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大乔走出飞行器，走进电梯。
只有她和飞行员两个人。
电梯内通体黑色，没有文字标识，顶灯发出的晦暗光线笼罩着到飞行器的几米距离，模糊映出周围空空荡荡的景象。
再往外就是一片浓稠的黑暗。
——这是灾变前的地下停车场？
电梯启动，下行速度不快，十几秒后停了下来。
大乔随飞行员穿行在银色长廊——对方的作战服款式和她身上的一样，只不过是深灰色——走了不到五分钟，飞行员虹膜扫描打开一扇门。
空无一物的银色房间，面积不到五平米，中间站着一个竹竿似的黑衣男人。
男人穿着没有一丝花纹的黑色大褂和黑色长裤，微微驼背，抱臂站着，交叉的双手把黑大褂拽得紧紧裹在身上，显出消瘦的身材。
他头发极短，像一层黑色苔藓覆盖在肉色头皮上，脸上带着潜水镜样式的透明头显设备，脸色苍白。
“检测完毕，安全。”男人开口，不知道在对谁说话，他的声音有气无力，似乎下一秒就要体力不支晕倒了。
飞行员从左手边的门离开。
“我见过你，在走廊上。”男人点点头，仿佛在肯定自己的记忆，“上次你满脸惊惶，我以为你短期不会来了。”
大乔提起了心。
男人却似乎只是自言自语，说完就转身打开右手边的门，“跟我来。”
大乔跟上。
这是一个和盖亚城迥然不同的地下世界。
天花板和地板散发着白光，银色墙壁泛着金属光泽，看起来凉嗖嗖的。
到处都是不到四人宽的长廊，时不时穿过节点式连接三四条走廊的空旷厅堂，然后再进入长廊左拐右绕，途经数不清紧闭的房门，听不到脚步声以外的任何声响，仿佛连呼吸都是一种惊扰。
这里和盖亚城就像正反两极。
盖亚城是温暖的、热闹的，让人充满希望，这里是冰冷的、沉寂的，让人联想到死亡。
盖亚城努力复原过去，这里极力追逐未来。
这就是贝格尔号。
***
大乔跟着竹竿男人走在长廊里，偶尔会遇到其他黑衣人，但没有人打招呼，只静默着走过，一路雅雀无声。
她的灰色衣服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先开启话题。
“今天需要做什么？”大乔问。
“清理实验损耗，在废料室。”男人说，声音依旧恹恹的。
“只有我一个人么？”
男人微微转了下头，似乎瞥了大乔一眼，“这个任务只需要一个人。任务量不大。”
大乔选了一个之前就想好的问题，“吴崮呢？他没有来么？”
男人不屑的哼了一声，“他倒是在这儿，但不是来做任务的。人家是来找妈妈的，恐怕还想留在这儿躺在妈妈怀里睡觉。”
——吴博士是吴崮的母亲？异能者不是没有孵化前的记忆么？
“吴博士啊。”大乔试探，“真羡慕他们。”
“羡慕？”男人喉间迸出嗤笑，“倘若异能者脑中的边缘系统还能唤醒对过去亲人的情绪与感情，他们的母慈子孝倒还可信些！”
他口中不停，像是终于能够说出憋了许久的话，“人脑就是这样软弱又自欺！理性的左脑知道过去的羁绊已彻底斩断，感性的右脑却不自觉构筑虚情假意！他们潜意识里觉得这样才是正常人！多么可笑！异能者还妄图成为正常人！”
前方有人开门出来，男人闭口不言，加快了脚步。
大乔赶在门缝合上前看向室内。
两排人侧对门站着，看不到正脸，都光腿穿着白大褂，光脚踩在地上，身形带着少年人的清瘦，年龄应该不超过20岁。
“他们是新药实验者？听吴崮说正组织新药注射。”
“应该是。一群小可怜。”
“这些人是怎么选出来的？”
“不知道。我只负责研究卡厄斯，他们注射给谁我管不着。”
大乔皱眉。
刚才说今天的任务是清理实验损耗，难道是说清理卡厄斯尸/体？否则为什么是卡厄斯的研究员带她去任务地点？
“进化药剂对人体有没有副作用？”
男人闷头向前走，半晌没说话。
正当大乔感到不对劲时，他开口了，“什么？我没听清。”
大乔重复一遍问题。
“没有。”男人的声音变得低沉，削弱了中气不足的虚弱感，“只要按时按量注射抑制剂。”
大乔直觉不信。
她想到了《狩猎者须知》中的内容——抑制剂注射不足将引起“逆光速”反应，过量注射可能导致异能不稳定。
或许逆光速反应就是异能的副作用？可具体是什么反应呢？抑制剂能压制么？
想法暂且搁置一旁。
“进化药剂催发的异能能够遗传么？”
“实现大规模孵化后遗传几率会提升。现在最要紧的是精细控制异能的产生，令孵化出的异能更符合人类的发展需求。”
“所以播种者和狩猎者符合不同方向的发展需求？”
“不，是不同重要性的需求。”男人的语气既没有骄矜，也没有贬低，像在说理所当然的事情，“播种者对于人类更重要，尤其综合脑力者更是宝贵。”
“综合脑力者？”
“大脑的各方面指标都达到播种者水平的人。”
“吴博士么？”
“不是，是船长。”
男人提到船长时的语气并不像吴崮那般狂热。
事实上他只在一开始有明显的情绪波动，之后一直保持这种平静冷淡的语调，语气中的人情味几乎全没了；他的态度也很矛盾，前面对异能者消极看待，后面却变成了全盘肯定。
是被洗脑了么？认知植入？或者……人格分裂？
不容大乔细想，目的地“废料室”到了。
***
领路男人离开，大乔独自一人留在房间，被二三十具人类尸/体环绕。
福尔马林的味道充斥房间，她穿好隔离服——依旧感觉皮肤刺痛、眼睛酸涩——压制住想要逃避的心，观察这些赤/身/裸/体的人。
六个几乎顶到天花板的透明水箱，每个水箱都漂浮着四五具尸/体，有男有女，都是年轻人，他们面无表情的闭着眼，四肢舒展，没有伤痕，仿佛随时会睁开眼。
这就是“实验损耗”？！
到底是什么实验？进化药剂？
一次实验究竟会“损耗”多少人？迄今为止究竟“损耗”了多少人？
大乔的胃里像装了一大块冰，簌簌冒着冷气，她使劲掐了掐冰凉的手心，集中精神，回想领路男人交代的流程。
——“先把福尔马林清空。”
大乔按下水箱背后标注“放水”的按钮，汩汩水流声在地板下响起，水位逐渐降低，尸/体缓缓落在水箱底部，互相堆叠倚靠。
——“然后用冷水冲洗。”
大乔打开“冷水”开关。
从天花板连接到水箱顶部的管道传出水声，四根伸缩软管在水箱内旋转着喷射出清水，水压很大，水柱喷在尸/身，偶尔打歪一根胳膊、打偏一具身体，好像尸/体自己在移动似的。
——“把它们转移到货车上。”
一个长方体形状的载运机器人停在角落，箱体约两人宽、一人长，高度差不多1.5米，没有封顶，底部是一对履带，两侧蜷着两条伸缩机械臂。
大乔打开机器人开关，根据提示发出指示——
“跟随。”
机器人跟在身后移动到水箱旁。
冷水已经放空，按下“开门”按钮。
“啪嗒”一声，水箱侧面底端的金属门打开，露出仅供一人爬行通过的入口。
“装载。”
机器人挪到入口处，机械臂钻进水箱，锁定一具歪着头靠坐在门边的尸/体——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女孩——抓住她两条细瘦的小腿，磕磕碰碰拽到水箱外，像提溜小鸡仔似的倒吊着提到货箱上方，“砰！”一声扔在货箱里。
女孩头朝下砸在箱底，半个身体挂在箱板上，不知哪里的骨头被砸断了，发出“咔嚓”一声。
大乔咬着牙把她拖到箱底放平，尽量忽略指尖的弹性触感，努力把视线聚焦在女孩脖颈处，不希望带来更多冒犯。
下一个人已被拽了出来，提起、扔下、调整位置，往复循环。
货车装满了，12具遗/体毫无体面的摞在一起，不知何时能抵达栖息之地。
“运送至目的地。”
目的地已人为设定好，大乔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她跟上了移动到门口的机器人。
机器人安静的向前滑动，大乔努力保持自然行走的姿态，放轻脚步跟在后面，依旧穿着深灰色隔离服，力求不引起任何人注意。
和来时一样，走廊深邃静默，偶尔碰到黑衣播种者从房间出来或迎面走来，有的人会朝机器人瞥去一眼，但没有人对她加以关注——这种“隐形”的感觉似曾相识，昨天他们在盖亚城也是同样的待遇，不过播种者看起来是发自内心的无视。
托这种无视的福，一路畅通。
机器人驶进一个连接三条走廊的六棱柱厅堂，停在左侧墙壁前，大乔隐蔽在厅堂外，准备一有不对就甩起飞毛腿撤退。
机器人旁的墙壁传出“滴滴”两声，一块桌洞大小的墙面向内移动，继而上滑，露出仅够一人平躺通过的通道。
机器人伸出机械手臂，把尸/体一具一具扔到通道里。
通道似乎很长，尸/体滑动的窸窣摩擦声越来越弱，听不到落地声响。
大乔打量一眼身上——没有任何武器——放弃了钻进通道的打算。
不过想到领路男人说的话，她对尸/体去处已有所猜测。这猜测让她不寒而栗。
墙面自动恢复，机器人掉头返回。
***
第二遍、第三遍操作轻车熟路——清空福尔马林、冷水冲洗、货车装载，一路尾随机器人至厅堂再返回。
唯一有所不同的是，第三趟回到房间时里面站了一个人。
是领路男人。
他侧身站在门边，似乎在看空荡荡的水箱，头上依旧带着潜水镜状头显设备，修长的身形薄的像一张纸，嶙峋的脊椎骨透过黑袍大褂节节突起，显得尤为瘦弱。
不是说三点带她离开？
大乔扫了眼墙上的电子钟——
14：07：06
大乔装作若无其事，“现在就走？”
男人转身说，“也行，反正飞行器差不多到了。”他递过来一个黑色盒子，“先把抑制剂给你。”
大乔道谢接过，跟着男人向外走。
“这些尸/体后续怎么处理？”
“你果然跟过去了。”男人说，一副意料之中的口吻，但并没有回答问题，“你们狩猎者总是很好奇。”
“播种者的好奇心不会更强么？”
“只有活人才有好奇心。所以播种者没有。”
刚和一堆尸/体相处了大半天，大乔有一瞬间怀疑眼前人是死人还是活人。
男人转头看她一眼，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很虚，好像浮在空中，“放心，倒也还算不上死人。”
“为什么这么说？”
“记忆、关系、自由意志，播种者从孵化出来的那一刻就失去了，而情感和情绪，播种者活的时间越长，丧失的就越多。这些都没有了，还算得上是活人么？只是还没死罢了。”语气中带着自我厌弃。
两人沉默了一阵。
“失去情感和情绪，是异能带来的？”
男人没有直接回答，只说，“能量守恒是宇宙万物都遵守的法则，没有例外。”
——上午说异能没有副作用，下午说异能也遵循能量守恒。又一次矛盾了。
“而且。”男人继续说，“当异能者习惯了异能的存在，他们就失去了‘人’的视角。正如看得见的人无法理解盲人的痛苦、听得到的人不能共情聋哑人的艰辛一样。因使用异能而造成伤害，第一次第二次会感到抱歉，第三次第四次会渐渐麻木，久而久之就会对伤害视而不见。”
大乔想到了自己的速度异能。她几乎不在盖亚城内使用异能，就怕不小心把人撞得支离破碎。
“上午你说要孵化更符合人类发展需求的异能，比如有哪些？”
“我说的？”男人发出一声哼笑，“太多了，播种者贪心得很。比如没有副作用的超强记忆，不会攻击人体自身的超强免疫，以及亘古不变的延年益寿！事实证明，死亡的威胁能让人变成勇者，也能让人变成懦夫！”
话题停在了这里。通往电梯的长廊到了，飞行员靠墙站着，看向他们。
男人挥了挥手，“走吧。希望下次还是我当你的监督员。”
“我也希望。”大乔说，“我是大乔，该怎么称呼你？”
男人想了想，说，“你叫我007吧。”
一抹笑容掠过他苍白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