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尸

    容瑾知道少女的气性儿大得很,可看着她在“另一个”男子面前如此耍小性儿,心里竟莫名有些吃味儿,他这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么?

    洛染见他不吭声,“嗖”的一声从木板上站起来,朝他逼近一步,瞪着泪汪汪的杏眼,仍是一副气咻咻的神情:“你说话呀,到底教不教嘛?”那架势,好似他再答应她就要不客气了。

    他垂眸,只得低声应了个“好”。

    应完后他又惊觉,自己怎么……就答应了?

    他总是拿她没辙,尤其是她耍小性儿时,几乎本能地想事事都依着她,哪怕眼下假扮成另外的身份,他身上的本能却丝毫没变。

    少女好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眉毛挑得高高的,怔怔地看着他,“真答应了么,不反悔了么?”说完忍不住抬手擦泪,手上的泥混合着眼里的泪,在腮下拉出一条长长的泥线,瓷白小脸瞬间变成了花猫脸。

    容瑾看着她脏兮兮的小模样,不禁有些心疼,将手里的绷带重新递过去:“三公主脸上脏了,要不,再擦擦?”

    少女摇着头,“不要。”她一心扑在“轻功”上,眼下哪有心思管什么脏不脏的事,“你回答我呀,是不是说话算话。”

    他只得收回手里的绷带,默默点了点头。

    “那什么时候教,在哪里教?”少女有点迫不急待了。

    容瑾往窗外看了一眼,“今日事发紧急,实在无暇顾及旁的,若有缘下次再见,再与三公主商议如何教的事情,可好?”

    少女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今日她还要找马嬷嬷呢,“好吧,那下次你可要记得。”说完也往那窗外看了一眼,心里仍是难受得很:“我还是想出去找马嬷嬷。”

    “要不三公主再等等,容在下先出去看看外头的情形?”

    少女这会儿也变得乖顺了,抿着小嘴儿点了点头。

    容瑾转身出屋,并随手拉紧了门扉。

    不过一盏茶功夫,他便返身回来,“外头已料理得差不多了,三公主可以出去找人了。”

    少女气息发紧,小手握成拳,呢喃了一句“马嬷嬷一定会没事的”,之后便提脚跟着容瑾出了屋子。

    那屋子与赌坊隔了一条马路,还隔着一条窄窄的巷子,却也被炸得塌了半边屋脊,只剩了另外半边立在地基上,她刚刚待过的地方便是没塌掉的那半边。

    从巷子口走到马路边,沿途皆是倒塌的房屋、烧焦的树木、碎掉的瓦片,以及成堆的泥土,放眼望去一片凄凉,哭泣声、呼喊声时不时从某个屋角传过来,听得人愈发揪心。

    少女四处张望,想要寻找马嬷嬷的身影,但眼睛都望穿了,压根儿就没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再加之她先前就将金缕鞋扔在了路上,眼下正打着赤脚呢,走起路来也是跌跌撞撞摇摇晃晃,走几步还得勾下身子去将烙脚心的硬物拿开,不一会儿便累得满头是汗了。

    金尊玉贵的公主,在自个儿屋里赤足惯了,哪会知道外头的路如此难行,容瑾看不下去,道了声:“要不,我背着三公主走吧?”

    少女直起腰身,一脸提防地看着他。

    他只得又补一句:“在下绝无轻薄之意,不过是看到三公主行路难,想帮衬一把而已,如此,三公主也才能更快地找到要找的人。”

    少女低头看了眼自己狼狈的样子,又抬眸看了眼天色,再这么耗下去,当真不知啥时才能找到马嬷嬷呢。

    她总算是松了口,扬着下巴一脸娇俏地叮嘱:“行吧,我暂且让你背着,但……你以后可不许将这件事告诉容哥哥。”

    开口闭口皆是容哥哥,却又事事都让他瞒着容哥哥,他心里当真如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一时不知该生气还是该欢喜了。

    他故作淡然地应了声“好”,继而转过身去,背朝少女蹲下了身体:“三公主上来吧。”

    少女拍了拍手上的泥灰,半倾下身子,双臂勾住他的肩,软软地扒到了他的背上。

    他握住她细细的腿,稍一提气,便轻轻松松将少女背了起来。

    以往他横抱过她,也竖抱过她,却从未如这般堂而皇之地背过她,整个后背都遍布着她的温暖,以及她玲珑的柔软,他莫名有些晃神,深吸了一口气,狠狠将心底那些邪念压了下去。

    天色阴沉,迎面的风里夹杂着火药味,以及混合着泥土味的血腥味,曾经热闹的集市不复存在,入目皆成废墟,尤其是赌坊四周早已不见房屋的轮廓,只剩一片狼藉,和坑坑洼洼的焦土。

    少女在容瑾背上举目四顾,却根本没瞧见马嬷嬷的身影,哪怕连一个相象的人也没看到。

    她急得泪花儿直冒,语气哽咽地嘟囔着:“这边没看到,说不定就在那边。”

    “三公主别急,咱们多转一转,总会找到的。”他温和而得体地安慰着她,背着她在坑坑洼洼的废墟里进进出出,查看了许多不显眼的旮旯,也询问过现场的差役,却仍是一无所获。

    天色更阴沉了,笼罩在销烟弥漫的废墟上,让人的心绪也变得愈加灰暗无光。

    两人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几乎将整个废墟搜了个底朝天,却压根儿没寻见马嬷嬷的踪影。

    容瑾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提醒:“三公主,不远处那片公房里停放着被炸亡的数十具尸身,你……要不要也过去看看?”

    少女在他背上抹着泪花儿,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妥协了,哽咽着应了声“好”。

    公房是一片排屋,里面有个大院子,门口守着一名差役。

    容瑾面覆黑巾,看上去就形迹可疑,差役瞅了他两眼,不让进,他机警地往那差役手里塞了一锭银子,总算是进入公房。

    尸首停放在院子正中央,全部头朝北脚朝南,身覆白布,整整齐齐地码了几大排,天热,有些尸首损毁严重,已开始散发出一股混合着血腥味的臭味。

    少女行事向来胆大包天,天不怕地不怕,但眼下面对这如汪洋般的尸首,她竟怯生生地不敢上前,扯着容瑾的衣袖,颤着声儿问:“怎……怎么死了这么多人。”

    说完泪水便顺着小脸哗哗而下,也不知是为马嬷嬷伤心,还是为死这么多人伤心。

    容瑾也顾不得避嫌,掏出袖间剩余的绷带给她擦了擦泪:“三公主若是害怕,便将那位嬷嬷的身形样貌告知于在下,由在下替三公主寻找也是一样的。”他自然记得马嬷嬷的样貌,由他来寻找也免得吓着了少女。

    少女却要强得很,顶着一张泪痕斑斑的花猫脸狠狠地摇头:“不行,我要自己找。”马嬷嬷是她重要的人,这件事她非亲力亲为不可。

    他没辙,只得顺着她,“那由在下掀开尸布,三公主来辩识尸容,可好?”

    少女抹了把泪,点了点头。

    之后,他便领着她徐徐靠近第一具尸首,关切地看了她一眼,弯腰轻轻掀开了尸布的一角。

    尸布底下露出了尸首的脑袋,面目焦黄,发丝乌黑而凌乱,少女只匆匆瞥了一眼,便使劲地摇头,继而飞快地将脑袋藏于他身后,不敢再看了。

    “确定不是么?”

    “嗯。”她记得马嬷嬷的头发是花白的,这具尸首却不是。

    容瑾将尸布恢复原样,继而去看第二具,所幸第二具也不是。

    两人如此这般一直看完了十具尸首,每一具都不像马嬷嬷,少女虽心头害怕,却也渐渐有了些底气,嘴里喃喃着:“说不定这里没有马嬷嬷,说不定她没有死。”

    话刚落音,从公房大门口突然传来几声悄眯眯的喊声:“三公主,三公主,老奴在这儿呢。”

    少女瞬间双眸放光,扭头一看,马嬷嬷正扒在公房的大门口朝她挥舞着胳膊呢。

    她霎时大喜,也顾不得与容瑾交代一声,转身赤着脚飞快地跑出了公房,跑到了马嬷嬷跟前,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你当真还活着么,当真没死么,太好了。”说完一把抱住了马嬷嬷,泪水跟着哗哗而下,随后又开心地“咯咯”笑起来。

    马嬷嬷都要被她抱得喘不上气来了,梗着脖子吃力地问,“我的小祖宗呀,你……你咋也跑到这儿来了?”

    少女吸了吸鼻子,总算平复了心绪,松开了马嬷嬷,“我来找你的呀,还以为你死了,正在这儿认尸呢。”

    “老奴命硬,死不了。”马嬷嬷说着朝门口的差役瞄了一眼,忙将小主子拉到背人的角落,也将她从头打量到脚,老脸上露出惯常的担忧:“三公主啊,你这一脸、一身……脏得就跟个小混球似的,是在泥土里打过滚么,”她忙从衣兜里掏出帕子,替小主子一下下地擦净脸上的泥土。

    少女由着她收拾,从小到大,她早已习惯了她的老脸、老手,以及她身上那股淡淡的老人味儿,有她在跟前晃荡、唠叨,她便觉世事安稳,万事无忧。

    “马嬷嬷,你以后能不能不赌了?”少女脆生生地开口。

    “好,不赌了,老奴这次是猪油蒙了心,往后再也不赌了。”马嬷嬷答得干脆,又见主子打着赤脚,忙弯腰将自己的鞋脱下来,好生地给主子穿上。

    她一双干活的脚,自然比少女的脚大了不少,那鞋穿在少女脚上,空空荡荡的,四处漏风,恍如娃娃偷穿了大人的鞋。

    少女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脚,翘起脚趾拱了拱鞋面,嘻嘻一笑:“马嬷嬷的脚好大呀。”

    “三公主先将就着穿,等回去了就好了。”

    少女“哦”了一声,转而又问马嬷嬷:“我刚刚找了你许久,你去哪儿了?”

    马嬷嬷神色一顿,面上露出尴尬来:“老奴一不小心睡着了,才醒来……”

    少女的眉毛皱成一坨:“你不是在赌坊里么,为何没有被炸到?”

    马嬷嬷老脸一红,嗫嚅了一会儿,干脆直言相告:“老奴……欠了赌坊不少银子,那东家眼见着老奴还不上了,便叫两个大汉将老奴绑了,送到后街一处柴房里,如此,老奴才躲过一劫。”

    “他们竟然绑你。”少女黑乌乌的眼珠又在马嬷嬷身上遛了一圈:“你可有受伤?”

    “三公主放心,老奴没事儿,身子骨硬朗得很。”

    “那些人还会不会找你?”

    “找不了啦,都被炸死罗,”马嬷嬷的语气里带着侥幸,随后又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主仆二人正闲聊,容瑾已走出公房大门,行至二人身前,抱拳行了一礼:“恭喜三公主找到故人,也恭喜这位嬷嬷劫后余生,既然二位已重逢,那在下便先行告退了。”说完放下双拳转身就走。

    “喂,你等等。”少女在背后唤住他,觑了他一眼:“你可要记得说话算话。”教轻功的事可不能随便说说。

    容瑾顿住步子,微微一颔首:“在下谨记。”说完仍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马嬷嬷盯着他的背影盯了好一会儿,觉得眼熟,又觉得不熟:“三公主,此人是谁啊,怎么大白天的还蒙着个巾子呢,怪怪的。”

    少女挑起弯弯的眉头,欲言又止,不想说真话,也不想撒谎,于是小嘴儿一抿:“马嬷嬷你先管好自己吧,旁的事勿管,今日的事还没完呢,回去后我再想想怎么罚你。”说完趿着那双裹不住脚的大布鞋转身往前头走了。

    马嬷嬷一愣,随后穿着一双棉袜跟在了后头,心里寻思着,小主子的脸咋的说变就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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