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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是梦】

    叶嫂嫂觉得家中不对劲。

    这三月来,她的衣裳总会莫名消失几日,打满的井水有时也会在一夜之间只余半桶,就连向来只吃一碗粥便说饱的小叔子吃得也比平常多了些。

    这倒还不是最奇怪的。

    怪异的是她那眼中只有文集书法的小叔子,开始时不时地朝着空气讲话。

    这日两人像往常一样在堂屋用饭,只见谈忠信极快地吃完了粥,又拿起一个苞谷窝窝回屋。

    她心中有疑,便跟了上去。

    屋门并未紧闭,这也给了她方便,于是屏气敛息站在门外,透过狭小的门缝往里瞧。

    可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当看到谈忠信将手中的苞谷窝窝向前递了出去,而前方空无一人时,她瞪大双眼,险些惊呼出声。

    见此情景,她害怕地捂住嘴向后退步,然而心中的责任感又驱使着她推门而入。可就在手指触碰到木门的骤然间,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而回头,悄无声息地离去。

    “白笺,青檀皮也。纸余三尺……斗方,对,这个字念斗。混二分稻,柔润有足。……旧有白笺满架,顿如山石,行如流水。而日漏轩榥,譬如有生,青雀扑食,思……”

    “思获乃去。”谈忠信将手中的苞谷窝窝递给正低头念字的人,“意思是只有得到食物才肯离去。”

    “我知道。”陈麦不愿意承认眼前的少年比她更有学识,据理力争起来,“你写的文章倒也没有多难理解,看也是看得懂的。只不过繁体字瞧着累赘,我们不学它而已,我们自有一套对应的简体,比这方便多了。”

    谈忠信若有所思地点头,说道:“难怪姐姐的名字我不大识得,原来是你们那里的简体。”他又将手中的窝窝往前递了递:“姐姐,我怕你饿,给你拿了窝窝垫肚。”

    “你吃吧,我不饿。”陈麦看了眼黄澄澄的馒头,摇头说。

    说来奇怪,她虽然能感受到这里的天气冷暖,却并没有饥饱的意识,甚至也不会觉得困顿。

    她无需睡觉,也不用吃喝,白日看书,夜里望月,浑浑噩噩地过了三个月,偶尔象征性地喝水吃饭,以此证明她还是活生生的人。

    这里的一切都很正常,除了读书。

    因为古现代字的差异,一篇百字不到的文言文,她硬是啃了半个月才勉强读懂,更别说还是作者本人在旁指导的情况下。

    见陈麦拒绝了自己,重新低头看文章,谈忠信举在半空的手有些无措,便只好将窝窝吃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他咬着硬窝头,想起了他们刚相识那日。

    那天他从堂屋灶上将叶嫂嫂留的晚饭热好给她,她虽未表露出嫌弃之意,却也同样没有入口。

    他不明白,为何一个人可以连续三月每日都不饱腹却还能活蹦乱跳,而一日不沐浴却像是要死了一样。尽管他从前也极爱干净,可现在并非从前了。

    看到她用腕间的黑色圆绳将头发随意拢起,露出白净修长的脖颈,谈忠信低头瞧了瞧自己脚上穿着的破洞布鞋,于是悄悄地把脚往后一挪,用完好的那只鞋子挡住。

    陈麦这时候也囫囵吞枣般地看完了他这篇所谓的《白笺记》。

    毕竟是半大少年所写,除了看不懂的繁体字,文章读起来并不算晦涩,以物抒情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

    只是这字里行间表达出来的情感,却让陈麦一怔。她抬起头,看向正艰难咽下最后一口干窝窝的人,问:“你原来家境挺好?”

    谈忠信感到口中发涩,低下头没有回话。

    “这句,念幼时轩廊作画,今得羲和相垂,于堂下读文,园卵附笔,非比也。”陈麦指着其中一句,说道,“从前你住在大宅子里,吃穿用度都不是现在能比的,而且你还会画画。”

    她啧声道:“穷人家的孩子吃不饱睡不好,哪还有多余的银钱学习高雅艺术?”

    谈忠信小声问道:“姐姐难道不知?”

    “知什么?”

    “我家原是镇上商户,只因六岁那年倭寇突袭镇子,父母与大哥皆被害,家中钱财也尽被掠夺。”

    这些事,陈麦倒还真不知道。

    虽然因为梦,让她对谈忠信贫瘠的一生了如指掌,可问题却在于每次做梦的时间都不同,有时是从他十岁开始,有时是从他十五岁开始,而这次便是从他十二岁开始。

    她以旁观者的身份看他生活在这间破旧小屋,与叶嫂嫂相依为命;看他日日温书习字,通院试、成生员,看他过乡试、摘解元;看他在平淡又枯燥、穷困还潦倒的一生中拼命挣扎。

    她不懂,这样一个努力的人,怎么就会为情而死呢?既然这样,他其实并不值得被救。

    “五岁识字,六岁就没了父母家财。”她看着文章摇头,将心里话说了出来,“看来你不适合念书。”

    她的声音不算小,说出的话一字一句砸进谈忠信的耳中,令他无地自容。

    陈麦抬眼,看到他眼中不停打转的泪珠,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歉:“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就是那么一说,你别放在心上。”

    谈忠信心中本就自责羞愧,如今有人将实话说出,他也无处反驳:“姐姐没说错,我本就不适合念书的。”

    “当然不是!你这么努力,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拜相封侯的。”见他垂眸落泪,声音闷闷,陈麦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绞尽脑汁地安抚他,“其实你的文章也写得特别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连毛笔字都不会写,更别说写出这样好的文章了。”

    “真的?”

    “真的!”

    看到眼前的少年破涕为笑,陈麦也大松口气,问:“对了,虽然你父母和哥哥都不在了,但还有亲戚啊,他们没有接济你吗?”

    听她问及此,少年脸上的笑容慢慢回落。

    “六岁那年,我被送到了叔父家中,但他们不愿养我,嫂嫂便将我接了回来。如今他们都搬离了此地,只有我和嫂嫂相依为命。”

    “你嫂嫂家里人呢?”

    “我是个拖油瓶,哪里都不想要我。”

    此时此刻,陈麦恨不得拿针缝了自己的嘴,更不敢再多问,生怕又戳到他的痛处。她张了张嘴,最终说:“放心吧,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的。”

    谈忠信闻言,蓦然看向她。

    陈麦没有注意到对面人的神情,托腮想了想,问他:“你想不想知道院试的题目?我可以告诉你。”

    怕他不信,她又说:“是真的,你相信我,我真的知道。不仅院试,乡试的题目我也知道,还有你将来遇到的所有……”

    “我没有不相信姐姐。”见她想要拼命证明自己,谈忠信说,“我只是不想利用姐姐的能力作假。”

    “君子坦荡荡。若是院试不过,也是我念书不足,一次未过,我便再考,两次未过,我也能坦然面对。可我若借用姐姐之能扶摇直上,不仅对同年不公,将来身任官职也是欺君主、蒙百姓。”

    ……

    月光如流水般透过窗,照在一贫如洗的屋内。

    床上的人睡得很沉,浓密而弯翘的眼睫毛随着平静的呼吸轻轻颤动。陈麦坐在床边,看着少年稚嫩的脸庞,忽然想起他白日里的模样。

    夏日炎炎,大地上铺满六月的阳光。窗棂上的光线落到对面少年的身上,而她正对面的少年,说话时的神情是那么认真。乌黑的眼眸和她对视,其中所流露出的倔强和对原则的坚守也让她心中震荡。

    “君子修道立德,不谓穷困而改节。”陈麦看着熟睡的人,想到了他的未来,“可你又究竟为什么会选择殉情呢?”

    她知道现在肯定得不到回答,但她也并不着急想要知道,因为她有十年的时间可以慢慢去寻找答案。

    替熟睡的人掖好被角,陈麦起身走向窗户。她将窗子推开了些,坐在窗下望月。

    夜空下,缕缕丝云轻柔地托着月亮。温润月光照在地面,小小的石头们,变成了一颗颗闪闪发亮的碎钻。

    不同于现代城市热闹的夜生活,古代安静的小村庄里,有的只是不间断的蝉鸣和偶尔的狗叫声。

    陈麦两手搭在窗沿,像小学生那样端正坐姿,享受晚风的吹拂,看湖边因风吹而情不自禁弯下腰的芦苇,听屋后的野草发出整齐的唰唰声。

    然而不到片刻,她便驼了背,抵着下巴瞧院中的蝴蝶。

    静谧的园子里,一只蝴蝶立在野花花蕊上,另一只则扑闪着翅膀,在它周围飞舞旋转。陈麦看得兴起,耳边却听到了一阵熟悉的音乐声。

    音乐渐渐大了起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鸣笛声,交谈声,以及急促的脚步声。

    她本以为这些只是幻听,正疑惑之时,一道刺眼的白光向她射来。原本漆黑的夜晚此刻却亮如白昼,前方的白光更是令人炫目,她张开手遮挡白光的同时,也不由自主地紧闭双眼。

    **

    陈麦再次睁眼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现代。

    手机的闹铃声响个不停,楼道内传来皮鞋和高跟鞋踩在地面的尖锐声,窗外的行人大声交谈,车流匆匆驶过,不时还会发出喇叭催促。

    她关上闹铃,快步走到窗前。

    猛地拉开窗帘,晨间的日光立刻照了进来。陈麦望着远处的高楼大厦,又看向楼下流动的车辆和人群,不禁恍惚起来。

    她低下头,发现身上穿的也不是粗布麻衣,而是普普通通的睡衣。

    伴随着现代化城市独有的噪音,陈麦光着脚站在原地许久,尽管床上手机的铃声又响起,却并没有理会。

    她定定地站着,想起昨夜做的荒唐梦,当即笑出了声。

    睡醒后,就是新的一天。

    “陈麦,你怎么了?怎么看起来魂不守舍的?”

    听见有人问话,陈麦立刻回神,说道:“昨晚打雷没睡好。”

    付兰兰点头表示认同:“昨天晚上电闪雷鸣,雨下得可大了。”

    “我猜有渣男发誓。”一旁的女同事说。

    “我附议。”陈麦起身说完,便拿着资料去梁玲办公室。

    除了宁维的案件,她的手上也有其他正在处理的案件,而对于现在她手中的这个房屋租赁合同案,有些细节之处需要找梁玲请教。

    没成想却扑了空,梁玲并不在办公室。

    陈麦无奈垂肩,正准备离开时,迎面撞上了律所的执行主任。

    “汪主任。”她作为一名初级律师,自然要主动打招呼。

    “陈麦啊。”汪智看到她,问,“怎么了?”

    “我来找梁律,她办公室没人。”

    “她一早上庭去了。”汪智见她手上拿着材料,又问,“是案子上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一个小问题。”陈麦礼貌回道,“汪主任,那我就先回去了。”

    “哎——”

    汪智叫住了她:“问题不解决,你案子怎么继续进行?到我办公室来,我给你讲。”

    “不用了汪主任,这个也不着急,我等下午梁律回来也行。”陈麦准备婉拒他的“好意”。

    “她下午不是还要见委托人吗?哪有时间给你答疑。”汪智朝她招了招手,说,“进来吧,正好我这会儿没什么事。”说着,他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工位上的律师们都在敲键盘写材料,忙得脚不沾地,然而仍有人在忙碌之余偷偷瞄往他们的方向。

    察觉到四周有目光投向这边,陈麦顿住原地走也不是,进也不是。

    最终,在汪智的一声催促下,她攥紧怀中的材料,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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