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逢

    杏花飘坠,迷世人眼。

    时值上巳节,加之新科放榜,曲江沿岸宴欢甚畅。琼浆佳酿,醯醢肴馔①,水陆之珍,荤素兼备,举目不尽,多不足惜。胡姬抱琵琶而歌,舞妓应管弦而蹈。江上菱船,与天光水色相映成趣。

    江边一方小亭内,一众贵家子弟置流觞曲水,饮酒赋诗,崔玚坐在最角,并未参与其中。

    他拈着一块水晶龙凤糕,目光沉沉地盯着对岸的小亭。

    那处小亭中,有一人是与他前日里有过一面之交的探花使,封悦洲。

    那日他刚自成都府到长安,从兄崔珸邀他与弟崔琢小聚,席上就有这位出身渤海封氏的探花使。

    但封悦洲没什么好瞧的,他的视线多半落在亭子里的另一人身上。

    一千二百多个日夜不曾相见,他还是在她坐到亭中的那一刻,在喧闹盈天的曲江畔,一眼认出了这位深得圣上荣宠的滏阳公主。

    她换下了从前常穿的利落胡服,换上了绮罗锦绣襦裙。华服金钗,垂鬟接黛,颜色艳异,光辉动人。

    岁月的刀削斧凿,将她修饰得更加精巧绰约。

    从长芦县主到滏阳公主,她大概早已不似他心中所想。

    不,她本就不似他心中那般皓月无瑕。

    封悦洲不知在讲何事,惹得她一阵轻笑,而后她伸出手,与封悦洲互看着手纹,头肩斜倾,将靠不靠,甚是亲昵。

    他看不真切,微眯起眼。

    倒是把封悦洲也看得更清。

    形貌甚昳,温润英奇。这是那日崇仁坊一聚时他对封悦洲的评价,今日再见,只字不改。

    关于滏阳公主与封悦洲的传闻,近日他已略有耳闻,坊间传得有鼻子有眼,说某夜公主回府,路上马惊,公主的厌翟车顺朱雀大街一路横冲,幸得这位新科进士出手,才免遭祸患,那夜公主惊魂中下马车,就见封郎面色如玉,当即春心萌动,后又为其才倾倒,更是喜爱至极。

    卢隽跟他讲时,还特意添油加醋一把,他甫一听,就知此事仅有两种可能。其一,传闻为假,其二,滏阳公主故意为之。

    李沅真怕惊马?

    当真笑话一桩。

    李沅真惯会伪装,他自己也曾在年少时,被她遮了双目,分辨不出真假,才至泥足深陷,如今都不能自拔。

    微凉的风丝绕过他的后颈,钻进他的衣襟。

    他的思绪被缠绵的风绕着,回到了昭彰十八年。

    昭彰十八年,李沅真方及笄,还只是那个性子极野的长芦县主。

    他就是在那年岁杪②的大雪夜,遇到了被街使追捕的李沅真。

    长安宵禁,李沅真却还在坊外大街上招摇,被巡查的街使撞个正着,她一路向城南跑去,故意各处拐角都转上一转,绕得街使七荤八素。

    她穿着翻领小袖长袍,腰系锦绣缘带,梳反挽发髻,以一根银素钗簪发,发已有些凌散,左手提一坛乌程若下,右手攀着坊墙,欲要爬墙进坊,正巧与他四目相对。

    雪映月色,今夜比往常要明许多,他稍一抬头,就看清了她的相貌。

    容若桃李,眼如点漆,素服乱头,亦难掩容采。女子美有千百类,英气与飒爽她要多占几分。

    李沅真却没功夫细看他,只对视一瞬,她便将手中的酒坛一抛,声音轻且急:“接着。”而后手腕使力,翻身越过了坊墙。

    他下意识地接住酒坛。

    同时警惕起来,一个夜半不归家,又能躲过六街卫士骑兵的人,定不是寻常人家闺阁里的娘子。他盯住李沅真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将她缉拿在地。

    可李沅真掸干净身上的雪后,竟直接上前,夺过酒坛,拉着他向靖善坊深处去。

    那是他第一次被女子牵手,冰凉的触感让他生不出丝毫旖旎情愫,他只想抽回手来。

    这是在外冻了多久?

    一时不忍,连带着对她的怀疑都少了几分,他试探着问:“这位娘子,你怎会夤夜还在坊外街上?”

    “梁上飞贼,趁雪夜窃财偷宝。”长安城南部各坊,巡管比北部松懈,躲开街使,她的步态放肆许多,她晃晃手中的酒坛,酒声泠泠作响,“瞧,刚窃的。”

    听此一言,他瞳孔微动,下意识反握住李沅真的手。

    李沅真停下脚,低头看一眼被他紧握的手,又抬头直视他的眼,“郎君要做什么?在这大戚皇城之下,欲图不轨不成?”

    什么叫贼喊捉贼,如是而已。

    他慌张收回手,有些窘迫地在蹀躞带③上胡乱摸两把,轻咳一声,借口道:“夜深人休,又是雪夜,你一人在外,恐有不安,我是想请你到我家中暂歇。”

    李沅真闻言满脸揶笑,弯弯的柳叶眉上下翻动:“郎君这是何意?”

    正当他思虑如何回答时,李沅真已经绕他转了一圈。那架势像极了他的阿姊看到新制襦裙时的样子,让他觉得,他此刻就是个遭人挑剔的物件。

    “剑眉星目,蜂准朱唇,身量颀长,你长得甚合我眼。”说着还上手拍他的肩臂、腰腹,“肩背挺阔,腰腹有力,越看越觉得合我心意。”

    虽时下女子热情大胆,不拘虚礼,但初次见面就拉拉扯扯不成体统的,崔玚却不曾见过。

    他往一旁挪动半步,使李沅真的手落了空。

    李沅真眼睑微收,将身体贴他更近,面容上含着意味不明的笑,“你是哪家的郎君?”

    听她这么问,崔玚才想起要告知对方自己姓甚名谁,他再退一步,正色道:“在下崔玚,清河人士,父调京中为官,举家来此。”

    “崔玚。”李沅真将他的名字在口中流转一遍,“我叫阿沅,今日谢你帮我接下这坛酒,他日若有难处,到长乐坊徐家酒肆寻我,我可替你解围。”

    他暗自松气,原是酒肆家女,非贼非寇。

    但这阿沅瞧着,不是能替他解围的模样。

    崔玚不以为然,“阿沅娘子,崔某只是举手之劳,无需如此。”

    “你且记下,有无用处,日后再说不迟。”

    夜风刮得崔玚脸颊生疼,他忽然想到,这阿沅娘子误入靖善坊,今夜无处可去,他好心道:“长安戒备虽严,但保不齐有贼寇流人,今夜又下大雪,天寒地冻,若娘子不嫌,可到在下家中暂住一晚。”

    “那郎君我们快些走吧,我还挺怕的。”李沅真要是怕,就不会出来了,她只是觉得,跟个呆子雪夜在街上闲谈,很蠢。

    崔玚设想中,是阿沅娘子先诿谢一番,才跟他到家中去,没承想直接就应了,怎得这点儿戒心都没有?亏他品行端正,不是恶人歹徒。他一愣,才动身领阿沅往相府走去。

    “我可有言在先,你甚合我心意,你如此,小心我对你情有所钟。”她快步行到他身前,故意恐吓道。

    崔玚语塞,深夜出门,果真不利,他好像招惹了个了不得的娘子。

    李沅真虽不识得崔玚,但这崔府她还是知道的,看着此处宅院,她眼含深意地瞧了瞧崔玚,未作他声。他们从偏门进了崔府,崔玚将房间让给了李沅真,自己则跑去和观勤挤了一宿。

    次日一早,李沅真不告而别,也不知几时走的。

    后来他才知,李沅真是怕遇上他阿爷。

    再见李沅真,是在昭彰二十年的上元日。

    正月望夕,灯烛华丽。金吾不禁,玉漏不催。

    长安百姓在天街上燃灯礼佛,他提着花灯,跟在阿姊身后。

    阿姊爱热闹,挤在人堆里看异域舞姬踏歌表演。

    长芦县主也爱热闹。

    在嘈杂的人群中,他偶然听得一句“长得甚合我心意”。

    他好似听过这句话,就在不久前。

    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看去,是个身着襦裙的娘子,发盘同心髻,髻上缀饰花钿珠翠,腰间的葡萄花鸟鎏金香囊随行止生香。她背对着他,正与一郎君谈笑。

    他心中有个猜测,只是二者装束差异过大,不敢确认。

    他一面顾及着阿姊,不与她被人群挤散,一面不时抽空看一眼那娘子。

    三五个眼神的功夫,他看清了那娘子的容貌,终是落实心中所想。

    正是那夜的阿沅娘子。

    她身侧跟着两个婢子,却自己提拿杂物,另一只手捏一块丝笼④,边嚼边与那郎君并头细语。

    他方意识到,阿沅娘子,应是生于达官显贵之家的仕女娘子。

    然他瞥一眼那郎君,总觉得在何处见过,等他看过胡姬踏歌后,跟阿姊在河边放生时才猛然想起,那郎君是颖王世子。

    一道急风从崔玚耳侧掠过,来人顺势揽住他的肩膀,将他的思绪拉回曲江畔,“我寻你许久,绕了大半个曲江,你倒在这儿玩乐。”

    崔玚晃了晃神,才转过身,微微牵起唇角,“我可就在此处从未动过,怕不是阿兄找得不够仔细,反赖到我头上。”

    话虽含嗔,崔玚的动作却是十分恭敬,他端起近旁的褐釉双耳酒壶,唤侍者拿来新的醁醽⑤,为崔璿斟上。

    不等崔璿饮下,兵部职方员外郎次子张敛闻着声儿就上前来了。

    他与崔璿年岁相仿,又有旧交,加之酒已致他醺醺然,口上毫无遮拦:“崔八郎!离京多年竟不与我互通书信,枉我还曾寄书于你,回京后也不说与我聚首,现下更是视我如不见,你说,你该当何罪!”

    崔璿笑着揽过张敛的肩膀,与他酒樽相撞,“张兄勿怪,张兄勿怪,崔某是贬谪出京,哪得整日自在,这些年奔波劳命,虽未能还书张兄,然心甚挂念,更是时常想起与张兄在长安时的往事,每每思及,心便怅然。这不是刚回长安,家中诸事还需打点,才疏忽了往日弟兄。”而后以肘轻击崔玚,示意他搭话,“你说是吧,崔十五。”

    崔玚当即了然,识趣应和着:“阿兄所言非虚,张兄可信。”

    张敛摇头摆手,仍言崔璿是忘了他们旧日的情分。

    崔璿有意与他玩笑,点头称是,又惹得他恼。

    崔玚趁着他二人闲话的空档,复看了一眼隔岸的小亭。

    滏阳公主已不知何去,只留封悦洲一人,看样子也要离开,估着时刻,想必是要到雁塔提名。

    封悦洲家世不俗,一表人才,又有德才傍身,崔玚自成都府时,就已听闻过他写的干谒诗,如今更是高中金榜,若说起来,李沅真确实最是喜欢这样的郎君。

    他心中一紧,忙把视线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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