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序站在一棵不知名的树下,十一月的枝桠深绿底色透出浅黄。树冠停在半空,密匝匝的,像攘攘绿云。风吹过树梢,婆娑作响,衬衫也被吹鼓。
黄昏的柔光透过叶子,斑驳落在半垂的长睫毛上。他偏头,露出清凛如雪的侧脸,下颌线条清晰。
檀序掌心拢住,打火机砂轮轻微擦动,一粒猩红火点在指尖静谧燃烧。
吸一口过肺,缭绕灰白的烟一蓬一蓬散漫升起。
他从云雾后抬起眼眸,望向停在不远处的车。目色缄暗,如夜色深处的海,静寂之下,喧嚣涌流。
黑色贴膜的玻璃隔绝了外界一切窥探,车内安静无声,自成一方无人打扰的空间。周芒整个人陷入一种莫名局促中,绷直后脊,仿佛定住般一动不动,连呼吸也没什么起伏。唯独眼皮、鼻尖泛红,显露出窘迫。
“冷静点。”周芒咬住唇瓣,在心底默念两遍。
空气中漂浮着洁净的浅香,令人安心。恍惚一瞬,周芒从肩胛至后背收束的肌肉缓缓舒展,深蹙的眉松开。意识逐渐回归,她不由抓紧了手里的东西。
她低头,密绒绒的睫轻覆下眼睑,指尖一寸寸地划过膝盖上的外套。脸颊隐约发烫,似乎是在提醒她之前的经历。
她说,不要看。
不愿将自己的脆弱示于人前。
下一刻,檀序的外套兜头盖脸地直罩下来,淡薄雪意混合着他身上的气息,隐秘地拢住她,似一道浑然天成的壁垒。周芒什么都看不见,在持续四五秒的黑暗中,所有气味、声音糅杂在一起,绵长幽沉地熏染她。
感知到有人扶住她的肩膀,虚虚的,并不越界,耳膜却迟钝地鼓噪起来。他的呼吸近在耳畔,与她的心跳声交叠。
怦怦、怦怦。
是猝不及防的慌乱。
她稳住发颤的声线,问:“檀先生?”
周芒不知道,檀序正在看着她。
他长身鹤立,光影越过高挺鼻梁,斜照下来。抻长的手臂露在衣袖外,青筋覆上冷白皮肤,若隐若现。他退开半步,微微弯腰,低眸打量周芒,虚笼着的掌心小幅度地移开,边分心示意助理去开车。
他笑了下,淡声道:“跟我走。”
没等回应,他极有分寸地环住她的肩,将她带离出来。
半晌,周芒唇角微抿,乌润的杏眼氲起一点笑意。
她转头看向窗外,恰好与檀序的视线对上。即使隔着车窗,她仍觉得,他正在静静注视着自己。
风声簌簌,摇曳光线,映亮檀序的眼眸。
“檀董,”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何向鹰说,“您要的东西买来了。”
他回首,点点头:“嗯。”
何向鹰看手机,提醒道:“您和万臻陆总安排了六点钟的会面,需要改时间吗?”
檀序转眸看她一眼,神色散淡,不置可否。指间的烟还余大半支,他掸落灰烬,熄灭后丢入垃圾桶。再说话时,目光落在何助手中的纸袋子上,说:“给我吧。”
他提着袋子,转身朝车边走去。俯下身,指节轻叩玻璃:“笃、笃。”
窗外一道人影贴近。
听见响动,周芒怔了一下,才降下车窗。
她仰起脸,眸光荡动,平静下是一闪而过的无措。
檀序捕捉到她的不自在,半敛着眸,视线一触即收。他抬手将纸袋递到窗边,语气轻淡:“周小姐,拿好。”寥寥的五个字,余音清冷,绕着一丝晦暗不明的意味。
周芒眼睫轻抬。
撞进一双静默眼瞳,似曦光扑进深幽,明又灭。
对视须臾。
短暂的失神后,她没有拒绝。颔首接过,沉甸甸的袋子压在膝上,她一言不发地低头去拆。
周芒的右手有伤,手背淤痕又红又肿,动辄就是一阵刺痛。她索性换了左手,去撕封口。
窸窸窣窣的,好半天,都没能成功。
檀序靠着车门,不动声色看她。定了两秒,忽地出声:“不过是举手之劳,周小姐也这样难以开口求人,是吗?”
闻声,周芒捏着纸袋的手指攥紧,心想,对啊。但她不说,先前领受他的善意,需留几分体面,转头回望,浅笑:“怎么会,这种小事——我自己可以。”下一秒,手上用力,“刺啦”一声响,纸袋破开口子,装在里头的医用冰袋和气雾剂掉出来。
他发觉她受伤了。
周芒声音稍顿,长睫垂落,在眼下拓印出浅浅的阴影。
檀序就在这漫长安静的气氛中,无声凝注她。
微风轻拨额角发丝,周芒嘴唇微张,轻轻道:“谢谢。”
檀序垂眸瞧着她光洁的额头,发梢随着气流一荡一荡的,勾了下唇角,“毕竟周小姐,同我有缘。”
有缘么?
自然是有的,不然为什么她每一次狼狈时刻,都有他的存在。
周芒又看他一眼,忍不住摇头,苦笑:“那我希望,下次见面至少不要再那么糟糕了。”
“下次?”
两人距离极近,他低头,目光与她平视。
幽微冷淡的瞳孔,酿着一场迫近的风雪。
“……”沉默了会儿,周芒先偏开脸,小声描补着,“你的外套、我还没有还。”
檀序盯着她许久,才收起视线,直起身,淡淡“嗯”了声。
车内突然响起突兀的铃声,他们几乎是同时朝着手机看去。周芒拿起来,瞥了眼来电显示的名字,毫不迟疑地按灭屏幕。很快,她收敛起心绪,神情自若地握住冰袋敷在手背上。
“咝。”周芒轻轻吸气。
檀序薄长的眼睑掀起,从他的视角扫去,车内情景几乎一览无遗。周芒垂首,乌黑厚密的长发披散开,露出一小截腻白纤瘦的侧颈。她细声呼痛,缩肩,抿一抿淡粉色的唇。檀序目光一瞬收紧,气息竟也不畅。
他压低眉眼,在她捏着冰袋通红的手指上停留几秒,从口袋掏出手帕,递过去。他的手指纤长、干净,筋络分明,近看才发现手腕内侧有一粒浅痣。
周芒瞠目,迟疑又恍惚地仰起脸。
“垫着,”檀序淡声解释,“干净的。”
“嗯?”周芒没缘由地蜷了一下手指,弯起唇角,以笑容冲淡惊讶。她面上神态从容,没去接这方手帕,礼节性地婉拒,“我不能再收檀先生的东西。”
檀序眉心微褶,轻哂:“第一次听人把拒绝说的这么动听。”
明褒暗贬的一句,他说她虚伪。
周芒轻咳了声,并无羞恼,似笑非笑地一抬眸:“难道你更想听真话?”
檀序侧过脸睨她,眉眼洁净无尘,连声线都浸着霜凉:“你说。”
凝滞的静默。
周芒深看他一眼,长睫半垂,遮去眸底的情绪。
她笑了笑:“我怕难以偿还檀先生的——举手之劳。”
她有心消弭芥蒂,檀序转眸,眼底浮光如一溪融化的冷泉,淌过她弯弯眉眼,最终定在红肿的右手。他的目光过分专注,如有实质,周芒身子僵直了一下,冰块碰触的皮肤隐约刺挠。
良久,听见他说:“不用还。”
声音停顿几秒,檀序唇角缓缓牵出一点弧度,她正侧头,朝他望去。
视线交汇,她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风吹过半明半昧的脸,他始终没有移开眼:“软组织挫伤,再敷两次,明天能消肿。不会耽误你练琴。”
语气诚笃。
司空见惯般的熟稔。
周芒细品着其中的古怪,不知道他哪里来的“经验之谈”。她半阖下眼,压下想要探究的冲动。
只点头,抿了一下唇:“谢——”
谢字还未出口,檀序已先用洞悉一切的神态道:“嗯,我知道。”
“……”
周芒默了几秒,余光瞥向他弧度冷冽的眼尾和眉棱,忽而轻笑。她一笑,周遭的世界亮堂堂的,风里散落着淡淡的香气,满是清甜。
铃声锲而不舍地响起。
还是沈之洲。
戛然而止的笑意还未从颊边褪去,周芒顿了顿,想按拒接。
檀序看着她,淡声问:“周小姐,需要我回避吗?”说完,人却没有走开,似在静候她的回应。
周芒摇头,当着他的面接起,沈之洲的声音隐隐绰绰传来:“你在哪里?”
“餐厅有人闹事,你有没有遇上……周芒,我现在过来接你。”
她听他说完,平声静气地:“我没事,”眨了下睫,乌黑清润的眸子投向檀序,“我和一个……朋友在一起,你不用来。”
她如实说。
手机那端沉默数秒,主动挂掉。
檀序迎着她的目光,站在车外轻“哼”了声,淡淡道:“周小姐,我这个人,从不担虚名。”
周芒纠正道:“不是的。”
“不是什么?”檀序问。
不是,虚名。
区区两面,见一回帮一回,他算是,自己的朋友吗?
周芒一时愣怔,抿住唇无言地望着他。这刹那,连她也分不清自己会说出什么答案来。
檀序却先一步挪开视线,声线淡漠,听不出什么情绪:“太晚了,送你回去。”
话音落地,天际云影汇聚,遮蔽日光,晴空乍暗。一阵猛烈的风刮起,树叶叹息了一声,坠落在脚边。
*
黑色迈巴赫从剧院驶离。
车内被低压笼罩。
檀序坐在后排,戴上蓝牙耳机,正和研发部主管进行线上会议。大概过了十几分钟,何向鹰把手机递到他面前,他扫一眼内容,按住眉心,声音漠然:“晚上的应酬取消,去溪山。”
“是。”
等工作汇报结束,何向鹰觑他脸色,又道:“檀董。”
檀序扔下耳机,微眯起眼。
何向鹰顶着他冰冷的审视,把一只珍珠耳钉搁在桌上,“在座椅上捡到的,您可以问周小姐……是不是她掉的。”
寂静无声。
檀序倚着座椅,不动声色地掀起眼皮,“我请你来不是做无用的事。”
“老余,送回餐厅去,”他声色冷淡地吩咐,“交代清楚,让沈之洲亲自取,务必——物归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