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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栏尘冷春如梦

    从清华南院西门出来,折返石桥,就进了清华园的二校门。原来紧挨大门的西面是警卫室,东面有一条小径,通往售品所。那是孩子最熟悉也最喜欢的地方,因为只有在这里才可以吃到冰激凌。

    马路对面还有一家小杂货店,大家叫它“大摊”,过大摊往南走到头,下坡有一条向西南去的小路,就是通到成府的,成府原是乾隆十五子成亲王府邸,下辖十几条胡同,薛磊的父亲薛鸿儒和江寒的父亲江文珍夏天经常到那里喝莲花白。那个下坡处常有一群备人雇用的小驴。放春假时清华的学生们就成批地骑驴上颐和园。

    薛磊和江寒回北平后,薛磊的父亲薛鸿儒就应傅作义先生之邀,去绥远萨拉齐县的民生渠水利委员会担任委员兼总干事,参加修建民生渠水利工程。他把最小的儿子薛磊也带去了。

    薛磊在那里真正看到了人民的贫困,立下了救国救民的决心。后来由于日本人的逼近,薛鸿儒不得不带着他又离开了绥远,南下金陵,任中央大学农学院教授。薛磊就这样和江寒分开了。

    薛磊考入了中央大学物理系。这时他已长成为一英俊青年,大笑时好似每一丝肌肉里都流淌清泉,放射阳光。他性情幽默,他坦白,举手投足间带着北人的爽直与礼节。有好几个女生喜欢他。他却在宿舍门上贴了张条子:“一心救国,无意恋爱。”因为他生得高大打眼,中央大学的进步剧社把他招进去演抗战戏。“你为什么学物理?”记得他写信给已考上清华大学经济系,作陈岱孙先生学生的江寒时,江寒这么回信。“学物理,可以造飞机、炸弹,一打起来总会派上用场。”

    杨花似雪,飞雪如杨。当时光流至1937年7月7日这酷热难熬的夏日,卢沟桥的炮火在灾难深重的北中国大地上爆发了!“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薛磊们加紧油印的《八一宣言》洒遍秦淮河,比“一二九”时清华大学提出的“华北之大,已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口号更直插国人心灵深处。接着,又是□□的庐山宣言、“八一三”的炮火,全面抗战的形势在南中国也迅速蔓延.....

    剧社已做鸟雀散。薛磊在事变前回了北平一趟,事变一起又马上回来料理善后。一连几日他都在空荡荡的排练室里焚烧宣传单和剧本。

    "还和江寒通信吗?"剧社社长方超抽烟抽得直咳,还不忘关心薛磊。

    薛磊也被烟火呛得咳嗽,却不躲避,只咽口唾沫,摇摇头。

    “我们的联系中断了。”他想着那天在北平和全国学联的同学开会。江寒告诉他,自己的旗袍还留在清华宿舍里,来不及收拾。谁知那天战争就爆发了,西直门关闭。江寒再也回不去了,直奔平西游击区。

    "我先去实验室了,晚上的会我准时到。"薛磊强迫自己打断回忆。

    “这种时候了还去做实验?”方超叫起来。

    “学一天,是一天。再过两日连器材都要装箱运往内地了。”薛磊匆匆离去。

    很快中央大学的迁校计划定了,将移师武汉。同学大都要跟着走,余者则转学上海,也有的想留下参加游击队。还有些或故土难离或确有实际困难,计划着等日本人来后干脆闭门不出,总之心情都极悲壮凄惶。就在这种让人透不过气的艰难氛围里,一个阴雨天,礼堂召开了最后一次校务大会,同时举行1937届毕业典礼。往年这时候宾朋济济一堂欢声笑语、鼓瑟吹笙,闪光灯如星光点点。这一天的阴沉气压却迫得每个人都透不过气来。校长、教务长讲话时就不断有人抽泣,最后轮到资深教授薛鸿儒缓步上台。

    在全校师生注目下,薛鸿儒静默如塑,连台下的薛磊都感到了些许不安。礼堂里连掉一根针都听得清楚。忽听他缓缓开口,字斟句酌:“‘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自九一八后,在潜意识里我们都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可一旦豺狼当真来了,仍是全无思想准备:总以为前面必还留有大把时间,文章事业,前途于迈;却万万料不到避乱辞家之痛、天崩地坼之遇,真会临在自己这一代中国人头上!”说到此处,他忽然扶住讲台,身子前倾,挥动拳头大声喊:“此战为中国再造之机,若再失败,则万无挽国势之日也!我们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可最后却还是要逃!究竟逃到哪里才是个头啊!”

    顿时台下哭声骤起,如悲风横扫大地。更多的人跳起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不会亡!”“我们绝不做亡国奴!”全场口号震天,人人热泪横流。

    就在那一刻,薛磊决定了终生的道路。

    在悲愤与忙乱中又过了几日。薛磊忽来找剧社的女演员赵灵漪。这是他第一次造访女生宿舍,赵灵漪就是两年前招待过他和江寒的赵家的女儿,是中央大学的校花。她很惊异。

    “我被盯上了。”薛磊呼吸急促,“住所不能再回了。老方又不知去向。”

    “跟我来。”灵漪立刻镇定地命令。

    灵漪带薛磊回到赵宅,带他进入那个废园,自己则马不停蹄,去找方超。

    高墙外环绕着一条僻静弯曲的山路,路边栽的都是几百年的香楠,使得轩窗也尽染碧色。偶有马车铃声伴着灼人的花香飘入,却丝毫惊不起园中人粘乎乎的熟睡。

    忙于收拾逃亡所需衣物的张妈和小莲子,工作总算告一段落。张妈将湿毛巾在袒露的胳膊上抽甩着,自回下房睡觉去了。

    午后,灵漪方进了大门,绕轩厅,穿窄巷,直入桅子香浓郁醉人的花园。她收拢洋伞,靠着石山喘了口气,顺手将一份路上买的《中央日报》放在石桌上,又从腋下抽出麻丝手绢,拭去满脸汗。淡蓝色印花夏布旗袍已湿透了。

    这园子是赵家平日消夏及与诸友宴饮觞咏之所,此时却再清寂不过。月废园长着两棵老槐树,树后藏着一屋,据说这里吊死过家族里一个寡妇,所以长年无人来。灵漪轻推房门,吱呀一声。见惯阳光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黑暗。她忙回身关门,以免热气扑进来,然后静一下,蹑手蹑脚向里间去。

    铺了竹簟的小床上,半边淡绿纱罗帐微垂,能清晰地看见床上的男人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她转身到外间,躲在洒金屏风后脱下旗袍,换上黑色香云纱长裙,又在盆里拧了把毛巾,擦去满头满脸的汗,最后从桌上的紫砂壶中倒出一杯茶一饮而尽,这才松了口气。

    里间隐隐传来响动。她背对着远远喊道:"薛磊,睡醒了?"

    薛磊忽的坐起,迅速拿过脚头的长衫穿齐整,跳下床,看看手表,惊道:"真没想到一觉睡了这么久。"

    灵漪这才走进里屋,笑道:"没事做,你理应多睡一会儿的。"

    薛磊向后窗外张望一下,伸展手臂打个呵欠,说:"这里我来过的。没想到外面热如火炉,这里倒别有洞天。"

    有着一双清澈眸子的薛磊,身上喷发的小动物似的热乎乎的气息,融得化任何坚冰。灵漪一笑,可还是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薛磊又问:"你的脸这么红,是不是刚从外面回来?"灵漪点头。

    "那都是我不好了!我在这儿,害你休息不成,大太阳地里......"薛磊歉意地拍拍脑袋,又看一眼刚才睡的床,那淡绿的纱帐、飘发杭菊暗香的枕头、精致的竹篾凉席、紫罗薄被.........他的脸也红了起来。

    灵漪脸上的红晕更浓了,她甩甩长辫,争辩似的笑道:"亏你还是革命者呢,这么封建。我中午出去是见老方的,并不是因为你在这里。"

    "见到他了?!"薛磊迫不及待地问。

    灵漪点点头,走到外间,薛磊跟出来。灵漪示意他洗脸喝水,然后打开屋门,说:"不碍事,大家都在午睡。到外面坐坐吧。"

    荷花池边种着棵古老的栀子树,枝繁叶茂,扶苏的翠叶飘荡着洗神的清香,这是它一年中最为浓烈美好的气息。池边还留着些刚刚放过的荷花灯。清风送凉,两人都不由深吸一口花气,仿佛将来再闻不到似的。只见小园烟景凄迷,四处散落着捆扎结实的竹箱,其中多为赵家长年潜心收集之书画碑帖及精刊孤本,更兼大包小包杂物。显然赵家人正为即将到来的逃难做准备。这碑帖孤本都将像刚有起色的中国经济一样在战火中毁于一旦,当然这是后话。此时灵漪却烦恼地向它们望一眼,自往绿水边的竹椅上坐了。薛磊则在假山边捡块石头坐下,接着问:"我什么时候能离开南京?"

    灵漪先看他一眼,方道:"明天中午你从我家出发,转赴天津的驳船。到时会有一铁路职员模样的人在码头接应,问:'先生,你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么?'你答:'不,我是从北平来的。江寒是我的朋友。'"

    "太好了!"薛磊注意聆听,一拍大腿,"总算能走了!"

    "难道你就那么想离开?"灵漪半开玩笑半认真,笑容惆婉。

    "这儿已不能发挥我的作用了!当然要走。况且北方是从小生长的地方,更是前线。"薛磊认真地说。

    "你是从北方来的,又要回北方去了。我们又要送走一个朋友了。"

    "是这样。"

    "会留恋这里吗?亦或竟一点也不想?"

    "怎么说呢!一晃在这儿呆了一年!秦淮河、梅花糕.....还有那么多新结识的朋友,当然留恋啦!不过,既然时局已决定我必须走,去打仗,就要走得不留一丝挂牵!"薛磊从沉思中摆脱,恢复了开朗无拘的神态。

    他看见丢在石桌上的报纸,忙拿来细读,渐渐眉头紧锁。

    “有什么消息?”灵漪问。

    “还不是英勇的抵抗,血淋淋的伤亡!骨横朔野,魂逐飞蓬。上海正打得如火如荼!真想现在就上战场去!”薛磊抬头向北方望,眼里有泪水浮动。他又低头默默读着。

    "能回北平去看看……心上的吗?"骄阳下灵漪却不感到燥热,离别在即,她是如此地渴望和这单纯而热烈的朋友呆上一会,再多呆一会。他低头读报的专注神情如一尊雕像永印在她心上。

    "我想,相当困难。虽然天津和北平离得很近....争取吧。"薛磊安慰地说,既像安慰自己,又似安慰灵漪。

    "江小姐,她还在北平么?"

    "我一点不知道。"

    "难道你们......竟也不能见面?"

    "既然江寒一心以民族大业为重,七尺男儿又怎可卿卿我我?"薛磊自嘲地一笑,虎地站起。灵漪也随之而立,庄严地道:"那我就祝福你们,在北方的战场上英勇杀敌,为着死难的同胞!"

    "谢谢你,赵灵漪!能征战疆场我薛磊死而无憾。看来今生是注定要马革裹尸以还了!"

    "不要胡说......"灵漪忙伸手在石头上连敲三下。

    "想不到连你这样的姑娘也讲迷信?"薛磊惊异地吹声口哨,哈哈大笑,"好好,我不会再说了。也请你不要担心,其实,我也有无限理想和抱负,也有真诚美好的情感,我是不会让自己轻易死掉的!"

    门外似乎传来说话声,薛磊匆匆进屋。灵漪依在废园边茫然四望,轻轻伸出一只手,似要去触摸门外茂密无边的竹林。那林子顺着石头台阶一直盘旋上去了,直到了她看不见的地方。

    转眼间严冬已逝,这已是薛磊在八路军根据地与平津之间的交通线上奔波的第五个年头了。整整五年间,不知有多少珍贵的红伤药通过他的手秘密传递到根据地甚至延安。但敌人的盘查也越发严密了,许多昨天还在并肩作战的同志,今日就英勇牺牲于宪兵队。无论在敌人重兵把守的城市还是罕无人迹的乡村,五年间他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不知有多少回,凭着勇敢、智慧,更依靠那顽强的信念,在刀尖下他化险为夷。

    清华园旁的成府,一条小胡同内,开了家鑫旺药店,发售痧气丸、辟瘟丹。老板即老方,老板娘是赵灵漪。他们变化很大,但谁也比不上薛磊脱胎换骨。时间改变了一切几乎不可能改变的东西。

    狭窄的胡同里,各间铺子无不像冬日般清冷萧条。见一个满脸胡子,眼光精明深沉的小商人随意推开鑫旺药店的门,正抱着孩子在柜台后溜达的老板娘热情迎上:“薛老板!您老可来了!想采买些什么?”

    “仁丹。”

    “哎,您老里边请。孩子他爹,薛老板来了!”

    薛磊不在意地点头,眼光向四周一扫,掀开棉帘就进了里屋。

    他立刻愣了。银晃晃的灯烛下,一个憔悴沉静的女子站在他面前。一瞬时那世故冷漠甚至忧郁的外皮全冰消雪融了。

    “江寒!”热泪涌满那双血丝遍布的眼睛。

    “薛磊!”

    二人紧紧相拥,全忘了天地间的一切。老方抹一把眼,走出去。他看见灵漪在哄刚半岁的女儿,眼角却也红了。

    “开饭了,二位!”还未及摘下围裙,老方就像唱戏似的报起菜名来:“诸君请享用:干烧黄鱼、清炒虾仁、符离集烧鸡,当然喽,更少不得一壶烫得滚热的好绍酒!我们南方人就爱这口!对吧,老婆?江寒呢,是北平长大的不假,郡望却在南省,又刚从南边来此与我们并肩战斗,也得干一杯!”

    “好了好了!”药铺门早就关了,窗帘更拉得严密。灯不够亮堂,细心的灵漪找出几根红烛插在桌子周围。她正点烛,孩子却哭了,她斥打老方道:“贫完没有!赶快哄你闺女去!”

    “遵旨!”老方舒心地扮个鬼脸,似乎又回到在中央大学当学生时的光景。见薛磊和江寒笑着并肩挑帘而出,他笑嘻嘻地迎上去道:“我们南方男人就是体贴老婆。要说起来,我们都是南方这地块的人呢!”不知是被烛光照的还是怎么,江寒满面红晕。灵漪顺手在老方脖子上狠狠来了一下:“讨厌!”

    “哈!弄这么多菜,还过不过日子了?”薛磊笑道。

    “这用不着老兄操心,大不了我们娘儿仨吃半个月咸菜。你们两位的团圆才是天大的喜事!”

    “那是真话。江寒,你不知道薛磊这些年跑运输,过的都是些什么刀口悬命的日子!”灵漪的眼圈又红了。

    “你们不也是提着头在苦干么?”薛磊把正哭闹的孩子抱起狠亲一口,“这丫头元气真足。”江寒则抚摩孩子的小脸,凑在薛磊耳边道:“和你小时候一样淘。”“你还记得?”

    “别说了,二位请入座!”

    四人团团坐下,烛光映着晶莹的眼睛。老方为每人都斟满了琥珀色的酒,“干!”

    碰杯后薛磊一饮而尽。老方欲给他加酒。薛磊将手挡在杯口摇摇头,缓缓道:“老舒下命令了,我明天一早就要去5号交通站,试着取那批药。”

    “什么!”老方和灵漪同时惊叫,“交通站周围不是已出现了可疑人等?”

    “老舒说前方急等用药,顾不了那许多了,我必须得去试试。”

    “这姓舒的是个什么东西!”老方乒地把杯子砸得粉碎,“他这是借刀杀人!”孩子立刻大哭起来,狂揪母亲的头发。

    见江寒万分惊诧,在哭声中灵漪简短解释道:“姓舒的原不管这一摊,上一任领导牺牲后才把他调来。此人阴沉、城府深,且生活作风极坏,还去天津逛过窑子!将来不当叛徒才有鬼哩!为什么在革命队伍里这种人竟也能顺风顺水吃得开?着实可怕!薛磊与他进行了斗争,并向上级如实反映过种种情况,但迟迟未得回复。这家伙自此恨上了薛磊,但我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丧失人性到把自己的同志送入虎口!”

    “杀人者远不止一刀砧也。”江寒凝视着杯中亮冽的酒,黯然道。

    “前方急需药品也是实情。虽说要冒很大风险,但有千分之一的希望也得试试。况且这是命令。”薛磊平静地说,显然他已经想通了。但他无论如何也难料到竟会在离别前夜与心上人乍然重逢。

    “那他自己怎么不去?”

    薛磊无言,江寒痛苦地望着他。满桌菜早凉了。老方忽然站起,一捶桌角:“自古直烈遭危!咱中国多的就是这样的人,真硬碰硬地打起仗来,那口若悬河的劲儿都不知跑哪儿去了!稀松二五眼,上阵就拉稀。可整起自己人来却一套功夫接一番手段,毫不含糊!”

    灵漪把怀里的孩子放到床上,回头说:“不要去。去了岂不正中他下怀。”

    薛磊看一眼江寒,缓缓道:“事已如此,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走一遭了。”

    江寒掩面奔进里屋。薛磊跟在后面,呼吸沉重。江寒一进门就跌坐炉边,茫然地用铁条去捅煤块。

    “火熄了。”薛磊拿过铁条,翻开江寒无意识地压在火苗上的煤,俯身嘘嘘吹。

    江寒紧拉他的手。

    薛磊一颤:“真凉。”吹旺炉火,他拉江寒坐定,搂她的肩,直搂到她和自己都喘不上气来为止。江寒紧抿双唇偎依住他,却定定看那跳跃的红焰。

    “看,春天就快来了。这春节前的一些日子,空气总是特别清新。”

    “薛磊……命运是不是在捉弄我们?”

    “你真是天生的悲剧气质。”薛磊强笑笑,把江寒额前的头发拂开,心疼地看那额头已刻上了皱纹,“谈点别的吧。”

    “薛磊,有一件事请你千万要原谅我!从七七后你离开北平,我就一直没给你写过信。不是我狠心——也许,我是太狠心。总之我是想,咱们应该彼此忘记对方才好,这样才能更充满仇恨地投入抗战中去。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了。你恨不恨我?”

    “当然不恨。可我悄悄地在心里给你写了很多信,昨天还写了呢——不过也没有投寄过一封。”

    “其实,我也是。”

    薛磊轻抚江寒的乌发。

    "让我们共勉吧。"江寒低下眼睑,努力使自己不要哭出来,“我在荷花灯前许过愿。”

    “我也许过。”两人一起脱口而出:“愿我们永远在一起!”面容憔悴的老方轻轻推开门:"薛磊,该走了。"

    薛磊站起。

    江寒忽然抱紧薛磊的胸膛。薛磊一惊,随即也紧搂她。门打开了,一种极清新的空气顽强地传进。这旧历新年前几天的气息总是特别温馨深沉,春天就要来了。

    薛磊起伏不停的胸膛比空气更温暖。她娇嫩的肌肤清晰地感受到长袍的质感,那有些粗糙的毛料。透过淡灰色的袍面,她清楚地听到薛磊温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

    "别担心。我会回来的!"她听见那起伏的胸腔里发出这样洪亮的声音。

    在早年间狂的飙般岁月,这个激进而早熟的女学生从来没有甚至也不愿意识到自己有多爱这单纯勇毅,永远宽容地呵护着自己的青年。老方在旁边焦急地踱着步子。她毅然推开温暖的薛磊,低声说:"千万小心!"

    终未逃脱罗网,薛磊被捕。

    消息传来,老方和灵漪全傻了。灵漪热泪满面,老方硬撑着不让泪落下。里屋的门忽然打开,一夜间骤然老去的江寒站在门口,眼圈微红却镇定依然:“按地下工作原则烧毁文件,马上转移;同时尽一切力量营救——能使多大力,就出多大力吧!”

    老方嘴一张。南京中央大学共事一年,他深知薛磊对江寒的情感有多深沉,可在这时刻江寒依然理智得像点不着火的冰。还有最后那句,怎么听怎么萦绕着莫名的绝望。虽说人人皆知薛磊凶多吉少,可话出自江寒之口,还是不顺耳。——薛磊确实已没多大希望了。他抱着头,慢慢坐下来。

    灵漪抹把泪,赶快去烧文件。江寒在老方身边坐下,轻声说:“你把脑子静一静,想想有什么途径救人。组织上一定也正在想法子。”

    老方嗡声嗡气地“嗯”了一声,忽然抱头嚎啕。不知过了多久,忽觉灵漪使劲摇晃自己的肩膀:“别哭了,你看江寒!”他揩揩眼睛,见江寒怔怔立于窗边,乌发一夜间已成花白。

    日本宪兵队,这杀害了多少抗日志士与平民百姓的血淋淋魔窟,却设于高敞圣洁的清华大学中。昔日的教授住宅清华南院成了日本人的马棚和医院、慰安所,从西门出来,折返石桥,就进了清华园的二校门。原来紧挨大门的西面是警卫室,薛磊在这里受尽拷打,被生生折断了左腿,短短几日已完全不成人样。但在受刑之初他就咬碎了舌头,坚决不让自己吐露半个字。筋疲力尽的敌人对这意志比钢铁更坚强的中国人无计可施,最终将其拖回监牢。

    在生命最后的霞光里,他终于放纵了自己坚强的灵魂。幸而有那朦胧芬芳的梦翼,在温暖他悲愤的心。在血腥的魔窟,梦啊,你竟如此芬芳美丽,有如一位微笑的仙女,徐徐引领我魂归故里: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下午,我轻掀开斑竹堂帘,绕廊下阶,来至庭前,推上放在墙角的蓝钢牌自行车。记得路过枣荫下的金鱼缸时,还不忘向那些游动自如的瑰丽的小生命投放些饵料。

    这是北京传统的四合院,藤萝满架,浓荫蔽日,我不经意地望着自己清冷的高大身影在满地淡紫色落蕊间跳跃、延伸。里院,南房后窗刚糊上碧绿的冷布,新卷窗雪白得耀人眼目。午睡方起的母亲坐于窗下,艳红的芍药花后,影绰绰的。我隐约看见母亲放下了正精心刺绣的枕套,从白铜镜架上边投来一个慈祥又深远的笑,母亲似乎很明白儿子将去找谁,做什么。母亲绣的是什么图案?只一瞥就让我终生难忘,美极了!可我已无暇细看,只向慈母报以深情微笑,挥手而别。就这样母亲直望着我转过影壁,走出垂花门,不见了。

    静斋是幢朴素无华的小楼,坐落于一僻远山坡后。我赶到时天际已余霞如绮,微云四合。江寒面带微笑步出炮台(据说男生都这样称呼这遗世独立的女生楼)——她总是这样平静的!执一卷散发油墨清香的传单…….西郊通往西直门的长路静谧干热,垂柳也无精打采地纷垂下来。一路无人,蝉噪盈耳,柏油路被骄阳晒得快化了,紧粘住车轮。我带着江寒,直骑得大汗淋漓。卢沟桥一天天吃紧了,比酷暑更煎熬国人心魂。下一步该往何处去?晚上北平学联就将在这里开紧急会议。

    如果那时我就知晓这将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到母亲,看到北平,看到四合院,看到静斋的话,定会再深深地望上两眼的。我要把它们在心底印得更鲜明些。直到生命的终了。

    ……

    自抗战爆发以来,薛磊就时刻着准备取义成仁。最艰险的任务总须有人完成,牺牲他一个而留存更多民族解放的宝贵种子,本是在所不辞,甚至无上光荣。只是,任何再进步的时代,任何再先进的组织,都依然免不了宵小魍魉的破坏。即令已处于亡国灭种的危急关头,这些人仍罔顾国家命运,只顾加紧施行那肮脏不齿的私人报复,最终使党付出了多少惨烈无谓的牺牲。这种不可避免的丑恶人性,才是最令热血儿郎不甘甚至绝望的现实!内心极端的遗憾,交织着愤懑,逼他仰天长叹:我死无足惜,但愁河山未复,向自由民主前进的道路依旧密布荆棘!渐渐的,钻心的伤痛使他又陷入了昏迷。

    他想再一次梦回北平,却不得。恍惚里他清楚地明白,那黑暗的永恒即将到来了。

    刺耳的喧哗强烈地逼迫着囚人睁开血糊的双目。那日本军官正带领手下哗啦啦走入牢房,且立于他面前凝视片刻,才向翻译说了句什么。“起来,到庭院里去!”翻译忙不迭传话。军官缓缓摆手,几个宪兵立即上来强行拖他。他一把挣脱,自己扶着血痕累累的石墙,紧咬嘴唇,使尽全力,慢慢站立。

    拖着沉重的脚镣,薛磊踉跄步入薄暮笼罩的院落。他先贪婪地深吸一口醇熟的空气。显然,这是他23年人生中在祖国大地度过的最后一个黄昏。群鸦在这地方惨淡的上空顽强地盘旋,发出阵阵不祥的召唤。返照的斜阳抚慰着血淋淋的伤痕。夹道皆百年乔木,如被泪水洇透的枝条在天空交刻出甲骨文的图案。冷风吹来苍凉的清气。——“二校门。”他嘴角突然绽开孩子似的微笑。

    天色转入苍黑,凶恶的狼犬吐出血淋淋的舌头狂吠起来;宪兵呼喝着用刺刀猛推死囚的脊梁。薛磊回头怒视,那样子真如绝境中的雄狮!在雪一样的目光下刺刀暂时退却了,他也不再注目其他,而是使尽全力,拖着断腿踉跄、沉重地向前疾行,直融入那无垠的苍松翠柏中去。

    “这菜是甜口的,江阿姨,你多吃一点。”

    清华园南院,抗战复员后叫做照澜院了,它的一所住宅,临着小溪,现在是老方和灵漪的住处。他们刚刚考上清华大学的女儿方珣,把一碗浇头是鳝丝、牛肉粒、黑鱼片的面条,端到江寒的面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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