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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驱鬼(二)】

    小村庄,消息也就传得快。

    左邻右舍在听说村后头的那个叶妹子要给自家念书的小子做法驱鬼后,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怀着一颗看热闹的心跑来了。

    土砖泥墙前挤满了人。

    有人来得早就站在了前面,来晚了爬树也要看,平日里极为清冷的地方此刻分外嘈杂。屋舍前那块不大的空地,如今也被挤得水泄不通。

    一位身穿黄色黑边道袍的道士从屋内走了出来,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变得鸦雀无声。

    这位大师抚着黑须,脚步极慢地走到法坛前,点了三炷香,又从衣袖中掏出黄纸放在黄铜托盆中。

    在他低头默念几声后,托盘内立刻窜出半米高的火苗,黄纸也烧成了灰烬。

    众人见状惊叹,大师却不为所动,目若无人般念了几句经咒。黑白八卦图印在他肥大宽松的长衫上,随着他的动作若隐若现,让他在村民眼中变得神秘莫测;道巾后面两条长长的发带迎风飘起,更衬托出了他仙风道骨的气质。

    但陈麦可不相信这世上有神人。

    在周围村民虔敬的眼神中,她走上前,使劲在他眼前挥手。

    **

    谈忠信出了门,就看到陈麦在大师面前手舞足蹈,而对面的人无动于衷。

    看样子,大师似是瞧不见她。

    陈麦当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当即停下动作,回头朝他耸了耸肩,撇嘴说道:“假的,这人肯定是个骗子!”

    谈忠信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轻轻点头,算是回应了她。

    和谈忠信一同出门的徐鲤很快发现了他在低头笑,于是俯身向他,小声问:“元贞,你在笑什么呢?”

    听到身旁的人问话,谈忠信立刻绷直了嘴,僵硬地摇头:“没……没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那你因何而笑啊?”

    这时叶嫂嫂看到他们出来,立刻上前拉住徐鲤的手,语气十分感激:“瑞清,这回可要谢谢你。若非你肯应下,嫂子真不知该找何人帮小一了。”

    徐鲤这时候也将刚才的询问抛之脑后,一副傻笑模样:“嫂嫂不必如此,我与元贞自小一同长大,他可是我最好的朋友。朋友有困难,我自是应该要帮。”

    叶嫂嫂笑着点头,看向谈忠信:“午时快到了,大师说此时阳气最盛。你快快上前,别误了时辰。”说着,拉着他的手来到大师面前。

    大师看着眼前的少年,风轻云淡地点点头。他虽未开口说一个字,叶嫂嫂却立刻领悟,让谈忠信坐在法坛前的蒲团上。

    徐鲤也赶紧上前,以同样的姿势,盘腿坐到了他身边。

    午时到。

    太阳像初生的婴儿,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它活力四射,尽情地释放着光与热。

    围绕在它周围的光晕犹如饱满的珍珠,一颗一颗镶嵌在它的周围,像是给它带了条五彩缤纷的项链。

    日头下,阳光铺满大地,婆娑点点地,洒到破旧的房顶上,倾泻在用木质长桌搭建的简易法坛上,也落在了前方两名少年的青涩脸庞上。

    看到两人相视掩笑,眼睫的影子随着他们扬起的嘴角不断变长,陈麦忽然觉得,从前看不见摸不着的阳光在此刻有了形状。

    它出现于日出日落,却成形于少年的眉眼之间,是那样的闪耀夺目,璀璨无比。

    突然闯入视野的道袍阻挡了她的视线。

    这可是观赏漂亮脸蛋的绝佳位置!

    陈麦气愤地捏紧了拳头。

    看到这位大师站在法坛前,双手合十,朝摆放在上面的各种道不出名的法器微微弯腰,她实在是觉得叶嫂嫂这钱花的不值。

    不过,就当是看了一场戏。

    她站在人群边,双手抱胸,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位大师“作法。”

    只见他拿起桌上的桃木剑,伸出两指对准剑身,闭着眼低声念咒;紧接着他又转身,将施过“法术”的桃木剑放在谈忠信头顶,单手竖在身前,再次念起咒经。

    “假道士”一番装模作样故弄玄虚,将周围看热闹的村民唬得直愣。

    陈麦瞥了眼四周屏气凝神、等待“大师”施展法力的人群,又看向还在不停念咒的道士,感到既无奈又无聊。

    天空的群鸟飞走一波,又飞来一波;远处山坡上的松柏绿树朝这边招了下手,又朝那边招了下手;屋檐趴着不肯走的薄雪,也奏响了离开的乐章。

    人的影子,也慢慢缩小,直到成为了一个小点。

    “这可是中午十二点啊!”

    太阳照得人口干舌燥,陈麦也被热得没了脾气,蹲在地上闷声哀嚎。

    “什么时候结束?”

    “我真的受不了了。”

    “谈忠信,这已经过了快半个时辰了,他怎么还没念完经啊!”

    陈麦抱怨个不停,谈忠信也不敢开口回应她,只能闭着眼假装什么也听不见。

    “算了,要不然我掐死他好了,这样他就不会继续念经了。”

    听到陈麦这样说,谈忠信猛地睁开眼,见她走向道士,正想该如何才能阻止她,却发现她只是从法坛上拿了一颗杏子。

    陈麦当然只是过过嘴瘾。

    如果她真的能杀人,如今也不会在这里了。

    她实在是太渴了,看到前方托盘中的黄杏,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伸出手拿了一颗杏子。

    但很快两人就意识到了这个动作引出的后果。

    就在陈麦拿杏子的同时,那位大师终于结束了念经,猛地一声“出!”,将她吓了个激灵。

    陈麦这时还未意识到什么,只是由于被吓到而心生怒火。她怒视着身旁的这位“大师”,不耐地朝他翻了个白眼,转而又将注意力放在了手中那颗因他大喊而险些掉地的杏子上。

    可就在她准备咬杏子的时候,余光却发现所有人都在盯着她。

    不仅如此,就连身旁的道士和叶嫂嫂,还有谈忠信和徐鲤,也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她。

    每个人的眼中都带着不同的情绪,有疑惑、害怕、担忧、惊愕。

    完蛋了,陈麦想。

    她讪笑几声,连忙摆手,朝众人解释:“那个,大家听我说……”

    没等她说完话,人群中立刻有人喊道:“快看,杏子动了!”

    “定是那恶鬼!”另一头有人道。

    “对,那恶鬼从谈家小子身上出来了!”

    “原来真有恶鬼啊!”

    “大师真厉害!”

    “大师定要除掉恶鬼!”

    这种情况是陈麦没想到的,她呆滞在原地,顺着众人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

    当看到手中的杏子时,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丢掉了杏子。

    通过做梦的方式,她两度来到这个世界,不过满打满算也就五个多月。

    尽管她不知道是否还能回去,但五个月的时间也足以让她摸透这儿的情况。

    虽然这个世界的时间是变化的,但她却没有任何改变。

    不仅如此,她可以触摸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物件,也可以吃这里的饭菜、喝这里的水。除了不合时宜的发型和身上穿着的睡衣裤,她俨然融入了这里。

    可偏偏,只要谈忠信能看到她。她也只能触碰谈忠信一个人。

    所以两人在做了诸多次实验;以及让叶嫂嫂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时不时地回答谈忠信抛出的问题,例如能否看到有衣裳漂浮空中、亦或是水瓢、苞谷窝窝、竹筷等等不同物品后,得出了结论:她不会被人看见,她穿着的衣服不会被人看见,她吃进肚子里的食物也不会被人看见,但唯一点不同的是,拿在手中的东西会被人看见。

    她犹记得,叶嫂嫂在昏黄的灯光下看到水瓢从木桶中缓缓升起时脸上露出的惊恐,以至后来因害怕看见水瓢而不敢迈堂屋一步,直让谈忠信做了大半个月的饭。

    最后还是谈忠信骗她天黑花了眼,才将她安抚好。

    所以陈麦从不会在除了谈忠信以外的人在场时随意触碰物品。

    可今日她确实是忘记了这茬,才会出现让众人惊愕的事。

    此时这位道袍大师似乎也反应了过来,一把拿起法坛上的五色令旗,一一朝她的方向扔去;紧接着,他又抓起一把稻米,丢到她的身上。

    陈麦属实是没想到,她在这儿当个看不见的人便罢了,现在还得为了不暴露自己,现学功夫躲避攻击。

    在她好不容易避开那些射向她面门的令旗后,还没松口气,转身就被撒了一身的稻米。

    ……

    当看到陈麦黑着脸,愤愤地从口中吐出一粒米时,谈忠信再也忍不住,低头闷笑起来。

    瞧见身旁的人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徐鲤还以为他是在害怕,便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

    这边,陈麦显然气到了头。她握紧了拳,怒气直冲头顶。

    就在连她的发丝都要伴随着怒气竖立起来时,对面的“大师”又刺来一剑。

    桃木剑迎面冲来,陈麦惊得根本来不及发火,身体本能地朝左侧一扭,躲开了锋利的木剑。

    她双眼冒火星,盯着眼前胡乱挥舞桃木剑的中年男人,巴不得自己真就是恶鬼。

    跪坐在法坛前的谈忠信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他在发现大师举剑刺向陈麦时心立刻提起,又在看到陈麦侥幸躲开后,长舒了一口气。

    生怕这位大师再做出其他伤害陈麦的举动,他想了想,大声说道:“大师,我好了。”

    举着桃木剑在空中挥舞的大师倏而愣住,随后停下手中的动作,故作高深地点点头。

    做戏做全套,只见他又拿起黄符在空中挥了挥,大喊一声“定!”。

    伴随他出声,黄符在空中烧成灰烬,他也将那一碗符水递给了谈忠信。

    谈忠信接过符水,看着水面上漂浮着的纸灰,略微为难地看向陈麦,想要向她求救。只是这时候的陈麦双眼正紧紧盯着那位“大师”,怒火中烧,根本无瑕顾及他。

    他又转而看向叶嫂嫂,可在看到叶嫂嫂眼神中流露出的欣慰和鼓励时,他没有了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喝下这碗符水。

    陈麦眼中迸出怒火。

    原本以为避开了令旗插眼、躲过了木剑入腹,一切就能到此结束。不曾想这个中年男人竟还不消停,拿起一个画满图案的破符可劲儿在她头顶晃来晃去。

    甚至于这黄符还燃了起来。

    要不是她跑得快,恐怕头发都要给烧没了。

    她感觉现如今她的怒气比恶鬼还要重,本想着哪怕暴露自己也要掐死眼前的中年骗子,可她偏偏除了谈忠信,碰不到其他的活物。

    无奈,她只好在心中想了十个八个死法套在他身上,以解心头之怒。

    待她消了气,回过神,就发现谈忠信正捧着个大碗仰头喝水。

    在她出声阻止时,他却已经喝完了碗中的符水。

    “你喝它干什么!”陈麦气急上了头,骂道,“你是不是傻子,不知道那水里有多少脏东西吗?万一生病了怎么办?”

    她急得很,嗓音也变得尖锐。可谈忠信却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一样,恭敬地将空碗递给大师,也没有往她的方向瞧一眼。

    **

    一场法事接近尾声,叶嫂嫂脸上明显高兴起来,周围看热闹的村民也逐渐散去。他们无不感叹今日瞧见的奇事,对这位大法师的能力也交口称赞。

    除了陈麦。

    她坐在床边,握紧拳头重重地锤床,无能狂怒着:“都说封建迷信不可取,那骗子道士今天算是整死我了。再让我见到他,非送他去喂狗!”

    对于她的怒骂,谈忠信不为所动,静静地坐在桌上写字。

    陈麦见状生疑,毕竟平常情况下他不会不理她,但自从他喝了符水后,便再也没有理过她,也不曾看她一眼。

    她眉心紧锁,上前问道:“难道你真的看不见我了?”

    谈忠信依然没有说话,而是放下了手中的毛笔,将宣纸转到她面前。

    “姐姐,我看得见你,也听得到你讲话。”

    “然不想让嫂嫂担心,所以出此策略。”

    “嫂嫂离家,我同姐姐讲话。嫂嫂身在,不可。”

    “可否?”

    陈麦看着上面的字,又抬眼看向他身后,发现了正躲在门口偷看的叶嫂嫂,点头说:“好。”

    花掉所有积蓄、用了一晌午的时间,终于让谈忠信摆脱“恶鬼”,重回正常,叶嫂嫂高兴不已。但她并不放心,待所有人离开之后,扒在门缝上直直瞧了半刻钟,也没有再看到谈忠信对着空气说话,当即长舒了口气。

    她心中一块重石落地,悄悄地闭紧了房门,走远了些。

    看着牢牢掩住的屋门,她笑眼盈盈,直道这三十两花的值

    于叶嫂嫂而言,这场法事虽然花光了她们这几年的积蓄,但只要谈忠信能好,银子再挣便是。

    眼见这些年谈忠信慢慢长大,两人的日子越过越好,她肩上的担子也轻快了些。

    但她不知道的是,随着远在京师的一场内阁斗争落下帷幕,其引发的变动犹如蝴蝶之翅,煽到了这个小镇上,也给她们的生活带来飓风般的影响。

    谈忠信和叶嫂嫂不知,陈麦却是知道的。

    只是作为这世上唯一知道明朝国运的人,她却并不想开口,也更不想插手。

    她不觉得以她一人之力能影响整个国家的走向,何况她虽然身在这里,却像个幽魂般。除了谈忠信,谁也看不到她,不如就索性帮助谈忠信好好活下去。

    救不了更多的人,只救一人,想必不会太难。

    可就在她以为会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时,熟悉的闹铃声将她唤醒。

    闹铃吵得人心绪烦躁。

    陈麦起身,看了眼时间。

    原来那里的三个月,只是现实的七小时。

    原来也不是什么穿越。

    她真的,只是做梦而已啊。

    **

    “1561年,把控朝廷二十年的严党倒台,间接导致叶嫂嫂丢了织造局的工作。8月,谈忠信乡试没过。”

    “1564年,谈忠信年十六,去省城参加秋闱的路上被土匪劫走二两银子。”

    “啧,这土匪也是真的缺德,都穷成那样了也不放过。”

    陈麦撇撇嘴,继续在纸上罗列她所知道的事……

    尽管她只梦到过两次谈忠信短暂的人生,走马观花的,他的事也记了个大概。

    她一边写着,一边回忆,直到完成最后一个句号。

    可当她停下笔,看着这张纸时,心中也没有了打趣的念头。

    半张纸都没有填满的字,却涵盖了一个人在世上的所有。

    他的名字、他的生平、他的坚韧与努力,他的喜与悲、爱和离,仅寥寥几笔就能囊括。

    然后,她的目光定格在了最后一行。

    角落里的纸团被轻抚过,也被揉捏和雨打风吹过。它曾被人放在心口处小心呵护,也曾被人扔进纸篓自生自灭,早就失去了原本的模样。

    纸上的字已经模糊不清,但它的使命仍未停止。

    它携着远方之人的诉求,告诉收到讯息的人:若不愿踏上其他的路,那就请救他一命。

    “谈忠信。”陈麦深吸一口气,弹了下手中的纸,“虽然你并不存在,但怎么着,我也不能让你死在我梦里!”

    这个决定并不困难,至少不同于前两次。

    第一次她被卷入漩涡中,第二次是她小心试探。现在她才明白,哪儿有什么穿越,这就是一场梦,一场很真实、很真实的梦,而谈忠信就是她梦里的主人公。

    所以她也不再害怕,反倒轻松起来。

    房间的门被风吹开,屋内早已没了人。

    白色窗帘随着微风的节奏轻轻地飘,墨绿砚台压着的纸快速扬起一角。

    风停了。

    沾墨的纸静静地铺在实木书桌上。

    百余墨字,浅浅地道出了年轻男子的一生。

    自他生,一幅幅灿烂的画像跃然纸上;

    自他死,画像停在了最后的那个句号。

    1570年,谈忠信在书院遇到袁芷蓉。

    9月7日,谈忠信跳崖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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