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醒时,我并不知道,实在太累,趴在床沿就睡着了。待我醒来,他已不在寝帐内。听朝晖说王爷在有条不紊地安排。找了军中副将以上的男人们开会,亲自写了战书差人送去给时王。时间已经定好,就在月底三日。
转眼月晴月缺,又是九月了。
有时觉得时间慢腾腾,磨着人的心性,而有时又觉得时间飞逝,我成为姜美苏已四年有余。
没问其他人,只对朝晖说,“你去王爷跟前伺候吧,我这里横竖没事儿。”
他应了声是,就退了出去。
朝晖的样子甚为疲惫,也不多见。
去钱六那里看看准备了什么吃的东西。他老婆见了我去,很是殷勤,搬出准备好的晚膳菜色来,做好的没做好的,有四喜丸子,生荷梗粥,炒马蹄,拌三丝,蒸碗糕。
“王爷王妃都喜爱清淡爽口的,这炒马蹄王爷怎么吃都不腻的……”
“我知道。”我自己没什么胃口,就不知道他是如何。
正要走时,钱六妻见四下无人,便凑过来问,“听说王爷之前还娶过一名青楼女子,叫左燕姬的,却因为王妃您不高兴,将她送出府去了?”
我斜眼看她,“爷的是非也是能乱传的么?做好自己的本分。”
她却不知收敛,还带着笑,“奴家是为王妃高兴,这贺兰王妃过世了,将来主母的位置定是您的,再往后去……”
我一听她这话不禁低声怒喝,“住嘴!再让我听见你乱嚼舌根,当心你性命不保!”
她立即噤声,点头如捣蒜。
却也不想再理会她,拂袖而去。连她一介无知妇孺都做如此想,可见其他人的猜测只会更甚了。我只是我,从没想要得到那个所谓的位子,更不用说是建立在他人的死亡之上。脑中浮现贺兰凤一丝不苟的容貌与装扮,那般得体而雍容,还有她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美苏,其实我是羡慕你。
我不羡慕死亡,却也不羡慕自己。
经历了自己的灵魂转移,亲手夺取过他人的性命,现在又有人“一半”因我丧命,我对生命还能有什么要求?还能有美好的愿望么?再残酷也不为过吧。
吃饭的时候昮淳回来了,面色平静,好像完全看不到昨夜的痕迹。
夹菜给他。
其实平日我不会有这样的举动,这样小殷勤的举动。
他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说话,举起筷子来吃了两口,便又放了回去。
我也放下筷子来,看着他,柔声道,“若不想吃这些,换别的可好?”虽然他听不到我的语调。
“我可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还是你转性了?”
我摇头,“没有。我只是学着乖一点,就像在川江的那些日子全心全意只依赖你,尝试着以你为天。”
他研究性地看我,语气严肃,“美苏,我并不需要你改变什么。”
我坚定道,“可你很清楚我们这样下去不会好的,必须有人让步,也必须有人改变。而你有太多的事情,顾不上,所以只有我。”
“我只是要你。”
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要的是原原本本的我,梦一样的我。如果我也开始为现实考虑,从梦里走出来,再变成一个识大体的贺兰凤,他的梦境便会粉碎不复存在。这不是他想要的,他想维持我们之间的现状。
我也不打算反驳,毕竟没有人要跟自己过不去,“你执意如此,我会听你。”
而他似乎也不能安心下来,怕我时刻会飞走一样的表情。
饭后穆真来找我,站在帐外。
我便出去见她。
草浪在夏日的余晖里翻飞着,无尽无边,恣意昂然。
而穆小姐一脸倦容,“之前来你睡着,就没叫醒你。”
“我知道,朝晖回禀过。你跟穆良去川江做什么?”
她有些无奈,“大哥去会我爹派来的人。”
“淳王知道吧?”
“我猜他知道。你说我现在怎么办?”
“这趟浑水你怎么也脱不了干系了,我没有办法。”
她倒是善解人意起来,不像之前的疯疯癫癫,“你这里也是一团乱,贺兰凤这么一去,你连个挡箭牌都没有了,以后所有的矛头都到你这里来,有你受的。”
我听她这么说,倒轻松起来,“姜二公子喜欢你也不是没有理由。”
她白了我一眼,“嫂子我这也是被迫的,再疯癫下去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他们要来真的了吧?”她是问战事。
我点点头,没说话,毕竟这是个沉重的话题。在这场战争中穆良究竟是能帮忙还是拖后腿,还真是不好定性。问她也没用,那些男人不会说实话给她。
“之后就要回隆越么?”
“应该是,如果还活着。”
她听我这么说,表情也凝重起来。
我又说,“安啦,坏人命长。”
她的表情就更怪起来,不知道我到底是在说谁。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说谁。在这样的局势里,谁也安不下心来。
穆真抱了抱我,说,回头再来找你。
好。
我也转身回营帐里去,强迫着自己的心跳。
夜里昮淳做了噩梦,大汗不止,惊醒时浑身都湿透了。
我起身去拿干爽的衣衫给他,亮了灯。帮他擦试着身上的汗,听见他说,“还是很小的时候,我娘为我擦汗。”
我默默不语,替他套上衣衫。
待弄完,他一把将我抱住,在我的肩膀上流泪,“美苏,我只有你,就只有你。”
“你还会有整个世界。”我轻声说。这样一个他也让我泪流不止,我眼里的商昮淳何曾像此刻这般无助与彷徨过?
“这场仗之后,无论如何我们也要回隆越了。”他平复下来,将我的手放在手心揉搓着。
是啊,怎么都该是了解的时候了。他之所以要下帖给时王,就是要做最后的了断。这些年来,两边为了地域与资源之争耗费了太多人的生命。
“他们这是在逼迫你么?”
他点点头,“就像当初商昮淮对你所做的事情一样。若我没有死在战场上,回去必然是正面交锋。到最后还是要手刃亲兄弟,我何苦选择这样一条路?失去妻子孩子,换一个好名声么?”
“你后悔了?”
“容不得我后悔。你那日问我之前不想夺权是因为不想,还是势单力薄,你知道答案么?”
“什么?”
“一半一半。我既不想,也没有完全的把握。”他停了停,又道,“我还在赌,赌商昮淮治国平天下的能力与他的胸怀,可惜我输了。他怎么可能容得下我?”
“你们一直就不和。”
“起码能维持表面的平稳。”
“你也说了是表面,你不认同他,而他防范于你。”
他默了片刻,缓缓道,“我娘在世时总劝我忍。她是个天真的女人,一直到死都还天真。她甚至不知道荣筝不是顺妃所出,而是修芸衣的女儿。退让换来什么,你都看到了?”
我一惊,“你说什么?芸十娘是荣筝的亲生母亲?她不是死了么?”
“哼,他们想让她死,我却偏要放了她。当年顺妃发现芸姨有了身孕,便执意将她要到她宫里去。又买通了太医称自己有孕,其实不然,是装的。到要生产之际再谎称是死胎,非要将荣筝收到自己宫中。”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啊?”这女人简直吃饱了撑的!
他冷笑道,“为什么?我能去问她么?她不过是想让我娘难受而已!芸姨是随我娘入宫的,跟她很多年,我娘待她就像亲姐妹一般。芸姨去了顺妃宫后很多事情都不会告诉我娘,因为不愿意让她担心。可我娘知道她过得并不好,暗自流了很多泪。”
我不禁脱口而出,“先皇怎么会受她的蒙蔽?难道所有太医都听她的调遣?”
结果他回了我一句,“这就要问你爹姜丞相姜大人了。”
这中间的纠葛又不是我能明了的,显然他没有打算继续往下,因为再说下去势必要牵扯出他早年做的事情,牵扯出姜美芽来。如果姜安人曾经做了伤害瑞妃的事情,那商昮淳的确是有理由不让他好过。
但我无法替姜安人所做的事负责。
在暗夜中,我们沉默着,看烛火跳跃。
夏夜似水,风声如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