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佩虽已经当了十来年的妖，但鉴于经历有限，仍对这个妖道共存，却没有见过传说中神仙的世界了解颇少。
连半妖这样的生命存在，也是在认识过景容月之后，才知道有。
她看着在身旁吃饭的景容月，虽然是半妖，但也是个确确实实的十一岁的孩子，从她天真无邪的性格中，也可以看出她成长中很大一部分经历都是无忧无虑的，不管在人间还是妖界，除了出身高贵这一点，便与印象中的普通小孩没有太大不同。
问她应该是问不出什么的，何况，虽然表面上现在只有她和景容月在吃饭，实际上，这旁边水池里暗地里盯梢的鱼妖可不止一条。
不过好在都三年了，连佩也已经习惯了，她知道，自己作为一个外来妖族，能够在这鱼族的王宫住下，本来就是开了特例，而之所以开这个特例的原因，也完全是因为景容月的需要。
如果景容月不需要，自己就算被这些鱼族随手杀了，也不会有什么稀奇。没有人会因为一个小猪妖的死活来为她做主。
这些却不是虽然身世坎坷，却从出生起就被好好保护着的，如今依然天真无邪的年仅十一岁的景容月可以理解的。
连佩看着景容月慢条斯理地吃饭，面对不喜欢吃却有营养的菜，因为和舅舅有过约定，而皱着小眉毛坚强地咽下。
等终于吃完了所有的分量，露出一个小小的胜利般的微笑。
连佩曾经试探过，景容月是否能察觉到鱼族暗中的监视，得到的答案是，不能。
甚至就连自己这个修为微末的小猪妖，想不让景容月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也是容易做到的。
所以，是即便在独自吃饭的时候，也能监督自己做到谨守小小约定的诚心正意的孩子啊。
半妖的身份，又到底能意味着什么呢？
景容月吃完自己的那份后，就用期待的眼神看向今日有时间陪自己吃饭的连佩。
作为猪妖，肉食是连佩的痛。即便是其它动物的肉，也会让她忍不住回想起前世吃过的那么多的猪肉。
以前她自己都是胡乱吃点青菜米饭等填饱肚子，主要是靠着修炼吸收的灵气维持精神，等跟随老鲢公练剑之后，老鲢公发现她的灵力真的低微，这样下去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谈何修炼有成后保护景容月？
于是替连佩想了各种能尽管增加灵气吸收的办法，其中一项就是进食鲜肉。
在这个世界上，人是万物之灵，血肉是最具灵气的存在，却也是浊气横生的根源，其次是动物，其末是植物。
作为清修道的妖怪，人自然是不能吃的。后患无穷。
动物中，开了灵智的，是妖，修为不到，也不能随便吃。而植物，除却久蕴灵气的灵植之外，吃了相当于没吃。
所以，于连佩目前的修为而言，适当地进食一些灵智未开的动物血肉，摄取其中天然携带的少许灵气，也总算是聊胜于无。
而鉴于积少成多，老鲢公的建议是，她能吃多少吃多少。
连佩最初觉得，为了灵气，拼了！不就是肉嘛，上辈子想多吃几口，还得计较着要花多少钱呢，这辈子有人家帮忙准备好，不吃白不吃！
于是，当一盆盆还散发着浓重血腥气的生肉被端上来的时候，连佩下意识问：“这？是让我自己下厨吗？”
负责送肉来的几个鱼族张着浑圆却没有太多神采的鱼眼睛，因为是幻形，脸上还有没能隐去的鱼鳞纹，摇摇头，一个说：“本来这些肉里面的灵气就不多，再像人族那样煮熟了吃，灵气就散光了，人族真是浪费呀。”
其它鱼族附和：“就是就是。”
连佩：“……”
鱼族：“赶紧吃吧，放久了灵气也会散掉的。鲢公让我们等着你吃完再把盆收走呢。”
“……”连佩看着摆在眼前食案上的五个血肉淋漓的盆：“必须全部吃完吗？”
鱼族：“那倒不是，老鲢公说看你吃多少，下顿我们再照着送来，如果以后觉得可以多吃点了，就告诉我们再给你加肉。”
另一鱼族感叹：“哎，真不愧是老鲢公亲自收的弟子，像咱们可没有这样送到嘴边的待遇呀，真羡慕你呀小连姑娘。”
于是，连佩只得在鱼族们羡慕的目光中，艰难地伸手捞起一块那“脸盆”里还在滴血的生肉，用尽最大的力气往嘴里塞。
结果只吃了一口，还没能咽下去，就整个反胃呕了出来。
看得鱼族们目瞪口呆。
老鲢公得知后，来到连佩每天练剑的地方观看，身边还站着一个一身裹在黑衣里的人。
那一身黑衣像是一团深黑色的云，不是容祁那样经过磨砺的生铁般的硬质黑色，而是那黑云本身，就是酝酿暴风雨的中心，那双流转的目光，是蓄势的雷电。
尽管来人没有特意放出气息，连佩还是因为她的旁观，而需要很用力才能抓稳手里正在挥舞的短剑。
在这样目光的注视下，练完像平常的一套剑法，本来游刃有余的体力也感到气喘吁吁，激出了不小一层的汗。
连佩收剑，尽量目不斜视走到老鲢公面前。
不用老鲢公介绍，她也知道来人必然是一位修为高强的大妖，至少对于自己而言。
一直礼貌周到的老鲢公今天难得疏忽一次，没有介绍来人，只是一如既往慈祥地问连佩练剑的感觉如何。
连佩这一阵子一直在练基础的剑法，小一个月下来，已经形成了比较熟练的肌肉记忆，基本上拿着剑，不用动脑子，就知道下一式该怎么出。
她觉得，她可以进到下一步了。
连佩将她的感觉对老鲢公一说。
老鲢公摸着花白的胡子，点点头，这次没有忘记问身边站着的一身黑衣来人：“破网，你看呢？”
“看她出剑，我不如看一个美男妖跳舞。老鲢鱼，你现在衰了，跟这种小妖怪浪费时间了么？”
没想到这个叫破网的女子，说话比想象中还尖锐。
尽管已经经历过容祁的嘴，连佩此刻听完还是心闪了一下子。
她知道她肯定不是天赋异禀的人……妖，但是，她苦练了小一个月，连吃饭睡觉都抓紧时间，梦里都是剑的影子，来人这样的说话，未免太不尊重人——等等，连佩思绪至此，顿住，她已经不是人了呀，站在她面前的这两个，也不是人呀。
连佩抬起到一半的头，到此为止，蓦地，预备要垂下。
正当她有此一动之时，她听见来自头顶对面毫不掩饰的冷嗤。
她要垂下头去的动作因此半僵住，手里的剑柄攥紧了一圈，自练剑这一段时间以来，她从未有过这么窘迫的感受，就好像自己是一个幼儿园里独自面对大人的儿童，一切小动作都暴露在大人眼下。
破网寒冰般的声音紧接着毫不留情地脱口：“——这样卑微怯懦的心性，老鲢鱼，你的托付，也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连佩一字不落地听着，托付？什么托付？
但且没有机会提出疑问，破网转身就要走了。
情急之下，连佩终究还是一把抓紧了剑柄，昂起了头：“等等，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她是为了学剑，而将五十年的心魔誓背负在了身上的妖，为什么要平白受一个初次见面的妖的轻蔑贬低？
破网头也不回，只是半侧了脸，她裹在黑衣里的身形长健，挡住了照向连佩的阳光，连佩被笼罩在破网形成的这一片影子之下，就好像站在了奋力撕开青天白日之后，挣脱出来的一线黑夜之中。
她听见黑夜中传来冷寒刺心的女声：“连生肉都不敢吃的妖，也配听我的解释？既然吃不下端上桌的肉，不如回去成为被端上桌的肉，至少死前也是被人饲养着，虽然落得被吃的下场，于你倒也适得其所。”
破网没兴趣地说完，酝酿着暴风雨般的黑云身形，移动到湖面上，眼看就要消失。
连佩急得道：“我能感到你的修为比我高很多，我承认我是怕得罪你，但是，如果你能大度地不介意的话，我还是想说，吃不下生肉，是因为生肉不适合我的口味，并不能代表其它什么，更不能因这一点，就否定我一直以来为修炼所做的努力。你这样下的评判，未免太过武断。”
破网黑色的身影毫不动摇，一边化作黑雾消失在水面，一边冰冷地留下话道：“老鲢鱼，凭这番花言巧语的口齿，无怪你这衰朽的脑子被糊弄。下次还是眼睛放亮点，不过凭你这衰朽的速度，也很难有下次。”
留下在小岛上的练剑场上，被同时奚落得一无是处的一老鱼妖和一小猪妖。
连佩不禁愧道：“对不起，老鲢公，看样子也是我连累了你。”
老鲢公露出少有的苦笑：“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连佩也不知道他指的习惯是什么，她此刻更放不下那叫破网的妖对自己的评判：“不过鲢公，我真的有她说的那么不堪吗？”不管是自己出剑的身法，还是不能吃下生肉这件事。
老鲢公摇头：“连姑娘自学剑以来的勤勉，老朽都看在眼里。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只是，对于破网这样追求极致的妖修而言，显得温和了。”
老鲢公看了看连佩握在手中的剑，一叹：“连姑娘，有时候，你给老朽的感觉，真像个有善心与讲规矩的人，也许这是因为你曾在人间生活过，但是，妖，终究不是人啊。对于我们更重要的，不是人间俗世的规矩，而是，‘在道之中’。
“生肉，固然是可吃可不吃。可是，能吃，与不能吃，便又有所不同。”
“能吃，不能吃……”连佩皱眉思索。
因为知道她吃不下生肉，鱼族已经有几天没有给她送了，经过这一次后，她辗转反侧到半夜，想着“妖”与“人”，想着“能吃”，“不能吃”，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里，自己被烤成了一盘乳猪，端上了桌，前生的她刚发了工资，决定请一直以来帮了自己很多的朋友霜菲大吃一顿。
当眼睁睁看着前生的自己和霜菲一起，一人拿起一双铁筷子，一边感慨着人类作为食物链顶层难以自察的残忍，一边咽着口水笑眯眯地捉着筷子向变成了一盘乳猪的“自己”伸来。
当冰冷的铁筷子触及乳猪天灵盖那一瞬间，连佩被这股“冷意”激得惊醒过来，发现衣服被汗打湿了黏在身上，怪不得自己在梦里觉得浑身都被裹上了一层“酱”。
连佩跟守夜的鱼族打过招呼，跳进湖里洗澡。
从前她一直想会游泳，但是一直没有机会去学。
现在变成妖怪了，可以随时飞天遁水，只要灵力足够，就不存在摔死和淹死的可能。
灵力。
的确，自己现在的灵力实在是太微薄了。是该想办法尽快提高才行。
可是，生肉里面储存的那一点不算多的灵气，于她，真的是必要的么？
不过，老鲢公也说到，生肉于她，是能吃，与不能吃的问题。
她从来不是吃不下肉的人，她还记得从前的她反而是无肉不欢的，尽管知道吃肉要杀生，但只要不是在自己眼前，就可以选择性不去想起吃下去的也曾是活生生的动物生命。是有一种食物链顶层的伪善，但也是一种无可厚非的人之常情。
而她眼下吃不下生肉的原因，如果真的仅仅只是因为口味生熟的问题，那本质上根本不算问题，不应该存在不能克服的。
可是，如果不仅仅是因为生肉的问题，而是因为她自己时刻难以忘记自己的本身是一只猪……然而，肉食不在猪的食谱之内吗？据她所知，猪跟人一样，是杂食动物。只是肉食成本太高，没有被人类纳入家猪的食谱范畴。
综上，不是猪吃不了肉，而是她吃不了肉，而她并不是真的吃不了肉，确实只是因为生肉的口感对于从未吃过的她来说太过刺激。
所以，她原来真的只是因为挑食！
她满心想要变成有本事从而可以不被任何人随便杀死的妖的雌心壮志啊！
怎么能真的就因为区区挑食问题就轻易退缩屈服呢！
是了，所以老鲢公才说，能吃与不能吃，又有所不同，这显然是两种不同的心境，在于能够不计磨折付出多少努力。
她一直以为自己每天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练剑，已经是不能更勤勉了，哪怕上一世准备高考也不曾这么用功过，然而，却在区区挑食问题上选择了退缩，不应该，实在是不应该！
连佩想明白了，从冰凉的湖水中霍地一下子探出头来，看见黑漆漆闪着碎光的宽阔湖面，头顶，浩瀚苍穹繁星点点。
然后，她看见一颗星星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