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天逐渐黑了下来,两人用完膳,空中突然飘起了雪。

    元宜看着风雪想起了一个人。

    “对了,定北将军最近在京都吗?”

    “哦,陈山啊,几天前回边疆镇守了。姑母不乐意看到他你又不是不知道。”乐炀在元宜身边,手上抱着两个手炉还是被冻得龇牙咧嘴的。

    母亲确实不乐意看到陈山。陈家虽然凋落得只剩下陈山一个人了,但是只是这一个人,手里就握着大玟不小的兵权,镇守着大玟江山最脆弱的北燕山。

    女帝不是没想过收回兵权,但是陈家满门忠烈,世代武将,立下的威信其实并不小,而陈山本人也很得力,在北燕山数次退敌,牢牢地守着大玟的疆土。女帝没有理由,也不能强行收回,不然只怕是会伤了臣子们的心。

    上次陈山私下里请求的事情元宜仔细考虑后并没有答应,但是也没有放置不管,她拿出自己的私库在史那那里买了一批冬粮,以自己的名义送给了陈山将军,并没有让陈山直接接触到史那。

    陈山收下后来公主府一次,但是元宜没在。等到元宜回来的时候又已经很晚了。他来大抵就是为了感谢,元宜不爱听那些空话,索性就将这件事情抛之脑后了,再想起来时,陈山已经离开京都了。

    乐炀突然放下手中的东西,严肃地看着元宜:“曦和,我有一件事情要和你说。”

    “怎么了。”元宜翻着手中的文书,漫不经心地问。

    “姑母最近想要给我说亲。”乐炀一脸严肃。

    元宜笑了出来。“我当是什么事呢。好啊,说亲就说亲,你也到了成婚的年龄了。”她低着头掀过一页文书,明显没有放在心上。

    乐炀一时有些着急,夺过了她手中的文书:“哎呀——别看了!是孙府家的女儿!”

    元宜正要拿茶盏的手一顿,“国子监孙为的女儿?”

    “对。姑母很中意她。”乐炀有些泄气。“可是我不愿......”

    女帝当然中意她了。云宜面上不显山不漏水,可是眼眸中透出来一丝凌厉。国子监监酒孙为年事已高,膝下两儿一女,大儿子和元齐走的很近,算是恒王一党的人了。

    母亲把孙家的小姐许配给自己的外甥做正妻,孙为自己不会不满意,从此以后只怕是会更加卖力地扶持元齐了。母亲明摆是在帮元齐。

    乐炀见元宜许久没说话,偷偷地觑着她的脸色:“曦和你怎么了?如果你不好插手的话就算了……”

    “没事。这件事我会替你筹划。放心。”元宜握住了他的手,“你若娶亲,必定要找一个你喜欢的。我会帮你的。”

    京都里又下了两场大雪之后,除夕就到了。元宜必须回宫,她要参加宫宴的安排布置,也需要做女帝交代的事情。

    除夕的前一天,宫里的雪还没有化完,晚上的时候冷飕飕的,元宜提着灯笼走在幽深的宫道上,身后不远处跟着阿锦。

    元宜小的时候总是会听说父亲的后妃们说这朱墙如何寂寞,但又如何富贵,听王叔们说这朱墙如何阴险,如何残忍,都是由历代皇室的血浇筑而成的。

    但是母亲会抱着她说,这是权力。

    朱墙之下有骨血,有寂寞,但是朱墙象征着权力,不可冒犯的,绝对的权威。

    朱墙禁锢住后宫是为了让女人们忠于一人,朱墙禁锢住皇室是为了让他们做出困兽之斗,弱肉强食。能自由出入朱墙的,就代表掌握了权力。能立于朱墙之上俯瞰整个京都的,就代表掌握了整个大玟。

    所以元宜从来不在乎暂时的苦难和禁锢,也不畏惧来自天下的质疑与挑战。

    她想掌握整个京都,和包括京都在内,东起勿州,南至越海,北括阙州,西至西漠的三十六郡四部落的整个大玟王朝。

    所以她不得不沿着这宫墙走进一条至黑至暗的路,不得不像历代残酷的斗争者一样,用血来献祭朱墙,装点权杖。

    云清宫,是历代皇后所居住的地方,也是废帝被女帝囚禁的地方。

    废帝在没有成为废帝前,是一个好父亲,但不是一个好丈夫,好君主。废帝在被废黜之后,仿佛一夜之间就老了很多。他开始悔悟,变得痴情,至少看起来是那样,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在母亲的手下残喘至今。

    而这一切都该结束了,新的斗争将要开始。母亲选择让她来亲手了结这一切。

    元宜提着灯笼,拿出令牌,门口看守的侍卫放行,她走了进去。今日是除夕,整个京都的皇宫都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唯独这里,孤零零的一角像是被遗忘了一般。

    庆安帝穿着一身素白的衣服坐在殿内,身边只有一个老迈的公公服侍着,这位公公对他很是忠心,元宜记得他。

    “父皇,近来可安好?”

    “......”庆安帝的眸子早没了色彩,反倒是身边的公公十分激动警惕,看到她后连忙护在了庆安帝身前:“你来干什么?你来干什么?!”

    “恭贺新岁,除旧迎新。”

    “好......好啊。好一个‘除旧’。乐羽要你除了我?”庆安帝沉沉地开口。

    元宜找个椅子坐下了。她从袖中掏出了一壶酒,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白玉酒壶和木质的桌子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在寂静的大殿中声音格外明显。庆安帝深吸了一口气。

    “父皇,大玟五十六年冬,女帝祭天遇刺。大玟五十七年五月,女帝饮食中有剧毒。冬天,我遭遇刺杀。这些父亲您未必一无所知。”元宜语气平淡,但背后的凶险与动荡并不是元宜一句简单的话所能概括的。庆安帝眼睛抖了抖,元宜说的对,这些他未必不知道,但也未必就是他的意愿。

    “那些人都是打着父皇的名头,但是实际上不知道听从谁的号令。父亲从来都没有过杀戮之心,女儿明白。”庆安帝看着元宜和女帝及其相似的眼睛,乍一看是诚恳和请求,但他已经看见了更深的东西,那些元宜没来得及藏住的东西。这让他意识到这不过是一场体面的骗局。

    但是他别无选择。

    “物必先腐而后虫生的道理父亲不是不知道。”元宜看向庆安帝,烛火在两人之间跳跃。

    庆安帝只是深深地看着元宜,元宜不明所以。元年擎突然不着边际地说:“曦和,你当年问我的问题应该在你母亲身上找到了答案。”

    元宜一刹那就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了。

    “女子若有才能者是否能为帝统领天下豪杰?”年幼的公主满怀豪情问向她立于天下至尊的父亲,但是并没有得到她心中的答案。

    而如今,曾经威风凛凛的帝王之能枯坐在残烛之下,听从外面女君对他的宣判。

    元宜说:“是。我欲与元齐一搏。”

    庆安帝微阖双眼,过了很久才道,“从前你只是一个比别人略豪气的女娃娃罢了。和那些寻常的公主郡主并没有什么不同,”庆安帝的声音不大,还有些轻盈,像是游离在梦中的呓语,“是因为密安的那次叛乱吗?”

    元宜不自觉僵直了身体。

    “密安的叛乱后你就像是变了一个人。那次密安郡的情况我有所了解,饿殍遍野,易子相食。我当时以为你会死在那里。”庆安帝微微睁开双眼,有些不解有些嘲弄地看着她,“你看到了什么,元宜?”

    元宜握紧了手心,尽管她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不要回答,不要回想,但还是沉溺在了庆安帝的问题中。

    那一刻她好像变回了那个无能为力的小公主,无力地面对着来自帝王的威压。她的手心沁出冷汗。

    “我……看到了父母分食小孩,流民啃食地皮树干。人与鸟兽走狗争食……但那个时候,人已经与野兽无异了。”

    元宜声音颤抖,声音轻的不能在再轻,她的双眼没有焦点,像是被庆安帝蛊惑了一般。但实际上她没有,她只是回到了密安郡,那个荒乱、残酷的密安郡。

    庆安帝轻轻叹息。

    “所以你想拯救苦难吗曦和。但你发现自己只是公主根本无能为力。”

    元宜轻轻的点头,这个时候她的眼眸里流露出来的恐惧是真的,痛苦也是真的。

    “但你若成为帝王,你会发现这同样无力。”庆安帝轻轻地说,“帝王从来就并不是乱世中的英雄,只是一个权势堆砌起来的胜利者。你会被权势推着走。”

    “那是你们!”元宜看着庆安帝,“当年若不是父王,密安郡根本就不会叛乱!母亲怎么不是英雄?密安郡是母亲一力镇压下来的!”

    元宜的语气难得的激动,“如果不是母亲当初力挽狂澜,只怕我当年就死在了那里!父亲您当时在干什么?您根本......”

    “密安郡的叛乱,是乐羽所为。”庆安帝轻轻地说,却重若千钧,压得元宜说不出话。

    “密安是岳王的封地,只有密安叛乱,你母亲才能名正言顺地将岳王的残党清除干净。”

    元宜站在月光下脸色很是苍白,“那也......没关系。母亲这么做,有她的道理。”

    庆安帝就看着元宜顶着惨淡的月光嘴硬,他快要死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谁也不帮,但为元宜感到悲哀,“你母亲早有预感,但是她将元齐带走了。曦和?”

    “年岁渐长,你不得不承认你母亲居然不是无所不能的。你发现她有自己的私心,有自己的怯懦,有自己的偏私。”

    元宜说不出话,因为事实确实如此。她发现母亲不是圣人,近年来也愈发昏昧。

    外面响起了忽远忽近的烟火声。

    元宜在这一刻竟然感到无比的孤独,她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的除夕夜。

    团圆,美满,想起来好像隔世。

    她突然没由来地软弱起来。她很想问庆安帝,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接下来的路只会更加艰难,母亲并不支持,朝臣看不见她。她从未惧怕过刀风雪剑,只是......

    只是,有些时候难免会感到不平。

    但是她看到庆安帝怜悯的眼神瞬间就回过神来了。

    退一步,满盘皆输。

    庆安帝发出了笑声,然后晃晃悠悠地走向放着酒壶的桌子。

    元宜沉默地看着,嘴唇翕动着,却没有吐出一个字。

    “好酒!”庆安帝年轻的时候是很俊美的,如今岁月蹉跎早就已经看不出曾经的风流倜傥了,但是如今在这苍白的月光下,让元宜依稀想起来了庆安帝年轻多情的时候。

    “曦和,那道鸿沟,你逾越不了。”

    “乐羽自己登上了那个位置,她已经进退两难了。”

    他走到了元宜的身边,端起那个白玉酒瓶,瓶身倾斜,庆安帝将酒洒了一些在地上。

    “朕以此血肉之躯,献与大玟。愿大玟昌明隆盛。”

    言罢,庆安帝将酒壶摔在了地上,身后是伏跪在地上的公公。

    元宜自始至终都低着头没说话。外面烟火乍现,照亮了这一方宫室。

    “曦和,不要轻易踏入......”

    话未完,但是庆安帝已经没有力气了。他嘴角流出黑色的鲜血,滴在了白衣上,元宜想起了自己公主府上的红梅踏雪。

    元宜突然很想回去。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