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宁还是沉默。
背对着宋简的院门口忽地闪过人影,楚宁看得不清楚,但依着那一眼看到的衣衫样式,大概是叔母身旁的婢女本要进来,见宋简在,就又急急退了出去。
这些天永安侯府内,除了叔父不再每日上朝,其余人的生活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
也只是看起来如常罢了。
婢女在往常这时都该换上新做的秋衣了。
楚宁盯着她裙角消失的干燥石墙边缘,出神地想。
可她裙角上还是浅褐仿金勾花。
做工精细,是楚宁和叔母去年挑了好久才给自家婢女挑上的新衣样式。
楚宁记得去临羌山前,叔母拿了今年流行的料子给她看。
她那会儿觉得在瑶悦处看了太多金制物件,今年得要给家里选个清淡点的颜色。
叔母还笑说那改用苏绣,多用几年也就用回支出的花销。
永安侯府算不上大富大贵的人家,但对府里总是大方。
婢女也不比楚宁年纪大多少,在侯府再服侍几年,便能放回家去,做自己的营生。
手里多上几套光鲜的衣裳,日后出门也能换些尊重来。
只是还没等叔母派她去取做好的衣裳,侯府就被看管上了。
倒也不是不能进出,楚宁收回视线,恹恹想着。
宋简能来看她,说明对来人并无什么阻拦。
但谁又想日常去取个衣裳或是买个胭脂都要被盘问许久呢。
第一日府里还有小厮照常出门去天茗阁坐坐,第二日起除了在厨房做事负责采买的,就再也没人愿意出门了。
问起为什么,小厮搪塞道不愿给宫里人添麻烦。
事实却是去茶馆的小厮一坐下来,周围的人便悄悄换了位置,生怕被旁人看了以为与永安侯府有什么牵连。
放在月前,永安侯府里的为人亲近又出手大方,旁人总是喜欢凑在边上,一起喝茶絮叨。
如今却是这副模样,小厮为自家主子气不过,才不愿再去茶馆。
“姑娘你是不知道,”小厮背着永安侯夫妇给楚宁告状,生怕两人听了气到身子,“外面人说得那叫离谱,好似咱们府马上就要被发配充军了似的。”
楚宁刚开始还觉得外面的流言有些可笑。
这不就和瑶悦刚来南齐时,闲话中说顾廷之要去西羌做王夫一样离奇吗。
可那晚顾廷之的反应,没有坐实了流言,也让楚宁觉得差得不远了。
圣恩不保,又还占个侯位。
如今叔父什么都没做就被弹劾,若哪日顾廷之真的找到了叔父的错处,永安侯府上下还能保全吗?
楚宁不敢往下想。
她早就从书中知道了富贵如云烟即逝的道理,如今字字落实在身边,只觉又苦又茫然。
如何才能开心起来?
叔父回归朝堂,府中重归生活。
最好,顾廷之快点回到西羌。
就当他从来没有回来过,也好过现在一墙隔开,两家反目。
但这些她不能说给宋简听。
起码现在还不能。
楚宁勉强笑了笑,坐得端正了些,沙哑问道:“宋公子,定国公夫人让你来带了什么话吗?”
宋简张了张口,哑然无言。
他来侯府,说是母亲的意思,其实只是为了给自己想要来看楚姑娘的私心找个借口。
但楚姑娘问得认真,他断也说不出相思成疾的话轻薄于她。
出门前母亲虽然允了他的要求,但脸色并不好看,这也是万万不能说的。
宋简不太明白母亲的心态,直觉把这事说出来不好,便只能在脑中快速滤出这些天母亲谈到永安侯府时的闲话。
“母亲说,楚夫人和楚姑娘若有什么难处,一定要告与她,”好在母亲提的次数也多,宋简很快就想起了她昨日下午还在念叨的话。
“就算不是一家人,父亲与伯父同朝为僚,定是会鼎力相助的。
“母亲还说了,两家才换庚帖,还未过礼。
“若侯府有难处,定国公府哪怕出不起聘礼,也要帮上永安侯。”
宋简说完,停顿了一下。
他隐约觉得母亲说的这些话似乎有点不对。
“就算不是一家人”。
“出不起聘礼”。
在家中,兄长已经成家,与嫂子住在别院,不常来母亲住处。
他还未到去朝上学习的年纪,便日日代替兄长,陪在母亲身边。
母亲独自在后宅带大兄弟二人,宋简明白她辛苦,在她埋怨其他世家夫人时,便只是安静听着母亲讲。
这几日他日夜挂念着楚姑娘,母亲也时时提起永安侯府的难处,他便未曾多想。
现在在楚姑娘面前重复母亲的话,宋简突然意识到了母亲的言下之意。
他猛地怔愣在原处,脸上红白一阵。
这说明母亲已经不想和永安侯府搭上关系了。
母亲提到出不起聘礼的时候,其实已经在隐隐暗示他,这桩婚事不成了。
定国公当年掏空家业协助王上定了南齐山河,立国后那些散去的珠宝便成倍成倍地还了回来。
所以定国公从来也不对宋简有什么要求。
上有宋简兄长着手继承定国公的人脉,下有万贯家财在地下堆积如山,宋简只需做个闲散公子便是了。
如何会有出不起聘礼的时候?
还算不上深秋,但天气已经凉了下来。
风一吹,就把悬悬强撑着挂在枝头上的念想吹散了。
宋简只觉自己浑身冰凉。
他不敢去看楚宁。
楚姑娘聪慧,如何像他愚笨至此,到现在才明白?
楚宁专注看着他的神情变化。
直到宋简露出了几乎是有些羞愧的神色时,她才移开视线。
她猜得也差不多正确。
定国公夫人确实不想要这门亲事了,只是好像宋简还不知道。
那到底也是不能随意责怪宋简的。
楚宁垂下眼轻咳一声,发觉自己开口时的声音异常平静。
平静到似乎在问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宋公子,你是说,定国公夫人想要反悔?”
宋简对上她清澈的目光,一时狼狈不堪。
宫中几次宴会,他早就想要与她相交。
家中提起两人婚事,他开心得好几晚没睡着。
临羌山避暑即便没有与她成行,也没能在她需要的时候最先找到她,却收获了她的礼物。
那包裹着护胸的布料至今还被他藏在枕下,如同珍宝。
但母亲却说这是别家的难,能帮就帮,不能帮也没法子。
他只觉自己与坊间戏文里的负心书生别无二般。
宋简呼吸停滞一瞬,他看着楚宁,希望她能明白。
他是真心喜爱她的。
母亲不过是听闻了些许流言,就想要退掉这桩婚事,他怎么能在永安侯府危难之时,做那忘恩负义之人。
“不是的。”宋简很快做出决定。
他想,就这一次,就算要违背母亲的意愿,他也要把握住自己的幸福。
“楚姑娘不必多心,我自会去求父亲在上朝时为伯父说话,伯父定然会安然无恙的。”
他的脸又涨红,在白衣衬托下格外显眼。
楚宁都有点想笑。
早先叔母说宋简在定国公府被养得单纯天真时,她还不太相信。
定国公夫人那么难缠的人,宋简多少也会耳濡目染,学上一点她的手段吧。
楚宁没有想到宋简是真的单纯。
叔父已经接连十日不曾上朝。
王上既不召见,也没有真的派人监视永安侯府。
监视着永安侯府的是顾廷之。
这种君主行为在历朝历代,都只说明了一件事。
永安侯不得圣心,将要倒台了。
虽然无人知晓为何,但这也不影响见风使舵的官员四处煽风点火,孤立永安侯。
定国公夫人早在最开始就对这门婚事不甚满意,如今有了机会,自然要赶紧与永安侯府撇清关系。
但她不想揭穿这些。
早先误以为宋简是来与她说清关系利害,是她小人之心了。
这般看来,她那些小心思,与定国公夫人相比,也不见得有多高尚。
楚宁极力按下惭愧之心。
她对宋简莞尔一笑,露出有些意外的喜悦表情,轻声回道:“谢谢宋公子。”
但她在心里已经知道两人的结局了。
从一开始得知要与宋简在一起,到努力经营与宋简的关系,再到现在听到定国公夫人的反对。
楚宁想,就像是写大字时,明明看着别人的字就在那里,她努力模仿着笔画,一遍又一遍,却怎么也写不好看。
她按着戏文里男女情谊的进展小心打理,忘了总有那突如其来的一棍,打乱满园春色。
徒留落叶归根,人去楼空。
宋简实在忘不掉楚宁对他的那一笑。
她瘦了些,但仍旧笑得眉眼弯弯,好看极了。
他始终觉得她的笑不达心底。
她不开心。
而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变得开心。
宋简心事重重地走出了永安侯府。
他愁得那样厉害,甚至没有注意到,本应在外拦下他再次盘问的精兵,就站在一旁看他走过,不发一言。
直到他被人直直拦下,宋简才抬起头。
是顾将军。
宋简不喜欢他,但也不想与他起冲突。
胡乱打了个招呼,宋简绕过他就想往外走。
然而顾廷之举着剑柄就挡住了他的路。
宋简蹙眉,原本就低落的心情雪上加霜,语气也冲了起来:“顾将军什么意思?”
“不要多管闲事。”
顾廷之肃着脸,冷冷警告道。
楚姑娘的事,就是他的事,他能不管吗?
宋简修养再好,此时听到这话也只想翻白眼。
可他全然忘了,为什么顾将军,似乎对他与楚姑娘的对话了如指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