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磊昏昏沉沉的一直没有醒。江寒到市委匆匆办完了事，回来坐在他床边，凝视着那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心里暗念老天垂怜，竟然让自己又有了他。生活里她有了他，他有了她，就丰富了。她本来下决心独身一辈子的，人家看她白发苍苍，也不知个路数，给她介绍对象的当然也有，如单位的老大姐这样的角色，但她一概回说“我独身”。她解放前在清华是读经济系的，是陈岱孙先生的弟子，却学了一年就辍学投身抗战了。现在在财政部工作。解放前学的是自由经济学，现在搞的是计划经济学。路子完全不一样。她也是从头学起。现在要回北京请长假，确实很难。朝鲜战争胜利了，国家方兴未艾，大干快上，第一个五年计划轰轰烈烈地制定起来，全国人民都热热闹闹地行动起来了。这时候却请长假，部里批吗？领导和群众怎么看？像样子吗？这些她都不愿去想。走一步看一步吧。总之她不能再离开他了。绝不能了。

    小莲子蹑手蹑脚地进来，说：“江姐姐，薛少爷且醒不过来呢。药煎好了，晚上给他喝。刚刚我出去买菜，在路边看见卖油墩子和臭干的，想起来当年你们不吃张妈准备的馒头，跑出去吃梅花糕和油墩子。你尝尝。”说着递过一个纸包来。

    江寒这才发现天色已暗下来了。这里又没个电灯，小莲子擦地点燃一盏高脚煤油灯，灯光幽幽的，照亮薛磊没有血色没有知觉的脸。江寒忽然想到那年他们年纪小，跑到这废园来，张妈举着一盏点灯草的高脚油灯追过来，在窄小的黑门前拦住他们，她看见灯光照亮薛磊英气逼人的脸。

    “这个里面有萝卜丝跟藕两种口味，是正宗的老城区口味，浇上稀辣椒，味道呱呱叫！”小莲子笑嘻嘻地把纸包铺排开来，一股香味弥漫在老屋里，“臭干子一点都不臭，里面湿湿的，蘸上水大椒，那叫一个赞。”

    江寒笑道：“你和小桂子也来吃呀。”

    “我们早吃过稀饭了。”

    “这怎么好意思。”

    “小吃，没几个钱。你从北方来，稀罕这个。”

    江寒还是拨出两个油墩子，两块臭干子，硬是塞给小莲子留给她女儿。

    小莲子高高兴兴地出去了。江寒慢慢地吃着油墩子。藕馅的不大咸，她就细细地蘸了稀辣椒嚼着，不时看一眼床上的人，轻声说：“等你醒了，我们一起吃。”她笑盈盈地吃了自己的一份，又给薛磊留下一块萝卜丝的油墩子，不用蘸稀辣椒。“你快点醒来，我看着你吃。”

    小莲子带着女儿就住在后面那个花木遍植的大院子里。她说薛磊晚上醒过来后一般会清醒些，这时喂他些吃食，然后喝药。江寒问对面那个挂着铜锁的屋子是做什么的。小莲子说她搬进来时就是锁上的，估计里面有赵家的一些私物。江寒决定等回北京找到赵灵漪，让她，也许还有在清华大学当系主任的方超，赵灵漪的丈夫一起来把屋子打开。这样她就要找一个住处了。小莲子和女儿挤在一间屋子里，她不会去打扰，更不愿离开薛磊。主意拿定，她就匆匆出去，坐三轮车找到一家寄卖店。那里正好有一张旧折叠床在发售，她没有还价就买定了，由三轮车拉回来。

    江寒带着扛折叠钢丝床的三轮车工人进屋时，惊喜地发现薛磊已经醒过来了。小莲子正在给他喂粥。

    “小莲子，让我来！”江寒冲过去，俯在床边，细细看着薛磊的脸，“薛磊”，她柔声说，“你还记得我吗？”见薛磊虚弱地看着自己，忙道：“别急，别急，我们从头再来。你还活着，这是最重要的。”

    小莲子把粥碗让给江寒，笑眯眯道：“薛少爷，你要好起来了！”

    江寒耐心地一点点给薛磊喂粥，给他拭去嘴角的痕迹，笑着说：“薛磊，当年我们想进这个园子，却进不来。现在我们要在这里一起过日子了。”她脸一红，见薛磊定定看着自己的头发，轻声道：“我的头发白了，是吗？十几年前就白了，那一天……”她不愿再说下去，回身拿起一个油墩子，掰了一角，说：“要吃吗？多熟悉的味道。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唱歌我爱笑。我们在南京城到处找好吃的。”

    小莲子在旁边说：“江姐姐，他吃得了哎？”

    “让他尝尝。我回北京再去找好大夫，总之人生该有的，我想他都配享有。”

    似乎听懂了江寒的话，薛磊居然吃了一口油墩子。小莲子看得笑，又撩起大围裙揩眼泪了。

    薛磊清癯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也带了一丝若隐若现的欢意。

    “江姐姐,不是我说哎，你一来，薛少爷好了好些呢！”小莲子雀跃着，又去热药。

    这晚，江寒就宿在薛磊房里。她把钢丝床挪近薛磊睡的大床，伸出手进蚊帐，握住薛磊一只冰凉的手，就这样睡了一晚上。

    第二天，晨光熹微，江寒就醒了，她一起来就用额头去对薛磊的额头。很好，没有发烧。江寒放下心来，在薛磊脸上轻轻亲了一下，红着脸，又坚决地亲了一下。

    江寒刚收好钢丝床，小莲子就轻手轻脚地进了穿堂。江寒听见她在外面生炉子熬粥，自己则迅速地收拾了书包，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去。小莲子抬起头来，笑道：“江姐姐，这么早姐姐起了？薛少爷昨晚没有咳嗽？“

    “一切安好。“江寒笑着说。小莲子也舒心地笑道：”看来老人说的话是有道理的。你是薛少爷的贵人，你来了，他就好了！“

    “还是多亏了你。“江寒沉思着说，”按计划，我今天就得回北京。回去后，我要办几件事。先回财政部交待工作，然后请长假……“

    “你是国家干部，这假不好请吧？“小莲子皱起眉来替她发愁。

    “请不下来，我就是辞职也要回来。“江寒果决地表态。

    炉子上的钢精锅，粥溢出来了，小莲子也忘了掀盖子，只怔怔地点头。

    江寒苦笑了一下，把盖子打开，然后说：“下一步，去遍寻名医，请到南京来，给他好好治病。这里的药，你还是继续给他吃着。“

    说完，她从兜里掏出一把钞票，塞到小莲子手里。

    “不，这是做什么？江姐姐，我不要！“

    “拿着。“江寒只说了两个字。仿佛又回到了地下斗争时期，指顾间决定方案的那个江寒。

    小莲子点点头，乖乖的把钱塞进围裙兜里。

    “第三，去找赵灵漪和方超。他们都是薛磊的战友，赵灵漪还是赵家唯一的后人，于公于私，他们都应该来看一看。“

    “那政府给薛少爷什么说法呢？“小莲子还不死心，追问着。

    “以为他死了的那些年，连个烈士荣誉都没办下来，现在他还活着，有些事，恐怕更棘手了。在这里我不是财政部的工作人员江寒，我是薛磊的妻子江寒，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医治和亲人的陪伴。其他那些我统统不管，我有积蓄，我要把他救活，以特有的耐心、细心、爱心抚慰他，让他的心重新跳动起来，让苦楝树又开花。“

    “江姐姐！苦楝树一定会开出花来的！春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