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前，荣筝来了，因为文泽不肯回隆越过春节。她一身风尘，面容消瘦，身上穿着很简单的衣裳，不再是那个华贵娇艳的公主殿下。以前看她，总觉得过于虚幻而不真实，现在才生出一种活生生的实在感。她的美，除却了那层伪饰，扑面而来，像秋天的梧桐叶子，铺天盖地的香气，舞弄秋日。可这是隆冬，除了雪与枯枝，没有其他。

    见了我，她说，“也许是错，可我只能一直错下去。”

    我摇着手里的一枝白梅，语气淡淡，“能像公主这样理直气壮的，也是为数不多。希望你们能快乐。”

    她斜一眼我，“能像你这样不管不顾的，也一样少见，咱们彼此彼此。”

    这话让我想起来文泽当初的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宫里的那些事情，我总想远离，却怎么也逃不开。加上一个姜美芽，真是浑上天了。

    “那些人与我何干？”

    “贺兰凤呢？是与你无关，可与二皇兄有关。”

    我一惊，“她怎么？”

    这个问题，荣筝没有回答。是了，她一早就说过，她是站在商昮淮那一边的，没有道理要告诉我。况且她也应该知道文泽心里惦念的人，是那个未嫁的姜家二小姐。却不是我。

    昮淳给她安排了暂时的公主府，驸马爷没有办法再躲避下去，搬了进去。离我们这里并不远，府上的下人也都是叶千橡找了贴心的人去。其中一两个是眼线，总来打小报告。对于这一点，我也颇有微词。可昮淳怎么说？你怎么知道荣筝是自己要来？

    难不成是商昮淮指使？我反问。

    他却道，“本王可没这么说。”

    我就不再继续了，因为自己也不再天真。这皇家，永远是猜忌与争斗，没完。

    还是好好过节吧。至于荣筝说的话，并没有跟昮淳提起，看来我也只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女人，俗气而没有同情心。而他，也看不到那些隐隐的忧虑，仿佛跟我一样只想着眼前，这稍纵即逝的美好时光。

    春节吃团圆饭，加上叶千橡，只有我们三人。荣筝跟文泽久别胜新婚，不管是打骂还是笑闹都得关着门，就不来哥哥嫂子这边吃饭了。而府里的下人们，叫他们一起吃饭是要他们的命，估计也会要了淳阳王的命，还是免了。

    开饭之前，在院子里放了一些爆竹。炸开的红色纸屑，蹦跳着，满地满空，而那种硝烟的气味很刺鼻。

    拿手堵住耳朵，用很大的声音说话，“下一挂让我来点。”

    叶千橡也大喊，“你说什么？听不见。”

    昮淳就在一旁笑，“总算也有点好处，你看，我都不用堵耳朵。”

    我扭过头去，怔怔地看着他，说，“回头带你去看烟花，不用耳朵。”

    他大手一伸，便将我的头按进了他怀中。趴在他胸前，听如雷的心跳声，忽而泪如雨下。爆竹震天的声响，整个川江此起彼伏，持续了很久。

    那日他喝多了酒，是叶千橡故意灌的，他大约是唯一能将昮淳灌醉的人。

    看着他熟睡的面庞，鼻翼一张一弛，鼻尖上都是细微的汗珠。阳光照进来，整个人都沉浸在金色里，像一头安静的小兽。

    拿了薄毯给他披上，问叶千橡，“有话要跟我说？”

    他倒也不吃惊，“是有话说。”

    我静静地望着对面的男子，昮淳唯一的朋友，“说吧，你的话，多少我都会听的。”很多人的话，跟我都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而叶千橡不一样。

    “你们无法从对方身上获得满足与幸福，还是放弃吧。”他用了一种很诚恳的语气，前所未有，在表达他的真诚，不是戏言。

    “你费尽心思灌醉他，就是为了拆散我们？”我有些好笑起来，“是不是说了同样的话给昮淳？”

    他还是那副安然的样子，完全没有做恶人的愧疚，“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

    “什么？”

    “他说，这世上若真有人能让他放弃一切，也只有你。”

    可我并不相信，我与他之间还没有到生死与共的地步，我以为还只是转头就走的那一阶段。我们未曾得到过彼此，从□□至心灵。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很是笃定地说，“你并不相信，这就是我想要拆散你们的原因。因为我也对昮淳说了一样的话，他跟你如出一辙，不信。”

    这下我就怔住了，原来不是叶千橡悲观，对我们没有信心，是我们自己悲观，对彼此毫无期待。他不相信我会为了他放弃自己的坚持，而我也不相信他会为了我放弃多年的仇恨。我们就像两艘船，将要背道而驰，也许有生之年还会相遇在地球的另一端。

    这样的机会实在很渺茫。

    “我不会放弃的，至少现在不，因为我不舍。”这话我说给自己听。

    他温和地笑，笑得那样无害，“烟花都给你准备好了，定不会叫你失望。”

    我没有谢他，那样心存邪恶念头的人，怎么会稀罕别人一个谢字？

    初三天气很好，日间的庙会我们没有去，而是去看灯影戏。古老的戏台与剧本，却是鲜活的一幕幕。我看得很有兴致，这才觉得真是古代的生活。有些可笑，非要看了别人的戏，才觉得自己是在生活。那些剧目却是非常神话的题材，女娲补天，牛郎织女，有科教也有爱情。

    他不觉得什么稀奇，毕竟他是货真价实的古人，还是专权阶级，高档演出人家见得多了。看我喜滋滋的，也跟着高兴。

    到了傍晚，我穿得花枝招展，准备出门。他瞧着我一身的翠金绿，眉眼舒放。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不满。

    他轻轻松松地说，“不理解为何有人总是要将自己的美掩藏。”

    我提起裙摆，跨过门槛，回头狠狠地瞪他，“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最美么？”

    他大笑，“如此明目张胆地调戏本王，有你好果子吃。”

    我对着他吐舌头，好在不是个榆木疙瘩，懂得我是在和他调情。

    晚间的灯会别有一番风味，喧闹的街市与熙攘的人群，空气里荡漾的都是嘴里哈出来的白色气体，混合着烤肉烤白薯的浓香。那些小吃摊子挤满了人，热闹非凡。

    “想吃？”某人见了我垂涎的样子，很殷勤地问。

    我摇摇头，“算了，人太多，我怕。”

    “让朝晖去。”

    看见朝晖面无表情的脸，我有些于心不忍。

    “少妇人之仁了，差使本王也不见你手下留情。”他挥挥手，朝晖就没影儿了。

    “哼，你是我老公，差使你是天经地义。人家又不是我什么人。”

    他伸手来牵我，这个动作，是好久之前做过。

    我便看他一眼，抬眼的瞬间，突然在他背后的上空升起一朵绚丽的玫瑰花来。目瞪口呆，忘了收回自己的下巴。可那花顷刻便烟消云散，等听见巨响的人抬头望时就已经完全湮灭，毫无痕迹了。

    “还不到点吧？”

    “也许只是试放。”

    “那咱们快点赶过去。”

    “朝晖还没来。”

    “让他去找咱们。”

    我拉着他的手提着裙摆，一边喊着“借过，借过”，一边奋力奔跑着，就像是要奔向一个美好的明天，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与热情。周围的人好奇地注视着我们，完全不明白这样两个锦衣男女像疯子一样，是要往何处去。

    我想告诉每一个人，我们要奔向幸福的终点。

    也许怀着这样的心情，不管将来要面临的是什么人什么事，我都能从容以对。我们并不需要毁灭自己，也不需要放弃对方。

    只是相爱。

    等下一定要告诉叶千橡，他的目的达到了。还有，我不是傻的，不会任他骗来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