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弓

    安治三年十月既望,朔方监军史王兰宽自灵州传回密报,朔方节度使穆广源欲与北狄勾结,犯大戚北境,以求割据。

    此报真假尚未可知,灵州距长安颇远,此时灵州如何亦未可知,大戚皇帝李鸿当即派出黜陟使①,借巡察之名,一探究竟。

    此番代天巡狩,探回的消息,是监军史王兰宽与节度使穆广源有隙,假传密令诬陷穆广源。王兰宽当即认罪伏诛,并于当夜自戕于灵州狱中。

    消息一传至长安,皇帝李鸿急召滏阳公主李沅真入宫议事。

    月上楼台,长安承天门横街上,滏阳公主的厌翟车在夜里疾行。赤红车身,各角用金饰装点,车轮之上画朱牙,其箱饰以次翟羽,红锦帷帐垂于车前,朱丝络网,红锦络带,二马在前,尽显尊贵。

    内常侍魏确伛着身子,快步跟在厌翟车旁,与滏阳公主细声交谈,“大家②今夜还召了靖王进宫议事,容老奴多言几句,靖王近些年揽拢了不少朝中势力,其母如今是大戚皇后,公主不可不防。”

    厌翟车里的李沅真正和衣盖被,闭目小憩,她的装束精致,却能从面容上隐隐窥看出疲倦,半晌才缓缓道:“内常侍还是如小时那般,偏心于我。”

    “奴惶恐,公主亦对老奴多有照拂。”魏确弓腰,继续道,“公主且听奴言,自古立储有四准,立嫡,立长,立贤,立爱,此四者皆是对男子而言,仪礼云,女在室,以父为天,出嫁,以夫为天,从未有言女子为天。若无契机,公主想做储君,是难如登天,而如今,东风已至。”

    “内常侍是想说,这股东风,是穆广源?”

    “是,也不是。”魏确卖个关子。

    “哦?”李沅真睁开眼,眼白上有几根细细的血丝,显得眼睛很不清亮,她轻道,“愿闻其详。”

    魏确将声音压得更低,“穆广源之事,大家已有定夺,今夜不过是想听听公主与靖王的看法,若公主能想出应对之策,他的确是公主继承大统的东风,但单借他这股风,要承大险,易自引祸患,老奴所言东风,是要加上崔刺史,以做保全。”

    “崔刺史?”李沅真一时想不起。

    魏确没料到公主会是如此反应,愣了一下才解释道:“前尚书仆射崔躬行,他此人志虑忠纯,最能稳固朝堂。”

    恰在此刻,承天门鼓响,宵禁开始,城门宫门即将关闭。

    “多谢内常侍提点,时候不早了,快些赶路吧。”李沅真淡淡道。

    话已点到,魏确不再出言。

    马蹄加急,距离宫城越来越近,李沅真靠在箱壁上,把玩着腰间香囊,思索魏确的提议。

    如今阿爷③越来越重视李惟,阿爷那份势必要立她为皇太女的心,还剩几分呢?

    灵州之事,或可成为破局之要,她若能因势利导,变祸为福,拿出平叛定乱的功绩来,诸官百姓的悠悠之口,也许能堵上一堵,她争权夺位的阻障还能少些。

    只是——若召崔公回长安,以崔公对她的态度,这怕是给李惟添的东风吧。

    此法不甚稳妥。

    她是想做大戚的皇太女,可如今边地事态扑朔,未来如何她还不好把握,若因他们兄妹相斗,卷及朝臣,致使大戚内外交困,未免太得不偿失,此时,最好是能和李惟暂且同气相亲。

    她沉沉吐出一口气,再次轻闭住双眼。

    李鸿七子六女中,唯第三女李沅真性行与他最为相像,也是唯一由他亲自扶养长大的女儿,最得他偏爱。安治元年,李鸿初即位,就要打破旧矩,立李沅真为皇太女,但遭群臣反对,集体上书,言自古从未有女子做储君之先例,公主万不可继承大统。

    这其中,反对之声最大者,就是宰相崔躬行。

    先帝在时,曾为当时还是县主的李沅真赐婚,所选郎君正是崔躬行次子崔玚。只是婚尚未成,先帝崩逝,便搁置下来。

    若子妇是皇太女,要比送女儿入宫,争抢后位更易显耀门楣,然崔躬行是个老迂究,直言陛下若立皇太女,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置家国社稷于不顾,要请辞宰相之位。

    李鸿大怒,不肖他上书请辞,直接削其官位,将崔躬行及其子四人贬至成都府,并废其次子与滏阳公主婚事。

    但立储一事,百官吏民皆怨刺李鸿,到底未能成。

    为安抚爱女,李鸿下诏特恩滏阳公主食邑五千,准公主开府置官,协理政事,其权与太子近乎无异。

    李沅真入紫宸殿时,靖王李惟已经到了。

    她由宫婢引着,穿过厚厚的帷帐,走进内室,李惟正与李鸿相对跽坐④,中间案几上摆着大戚城防地图,他的发尽披散在身后,衣着随意,是匆忙赶来的迹象。见她来,李惟打趣道,“九官怎来得如此迟?到底是女儿家,还要精心装扮一番方才赶来。”

    李惟的心思,就是这么明显,无非是想显示她行止费事,不如他李惟心系国事,干脆利落,她装作听不出,先是向李鸿行礼,“儿给阿爷请安。”

    再摆出张笑脸来,对李惟说:“四兄有所不知,现在已近年关,我方才正与太府寺卿核定廪藏,查验四方贡赋、百官俸秩,你所见我身着整丽,皆因我尚未有歇。”

    李惟本还得意含笑的脸登时沉了下来,一双桃花眼微微皱起,眼角与眉头齐向鼻根蹙去。

    李沅真暗嗤,李惟这双桃花眼啊,漂亮是漂亮,可惜看上去就不是精明的样子。

    “九官,在外头冻着了吧,快到阿爷这儿来。”李鸿笑眯眯地对她招招手。

    “阿爷容我先把氅子解下。”她说着,解开领上的带子,将冒着寒气的毛氅递给宫婢 ,宫婢弯身上前接过,却步退出了内室。

    李沅真特意又冲李惟颔首一笑,才跨过他,跪坐在李鸿身侧。

    李鸿伸手轻拍她的头顶两下,语气里满是欣慰,“我们九官真是勤政爱民的好公主,大戚有你,朕甚是放心。”而后他目光一转 ,对李惟说:“斑子作为兄长,更要为弟妹们作表率,不可再沉溺于胡肆楚馆,叫大臣们日日弹劾你。”

    李惟的面色更沉了,他低垂下头,道:“是,儿近日已有改进。”

    “嗯,朕听你母亲说了,如此甚好。”李鸿点头,算是揭过此事。

    而后他唤在外侍候的魏确,将灵州监军史王兰宽的密报以及黜陟使所上的奏章都呈上来,今夜之议才算开始。

    他先是看向身侧的李沅真,问道:“九官见此两报,有何见解?”

    李沅真拿起王兰宽的密报,在手里翻转两遍,而后道:“儿以为王兰宽传密一事是假,密报上所言亦非真。蕃将通敌割据,兹事体大,王兰宽不让亲信传密,却挑了个灵州官驿的驿夫来长安,这不符常理。再者,黜陟使此去灵州并未查到穆广源有谋逆迹象,纵使穆广源善伪装,他若通敌也不可能做到滴水不漏。此事处处透露蹊跷,须得——”

    李惟心下讥讽得意,他这好妹妹到底是心思不够,仅看表面不作深思。

    “儿与九官意见相左。”不等李沅真把话说完,他便抢过话去,“儿以为,穆广源谋逆事是真。他二人就算嫌隙再深,王兰宽也不会拿此事作陷。黜陟使此去灵州,前后不过月余,穆广源就是装,也能装他个个把月,事关蕃将反叛,九官怎可如此空口妄断。”

    李沅真不急不忙,抬眸看他一眼,开口道:“我在凉州时年岁尚小,阿爷务繁事忙,王兰宽常伴我左右,我曾听他说过,他传密时,必间字缺尾。”她将密报在案几上铺平,因纸小字密,她前倾着身子,俯在案上,“此密报‘穆胡欲逆,与狄寇边’,最末一笔皆不足长,是谓字字缺尾。”

    “你是说,报密非是王兰宽本人所写?”李惟凝眉,“王兰宽可是已经认罪伏诛,畏罪自杀了。”

    “正因如此,我才敢断定,非他所为,他死得太巧了。”李沅真放下密报,手指在地图上一指 ,“灵州是大戚北境第一道屏障,设此局者,当是同时惧怕穆广源与王兰宽之人,那何人会惧他们呢?”

    李惟不解,追问:“何人?何人会惧他二人?难不成是北狄之人?”

    “四兄考虑不无道理,但我以为,河东重臣,亦有可能。”李沅真手臂一抬,将手指向灵州之东指去,“河东与朔方掎角⑤北狄,若朔方有乱,最先支援的便是河东军,反之亦然,以谋逆诬陷穆广源,哪怕不能除掉他,也可使他不被陛下信任,尤其是王兰宽一死,他可不是什么杂官小吏,如此一来,大戚自会更加注重朔方防守,最先调动的便是河东军,顾此便易失彼,那河东势必是北狄的突破之口。且目前大戚之中,领兵打仗能胜过穆广源的屈指可数,此计若成,可直削大戚北境城防之力。”

    李惟皱眉盯着城防地图,“这样一来,有嫌疑的人多了,难不成个个都抓住审问?”

    “斑子啊,你的思绪全然被九官所导了。”看着越来越急的李惟,李鸿忍不住出声提醒,“你直陈自己见解就好,非得一直追着九官问。”

    “是儿急切了。”李惟眉眼皱得更紧,嘴上说着自己的不是,心里却不服。

    李鸿语气一松,又对李沅真道:“九官还是聪慧些。”

    李沅真坐正,恭敬答道:“儿只是恰巧熟知王监军,又对穆广源有些了解,误打误撞罢了。”

    李鸿当即大笑,目露欣喜色,玩笑道:“九官误打误撞都能如此,若仔细思量那还了得?”

    李沅真也跟着笑,“是阿爷偏爱于九官,才至九官说什么,阿爷都觉好。”

    看着他们爷俩开怀长笑,李惟觉得憋屈死了,他本以为阿爷叫他商议要事,是要开始器重他了,如今看来,倒更像是向他炫耀李沅真有多少能耐。

    他瘪着脸,嘴都快撅到天上去了。

    李沅真瞧他这副样子,只觉无奈,都说虎父无犬子,怎得他阿爷生得尽是些“犬子”。

    她那点儿“政敌是草包“的喜悦,都快叫这股无奈给冲淡了去。

    他当真看不出阿爷是在为他造势铺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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