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是越来越大了,中午居然都能睡着。一觉醒来,都已经快两点了。
依儿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着起身,将床铺整理好。
拿起床头柜上的杯子,刚想去续点热水,忽然听到叩门声,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节奏,陌生的是声音。
依儿端着水杯冲到堂屋门口,一边细听一边将水杯放到窗台上。
叩门声又响起一组,声音轻而急。
是书哲!
可是没有听到汽车的声音呀!
难道,他早就来了?
难道,自己睡着的时候错过了车声?
那是等了多久呀?
依儿未及再想,急着奔出屋子。甬路上的落叶遮住了小水坑,依儿落脚下去,发出扑哧的溅水声。
可能是刚睡醒,开锁的手竟有些抖。
门开了,书哲立在门口,真的是书哲!
呵!这是又过了二十年吗?这一觉睡了那么久吗?
这张脸,真是越发没眼看了——脸色铁青,眼框深陷,眼白充着血……还有胡子……你怎么长胡子了?
依儿细细地端详,满眼都是嫌弃。她干笑了两声,一把将书哲拉了进来。
靠上门,原想再多看两眼,怎奈视线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她埋头扑过去,用力地抱住书哲,双手抚摸着书哲的腰背,啜泣着说:
“对不起,书哲对不起……对不起……”
书哲哽咽着发不出声,只能紧紧地搂着依儿。如果可以,他想把她融进自己的身体里,哪怕,粘在一起也可以。
从此以后,再不分开,她的一切,哪怕是天打雷劈,都由我许书哲承受。她,永远只做那个无忧无虑、天马行空的二小姐。
“我们二小姐呀,十指不沾阳春水,那让老爷宠的,要星星决计不会给月亮!”
“林家二小姐呀?我见过,见过,个把月的,林老爷就带她来我家吃鱼,每次都是亲自去学堂接过来的……嘿!二小姐还给过我笔呢!”
“二小姐?那个老二我倒没打过交道,都是远远地看着,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可惜了……听他家下人传的……可能让人糟蹋了,下落不明……也都是瞎传……兴许真的嫁去国外了也说不定……”
……
“依儿!”书哲终于能够发出声音,却很嘶哑,“答应我,从今往后,就让我好好地……护着你!”
依儿的头伏在书哲的肩窝里,啜泣着点了点。
……
鸟儿在枝头顽皮,吵吵闹闹还不过瘾,一脚蹬开树枝,抖落一串水滴,惊得二人骤然一闪,书哲顺势护着依儿往屋里跑。
卧室的窗前,依儿用帕子擦去书哲额头和鼻翼的水迹。四目相对,红眼对红眼,再没了才子佳人的顾盼生辉。
书哲轻捋着依儿鬓角的发梢,柔声问:
“你是不是刚睡起?发辫都乱了,我帮你重梳。”
依儿端坐在桌前,书哲立在身侧,解散她一侧的辫子,先一下一下地梳顺,再分绺,然后再一绺一绺地编起……
“上大学前,欢儿一直梳着辫子,我喜欢看她甩着两条小辫儿顽皮的样子。小时候,她一跟保姆闹别扭就会找我梳头。不给梳就跟小疯子一样披散着头发上学。我对她都是拗不过才妥协,从未有过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的宠爱……就这,静雅还总怪我宠溺,怕她将来在外面受不得冷落凉薄。”
依儿接过辫梢,自己系丝带。
书哲绕到另一侧,解开这边的辫子,细细梳顺。
依儿接过书哲拆下的丝带,一边摆弄一边品味书哲口中的心疼和不忍,缓缓地说:
“都说要享得了富贵,受得起清贫。静雅的顾虑是对的,居安思危,安不忘虞……只是,衣食的清贫易受,但情致向往既有所依,实难撼移……‘曾经沧海难为水’……情致向往,如何将就.……”
依儿自己系丝带时,书哲的目光停留在她颈侧那道割痕上。有一段结痂已经脱落,露出粉嫩的肤色。过一夏,颜色深了,应该就像一道颈纹。
颈纹?你这颈纹……
依儿想起窗台上的水杯,这口水到现在还没喝上呢。她站起身,推着书哲去西屋喝水。
“你叩门时我刚睡醒,没听到车声……你在外面等了多久?”
“没有等,今天我没开车。前几天出门了,今天早晨才回来。急着要见几位来访的学者,就没回家直接去了学校。陪他们吃完午饭,我就直接来这儿了。”
“那静雅……”
“静雅知道。她跟我一起回来的,早晨就回家了……她知道我来你这儿。”
依儿捧着杯子,慢慢地喝了几口水。体内五味翻滚,这点水下去,嘴里竟是苦的。她的目光追着空中飘移的云,一时几多迷茫。
见书哲也喝完了水,依儿牵着他的手回到卧室。
“出去跑了这么多天,回来又片刻没歇,你肯定累坏了。但此刻让你回家必是不肯,那就躺在这儿歇会儿吧。”
“我想跟你说会儿话。”
“躺着也能说。”说着,依儿将椅子搬到床边,“我睡够了,你躺着休息,我就坐在这里陪你。”
“……我这身上……坐了一夜的车……”
“起来帮我换洗。子杰说了,洗完才能走。”依儿将书哲按在床上。
“子杰?”书哲一惊。
“上次我换床单被他发现了……跟他说,也是让他有个预见……你尽管躺着,想睡就睡,他来了也无妨。”
“无妨?”书哲边往下躺边琢磨,“他会怎么想?”
“随便。”
“随便?”书哲腾地坐起身,“可我没有随便啊!”
依儿刚想坐下,被他这一嗓子惊得站了起来。
“嚷什么?吓我一跳……”依儿俯身将书哲按倒,“他也不会随便想……生怕吃亏!”
“我……我不是怕自己吃亏……怕他……乱想你……”书哲盯着棚顶小声嘟囔。
依儿又将椅子朝床边拉近了些,坐了下来。看着书哲那副委屈巴巴的样子,不禁窃笑道:
“我昏睡的时候他守在我床边,这几日又一早一晚地过来探视……昨夜雷电交加,他去而复返,淋得跟只落汤鸡一样,然后睡在了这里……你现在听到这些……可会随便想他?又或者,乱想我?”
依儿默然地盯着书哲,他那下巴上的胡茬儿躺着看越发突兀。
书哲沉默了很久,若不是偶尔眨一下眼,依儿会以为他睁着眼睡了。
“子杰,”书哲终于开口了,声音轻而缓,“你当子杰是什么人?”
“路人。”依儿不加思索,脱口而出。
“路人?”书哲又要起身,被依儿按着胸口阻止了。
“他把你当母亲一样待,你怎会当他是路人?”
“那你以为的答案是什么?”
“……亲人、义子、朋友——我就是想知道,你心里更倾向于哪一个?”
“亲人不是,既非血亲,亦非姻亲;义子不是,既无文书,亦无仪式;至于朋友,生死之交是朋友,一面之缘也是朋友,我说他是朋友,你便知其中深浅吗?”
“可路人,岂不更难辨识深浅?”
“同样难以辨识,又何必费心攀扯朋友呢?”
“……所以,你对他的家世过往、亲朋故旧一概不问……倒是任性逍遥,随缘放旷!”
“任性随缘一比丘,一生无喜亦无忧。白云纵听飞来去,但得青山在即休……真能做个逍遥放旷的小和尚,也不错哦!”依儿轻声吟诵,神情惬意。
“我不要你做和尚……既饮人生起落,我要你重食人间烟火……不过,就算不做和尚,今后,终生,都许你逍遥放旷……”
“好!好!”依儿轻拍着书哲的手腕,“别出声了,闭上眼,眯一会儿吧,也许自己逍遥一会儿。”
“我不困。”
“不困也眯一会儿,我就在这陪着你。”
“……那……万一我睡着了……”
“我也在这陪着……我看书……你睡吧……”
依儿又拍了拍书哲的手腕,起身从书桌上拿了本诗集坐回床边。
“你就安心睡吧,我看书。”
“……那……给我一只手。”书哲眼缝微眯,憋了半天,才从唇缝中吭哧出这么一句。
依儿笑笑,将身子往前挪了挪,伏在床边。
书哲握住她的手,美美地笑笑,长抒一口气,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
你呀,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好哄,一只手就美成这样,还笑了这么久。
话说你这胡子是怎么长出来的呢?爹在世的时候也不是每天都刮胡子,却也没见胡茬儿长这么长呀?
静雅与你同行,竟由着你这般邋遢。她,是不忍扰你,增你半分负担吧?
你们到底去了哪里?
你既不说,便是我不宜知晓的地方。
那么,你们又见到了什么人,听说了什么事?
二十多年了,那里的人都还好吧?
一进门就说要护着我,为什么?
你都知道了?
你跟他们见了,吵了?
吵出了什么?
你出现了,他们会循迹追来吗?我与他们情债已了,此生再无牵绊,万勿再生纠葛!
你给我梳头,便是怜我无依?
你问我子杰,便是谋我倚仗?
啊!林依!你不是玉穗儿吗?于这世间,怎还有如此多的牵绊?
这牵绊,莫不始于他。他若没来,早已了然。
可是,他来了,带着满腔的离愁别绪,带着半生的相思缱绻。
我心似君心,却照不见相思缱绻;
未负相思意,却驱不散离愁别绪。
给他的,只有冷落凉薄淡漠绝决!
都说得不到的永远最好,若真遂了他的愿,是否,他便能心甘意平,不再这般牵肠挂肚,久困愁怅?
但若不能,岂不是白白伤了静雅?
到头来,他又真能心甘意平吗?
到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