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儿!”书哲毫无预兆地突然坐起,惊得依儿掉了手中的书。
“怎么了?噩梦?”依儿顾不上捡书,欠起身轻抚书哲的后背。
“依儿,我是什么?”书哲直愣愣地盯着依儿。
“你……你是什么?你这是梦到什么了?”
“……我……就是梦到这个……我是什么?”
“嗯?”
“子杰是路人,那我呢?我是什么?”
“哦,这个什么呀……你……”
“我,既非血亲,亦非姻亲,所以亲人不是;我,既无文书,亦无仪式,所以义……兄不是。那我是什么?我不要是朋友,更不要是路人,你说我是什么?”
“唉呀!你说你不好好睡觉,纠结这个干什么呢?我说子杰是路人恰恰就是不想去纠结这些。你倒好,还纠结到梦里去了!”依儿用力地捶了捶书哲的背。
“我就是要纠结,我就是想知道!”书哲带着哭腔,抬手压下依儿伸到他背后的手臂,将依儿两只手都握在手里,“你今天必须说清楚!”
依儿被他扯着手臂伏在床边,垂着眸喘息,“……那……您再给几个选项行吗?”
“……选项?之前给过了……都不行了……哪个都不行……算了,我赶紧下床,别让人看见坏你名节!”书哲嘟嘟囔囔地扭身下地,一屁股坐到窗边的椅子上。
依儿扶着椅背站了一会儿,默默地将椅子挪回桌前,缓缓地坐下,双臂伏在桌面上。
“书哲,你刚刚说到名节。这个名节,是你介意,还是觉得我介意?”
“……我……觉得……你介意。”冲动过后,书哲有些后悔,后悔不该在依儿面前提这两个字。
“呵!我介意?我介意是否配得上一份倾心和爱重,我介意是否对得起一份怜爱和疼惜……别的,我介意不起。”
依儿的声音轻而柔,似乎并非说给谁听,只是自言自语。她的目光掠向窗外,窗外,一缕阳光透过云层,洒下万丈光芒。
“当年我住进这个宅子,是借鬼魂之名得以避恶。此后经年,又借阴煞之说得以安生。若说名节,倒是那些邪恶之名护我周全。”
“你……知道……那些鬼魂之说?”
“呵!所以说,到底是鬼可怕还是人可怕?”依儿默然地看着书哲,“同理,到底是亲人更亲还是路人更亲?”
“于我而言,当然是亲人。于你而言……”
“于我而言,并无定论。爱我至深者,是亲人;害我至惨者,也是亲人。当子杰是路人,我便有平常心,冷暖随缘;他便有自由身,来去逍遥。”
“所以,我不是路人!你也不可当我是路人!”书哲伸出手臂,抓住依儿的一只手。
“你与他本就不同,是你自己硬要攀扯在一起,自乱心性。子杰只是寄居于此,等心结散开,自会去寻他的天地。”
“那你……知道他的心结吗?”
依儿摇头。
“每个人都有不愿宣之于口的心事。我只能陪着他,有问有答。”
“我也想有问有答,可是没人问呀!”书哲扬了下眉角,语气悻悻的。
“好,我问。”依儿瞥着书哲,拉长了音应道,“许先生,关于名份,您原本的想法是什么呢?”
“……我……我原本的想法是都行——我是你的亲人、你的义兄、你的知己、你的……”
“现在也行呀,我可以把你当作亲人、义兄……至于知己,一直都是,不用刻意当作……对了,你不是说要护着我吗?那你还是我的守护神呢——神!”
神,又被空着肚子驱出了老宅。
书哲本以为要行至后街才会有车,可转过身一抬眼,却发现前边不远处停着一辆人力车,车夫正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休息。
书哲快步走过去,刚到车边,车上下来一个人,竟是子杰。
“叔叔。”见书哲一脸惊愕,子杰先打了声招呼。
“子杰?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不进去?”
“我来时看见院门虚掩着,猜想可能是您来了。这几天,她一直很惦记您,所以,我想让您多陪她一会儿。”
“哦,这样……那这车?”
“给您留的,车夫在这儿歇着,您什么时候想走他送您。”
“谢谢!那……我先不走,我们……可否去坡下聊一会儿?”
“好,那边有条小道可以下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河堤上的石板小路下到河边,这里恰好有一小片河滩,河滩上的野草还保持着暴雨冲刷后的方向。
“我急着回家,你也得尽快去陪她做晚饭,所以我们长话短说。”书哲下台阶时便已打好了腹稿,开口便直奔主题,毫不隐讳地说:
“我这几天去了杭州。”
“嗯,猜到了。”子杰应得很从容。
“哦?”书哲的单刀直入优势一击消亡,只好恢复势均力敌的对话模式,“呵,不简单!所以……我们是不是该重新认识一下,邱子杰先生。”
“呵,这倒不必,邱子杰是我的曾用名,我现在实实在在就叫林子杰。”
“为了隐藏身份,你竟连袓姓都放弃了。”
“隐藏身份只是理由之一。我改姓,也是为了实现林家的夙愿。”
“林家的夙愿?”
“嗯,将邱氏的家产尽归林家门下!呵呵,现在,邱氏的家产都在我手上,我姓林,家产就姓林。”子杰望着湍急的河水,口气极尽轻佻。
“荒唐!祖姓岂是用来治气的?不过这都是你的家事,我只想知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她相认?”
“相认?”子杰斜扫了书哲一眼,“还没想过。她需要的,只是一份守护,至于守护她的人是谁并不重要。她不需要知道,也没有知道的兴致。
“而我,也没有必要让她知道——如您所说,她一切安好便是最好!”
“可是,你在家里喊她‘玉老师’,在外面又称她为‘干妈’,你们之间既无文书,也无仪式,终究是不清不楚。既然你是她的外甥,那就是实实在在的血亲关系。你敞敞亮亮地喊她一声‘小姨’,不是什么尴尬都解了?”
“哦……”子杰轻抿双唇,脚尖捻了捻河边的沙石,轻声问:
“那您认为,我因何不与她相认?”
“怕她无法接受你。”
“……嗯,没错。”
“所以……真的是你的父母,是他们害了她?”书哲转过身,怒视着子杰。
子杰默默地注视着流水,没有应声。
“他们,到底用了什么下作的手段逼迫依儿?”
“……如您所见、所想。”
“畜牲!”书哲伸手揪住子杰胸口的衣服,将子杰扭了过来,怒斥道:
“一群畜牲!”
子杰没有挣扎,只微微侧开头,目光仍停留在湍急的水流上。
“他们……那个畜牲……现在在哪里?”书哲的声音有些颤抖。
“地下——死了,已经死了!”
“死了?都死了!真是便宜了他们!”书哲用力地推开子杰,又后退了两步,径自蹲到河边,一只手撑在沙石上,整个人抖成一团。
生命的长河湍流不息,此刻将这两个男人裹挟在一起,在岁月的旋涡中随波逐流。
这是缘分,莫论善缘还是孽缘。
“后来呢?”书哲稍稍平复了心绪,抬手揉了揉眼睛,接着问:
“为什么不是从林家迎娶的?”
“没有迎娶。她……一直不从,以死相胁……那次以后,那个……畜牲也没再碰过她,只是软禁……大约……一年左右,她就跑了。”子杰远远地站着,轻声回应。
“所以……她根本就没有成婚……更没有嫁去国外……那……她的母亲……她母亲……也是帮凶!”
书哲站起身,愤怒得发狂,只想拿把刀横竖把这些人都劈了!
你的女儿被人糟蹋幽禁,你怎么笑得出来?还笑得那么骄傲——嫁去国外了,好一个门当户对!
您真的是她的亲妈么?
你们,可都是她的亲人呐!
其实,刚刚在子杰这里确认过的情节,书哲在回来的路上便已推测过了。
但他仍虔心希望那只是万分之一可能的揣测,他不能将依儿置于那么残忍的绝境。
所以真正面对时,书哲依然无法接受,依然几近崩溃。
刚刚,就在刚刚,他还在依儿面前为自己、甚至为子杰谋那个亲人的名份……不要了,不要!
书哲不敢再看子杰,踉跄着跑上台阶,叫上人力车,狼狈地走了……
子杰又在河边静立了一会儿,用力地勾了勾嘴角,确定可以笑得出来才缓步回到老宅,可依儿开门后还是看出了异样。
她抬起头打量着子杰,小心地问:
“怎么了?眼睛红红的。昨晚……今早走的时候好好的呀?”
“哦,没事。”子杰笑笑,眨了眨眼睛,“盯着画板看了一天,累了。”
依儿又漫不经心地瞄了两眼,故作轻松地打趣道:
“悠着点儿吧,什么画那么急?别画家没当成,先把眼睛累坏了……有盲人画家吗?”
“有也不会是我这么帅的,是吧?”子杰顽皮地对付着,却始终没敢与依儿对视,快步走在她前面,边走边问:
“菜都收拾好了吗?”
“……没有,还没有挖……书哲来了,刚走,我……”
“我去挖……要不一起吧……园子里的菜都站起来了吗?”
“我还没看。中午睡太沉了,醒来就快两点了,然后书哲就来了。”
“嚯,还行!您看,就是西北角那点儿菠菜还趴着,别的都起来了。我来挖,您站外边接着就行。”
“嗯,你也别往里面去,裤角该湿了。”
“嗯,知道……那个……叔叔……还好吧?”
“……还好……就是有点憔悴。他前几天出门了,早晨下车就直接去上班了,然后又从学校直接来了这里,风尘仆仆的……走也有一会儿了,只是他今天没开车,这会儿应该还到不了家吧?”
“给您这菜,拿住!”子杰将菜递到依儿手里。
依儿接过菜,抬头看着东边的天空,喃喃地说:
“这天一会儿阴一会儿晴,总还像要下雨似的。”
“没事了,今晚没有雨,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