊似的性格,听到这句话,心头却忽地窜上一股邪气。

    父母在她一岁的时候就离异了,她和妈妈颠沛流离,穷困潦倒,多难都没有想过要来找他。

    但他却毫无负担地准备重新开启一段人生。

    这不公平。

    “是!我活不下去你也别想活!”她忽然被夺走了魂似的,稚气的牙关中咬出这句狠话。

    柯云霄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抬起头,柯悄悄看见他满脸的震惊。

    这股邪气发泄出来后,她反而有些懵然,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回到了那只乖顺的小绵羊。

    柯悄悄对柯云霄其实是有生理性的害怕的。他五官耸动的每一下,都藕断丝连地牵动着柯悄悄骨髓深处的寒意。

    但柯悄悄没躲。

    她咬着牙,用尽力气做出最凶狠的表情,死死地回盯父亲。

    父女俩陷入僵持。

    柯云霄脸上风云变幻,半晌脸色一变,正要开口。

    “嚓—”角落里突兀地响起金属摩擦的声音。

    ……

    父女俩同时停住。

    柯云霄最重面子,吓得满脸警惕往那看去。

    柯悄悄跟着抬起头,但雨水糊住她纤长浓密的睫毛,遮住视线。

    只能看见黑暗中一抹突兀的白。

    “阿纯?”她听到父亲错愕的声音。

    空气短暂停止流动,半晌,清凉低磁的男声流入耳蜗。

    “柯叔。”他的语气中带着点笑意,但听上去格外冷淡。

    “你怎么在这?”柯云霄。

    寂静了片晌。

    几秒后,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留在了她面前。

    一股清淡的薄荷香跟着飘了过来,柯悄悄默默吸了吸鼻子,心里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想法。

    原来有钱人身上都是同一个味道。

    声音在咫尺响起:“抽根烟的工夫,您就闹出好大的事啊。”

    柯云霄是最懂人情世故的,当然听出来了,点头哈腰:“都怪我这不懂事的侄女,你放心,我现在就赶她走。”

    说着,就要拉柯悄悄起来,往马路上丢。

    柯悄悄当然不舍得放弃这个机会,连忙更用力地抱住他的腿,一丝也不敢懈怠。

    对方沉默两秒,忽地笑了。

    柯云霄腿上的布料擦干了脸上糊着的雨水。

    视野重获明朗,她看清了薄荷香的主人。

    少年长身颀立,身上穿端正地穿着校服,五官清爽标致,瞳仁漆黑,带着不可靠近的冷意。

    她莫名觉得有点儿眼熟,想多看两眼。

    少年的视线却忽地扫下来。

    她心口一热,侧头避开。

    柯云霄钳住柯悄悄的手忽然软了。

    她还在奇怪时,面前忽然“砰”的一声。

    柯云霄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就这么毫无尊严地跪在他面前。

    “阿纯,算柯叔求求你了。”

    柯云霄竟然磕了个头,“叔叔混到这把年纪不容易,请你千万不要告诉你秦阿姨我还有个女儿好吗?”

    柯悄悄听着,心中一震。他竟然隐瞒了这么大的事。

    他仿佛觉得柯云霄的反应好玩儿,缓缓蹲下身,歪着头欣赏了好一会儿。

    中年男人一辈子没向小孩子下跪过,脸面丢尽,狠狠咬着牙关。

    半晌,少年才玩够了似的:“我给您支个招怎么样?”

    “不就几个钱,给她吧。”

    ……

    柯云霄呆滞两秒,狡辩:“我这女儿贪心不足,不可能只要这一次的……”

    他轻轻蹙起眉尖:“这好办。”转脸看向柯悄悄,“你发誓。”

    ……柯悄悄怀疑自己听错了。

    但她选择照办,举起手越过头顶,乖巧地:“我发誓如果拿到学费了就不再来,绝对不给爸爸添麻烦。”

    柯云霄:“……”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小子的天平可不平。

    但又拿他没办法。

    他长了张嘴,有很多话想说,但还是吞了回去。

    最后妥协似的,从包里掏出银行卡,丢在柯悄悄身上,给她递了一个警告的眼神。

    她抹了把脸,小心地揣好东西,想起身时,却发现身上湿漉的面积已经大了很多。

    如果再站起来,就完全不能看了。

    她抬起头,怯怯地用余光扫少年,想等他走了自己再走。

    少年正用手指夹出裤袋里的打火机,随意地丢进垃圾桶。

    侧过身,对上柯悄悄的视线。

    ……

    好像已经是数不清的多少次被发现了。

    柯悄悄想解释的,但少年似乎没想听。

    铺天盖地涌来阵薄荷香,一件校服外套盖住了她的头。

    柯悄悄手忙脚乱地把它扒下来,校徽的位置“荣江一中”四个字熠熠生辉,像一缕阳光照入大脑,记忆瞬间澄澈。

    她见过这少年的,在最狼狈的时候,隔着那么密集的人群,这个叫“谢纯”的男孩,见过她几秒。

    但他看上去不记得了。

    再抬头时,他已经转过折角,消失不见。

    柯悄悄走出那条狼狈的小道时,雨已经停了。

    太阳逐渐倚近地平线,昭示着黄昏的降临。夏日的余温蒸腾水汽,日光逐渐侵占比泥泞更大的领地,城市人来车往,烟火四起。

    原来三十万是这样轻飘飘的一张卡。

    柯悄悄捏着卡,只觉得恍若一场梦。

    裙子已经干了不少。

    她想了下,半晌蹲下来,把校服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小心折叠好,跟银行卡一起抱着。

    忍不住低头嗅了嗅校服上的气味,却感觉有些奇怪。

    校服上没有烟味。

    他不是在那里抽烟吗?

    末班车到达站台,柯悄悄用力甩了甩思绪纷乱的大脑,把校服和学费一起抱在怀里,紧紧护着,挤着人潮上了车。

    与此同时,窗外黑色的宾利疾驰而过。车窗大开,少年随意地侧倚,深黑的瞳孔中树木疾驰。

    擦身而过。

    命运的交响曲,弹响了第一个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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