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沸腾。

    他们高呼顾廷之的名字，挥舞着手臂，将手帕香囊掷向队伍。

    每个人都兴奋地涨红了脸，笑容满面。

    楚宁不想盯着顾廷之，匆匆看了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顺势在人海中找到了本应该在身边的婢女。

    婢女身上穿着永安侯府新买料子制成的夏装，是楚宁亲自挑的浅绿色，楚宁一眼便看到了。

    只是婢女满心满眼都是顾将军和他的将士们，根本无暇理会在茶楼上楚宁手舞足蹈的示意。

    楚宁几番尝试无果，打算和永安侯夫人埋怨几句，却只见永安侯夫人已经悬悬站在前方栏杆旁，朝着队伍晃着手帕，脸上溢满了与婢女如出一辙的激动。

    楚宁撇撇嘴，觉得自己颇有些自讨没趣。

    她一个人站在离永安侯夫人两尺远处，看着喧闹的人群，突然觉得这两尺将她和热闹完全隔离。

    意识到这点时，楚宁愣了一下。

    她犹豫一瞬，跨步上前，最终决定站到永安侯夫人身边。

    直到人群慢慢安静下来，下方的视野逐渐清晰，楚宁才忍不住又一次偷偷看向顾廷之。

    原来顾廷之，真的已经成为大将军了啊。

    楚宁有些愣神。

    所有先前坊间的流言，叔母的絮叨，在此刻才变得有些真实起来。

    那个曾经会让小厮去排队给她买糕点，偷偷把糕点藏在书房里楚宁找不到的角落里的少年，他回来了。

    他不再是楚宁记得的模样。

    高马之上的顾廷之，他已经是与顾老将军齐名的南齐武将了。

    五年在边境，与西羌一道对峙北戎，顾廷之早就不再瘦削苍白。

    现在的他，像极了楚宁印象里顾老将军的样子。

    楚宁呼吸一滞，视线被顾廷之完全吸引，安静又专注地盯着他的轮廓。

    尽管南齐队伍还在都城之外，但楚宁却觉得，顾廷之已经到了她的面前。

    他曾经握笔的手，现在紧紧有力地扣住马的缰绳。

    他的肩膀隐在沉重盔甲下，显得他在马上的身姿更加挺拔。

    盔甲折射着日光，晃得楚宁出神。

    也就在这一瞬，顾廷之抬手朝后示意，轻轻踢了下马身，往城门方向移动。

    守城兵沿城墙列队齐整，面无表情，只有紧握着兵器的手上透出的青筋才能让人窥探到一丝情绪。

    一声号令，城门缓缓放下，守城兵侧身，迎接归来的南齐将领们。

    顾廷之握着缰绳，微微点头以示敬意，朝身后看了看。

    他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是五年未曾归家的年轻将士们。

    顾廷之没有说话。

    他转过头，敦促着马往城里去。

    与此同时，和先前嘈杂人声呼喊顾廷之名字不同的吵闹声慢慢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从城门口处向内，随着队伍的缓慢行进，变得愈发响亮起来。

    细细听去，楚宁辨出好些人名。

    是家人对年轻将士们的呼唤啊。

    排山倒海般起起伏伏，汇成一片喧嚣尘土，落在每一位将士的心底。

    他们在马上笔挺的身姿，顺着一声声呼喊微微弯下腰，又再骄傲地挺直，看向前方。

    他们的眼神坚毅，却又隐隐闪烁着光。

    南齐是封属地两年后出兵协助西羌的。

    当时南齐处适龄壮年男子因早些年的乱战已经为数不多，在这种情况下，报名前去西羌的多是家中贫困无地，且年龄较小的少年。

    这些少年带着天真和一腔热血离开南齐，有些永远留在了西羌，而剩下的人，如今带着他们的希冀回到了家乡。

    楚宁很快就意识到，人群中的呼喊声中，隐隐约约夹杂着啜泣声。

    她只觉胸前一口气涨涨的，被人群激发的复杂情感汹涌冲上，变成鼻尖的酸涩。

    顾廷之，当时也只不过是半大的少年。

    往日会在家中与祖父或者侍卫舞刀弄枪，大多数时间都在书房里写写画画。

    而很多时候，她会偷偷溜进他的书房，在他写字的时候捣乱。

    那时楚宁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战乱，也不知道为什么顾老每日都要顾廷之练武。

    等楚宁明白了的时候，顾廷之已经走了。

    他离开家，随着祖父昼夜奔波前去西羌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是会想，为什么在最后离开的那一日，她都不愿意露面道歉。

    还是会想，等到他回来的时候，要去把书房的门狠狠锁住，再也不让她进去？

    又或者他也想过，有可能这一次去，路途遥遥，他就不再回来了。

    幼时两人在将军府里打闹的片段，与见到顾廷之后的乱七八糟猜想在楚宁的脑中来回切换。

    她用力皱起鼻子，试图将眼泪憋回。

    似乎过了很久，人群的喧闹声变得小了些。

    楚宁也终于控制住情感，一边用帕子捂住泛红的鼻头，一边继续看向队伍。

    直到最后，一切归为平静。

    顾廷之带领队伍，慢慢穿过人群让开的路，朝向王宫的方向去。

    将士归来，先于宫中禀报，普通士兵清点行赏后自行归家，将军留三日与王上众臣议事，再领封回府。

    他们并不急于这一时重逢，却也分外期待与家人分享这些年。

    队伍顺着大路行进，速度比起先前入城时要快了些，转眼便到了天茗阁楼下。

    楚宁屏息，不知不觉中与永安侯夫人一道，靠在栏杆上，微微倾着身子朝下看去。

    顾廷之离茶楼已经很近，但天茗阁的厢房在三楼上，楚宁觉得任凭顾廷之眼力再好，也是看不到她的。

    这样想着，她胳膊枕着栏杆，双手托腮，开始肆无忌惮地打量起顾廷之。

    先前在远处看得还不甚清楚，现在顾廷之离得近了些，楚宁才发现，顾廷之的盔甲似乎有了些年头，远不如跟在他身后的那些将士们的盔甲明亮。

    思忖一瞬，她侧首轻轻撞了下永安侯夫人，小声问道：“叔母，你看顾廷之的盔甲，是顾老将军的吗？”

    永安侯夫人并不在看顾廷之，听了楚宁的话，才转过头眯着眼仔细观察。

    两息后，永安侯夫人才意识到这似有若无的不和谐感从何而来。

    不说这身盔甲看起来异常陈旧，它的形制甚至与南齐都不太一样。

    南齐以银灰单瓣扶桑为印，出军时领旗及士兵盔甲制衣上皆绣有花样，以□□厚实为主。

    顾廷之盔甲上的花样虽与扶桑类似，花瓣却多出一层，甲身似是柔软，与顾廷之的腰身紧紧贴合。

    “好像并非顾老之物，依我看，倒像是……”

    永安侯夫人嘀嘀咕咕道，眼睛眯得更小，似乎要从顾廷之身上扒下来仔细研究般。

    或许她的眼神太过直白，顾廷之忽有所感，拉住缰绳停了马，朝斜前上方看去。

    楚宁措手不及，猛地看见了顾廷之的模样。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甚至有些傻愣，仍然维持着趴在栏杆上的姿势，定定地看着顾廷之。

    这几年每每南齐前线送来密报，叔父下朝回府总会叹气，说起南齐与西羌接壤之处风沙极大，将士们过去吃了许多苦。

    顾廷之也是将士之一。

    楚宁到这一刻才直观地意识到，这五年不仅仅是西羌与南齐都城的距离，也是她与顾廷之和少年打闹时代的彻底告别。

    他的相貌几乎已经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的肤色不再苍白，变得如同古铜。曾经略显秀气的脸变得坚毅，甚至带了些许血腥之气。

    永安侯夫人忍不住小声倒抽一口气。

    楚宁知道她为什么如此震惊。

    她放下双手，在袖中悄悄握紧，又不知所措地松开。

    顾廷之的右侧眉尾突兀断开，被一小道显眼刀痕取代。

    从楚宁的方向看去，伤口已经有了些年头，略微凸起，与肤色几乎一致。

    他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向茶楼，眼神平静。

    似是这一眼，将五年的风沙都吹向了楚宁。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悄悄往叔母的方向靠了靠。

    尽管楚宁有十万分的把握，顾廷之是不会在人海中看到她的，可她的心底却始终有些忐忑。

    像是害怕与顾廷之相见。

    顾廷之昂首扫视了一圈茶楼，引得众人一阵欢呼，没有看到她，转而看向街边的百姓。

    楚宁躲在永安侯夫人身侧，轻轻呼了口气。

    可很快她就意识到，顾廷之可能一开始就没有在人群中找人的打算。

    众人忽地又起了一阵骚动，甚至连楚宁身旁的永安侯夫人都露出了些暧昧的笑容。

    楚宁不明所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才发现顾廷之坐骑后还有人。

    大概是她过于娇小，入城一路上，竟也无人发现她的存在。

    而现下，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

    楚宁也是。

    她的红色丝绸裙摆上绣着赤槿，不知何时随风缠在了顾廷之的盔甲上。

    一只纤细却充满力量的手，从顾廷之背后伸出，颇为不耐烦地扯回了裙摆。

    裙摆不甚听话，反而糊上了顾廷之的脸。

    众人忍俊不禁，齐齐发出善意的哄笑声。

    顾廷之轻轻拨开裙摆，塞到那只小小的手上，仍旧低着头，极有耐心地听她说。

    也许是被顾廷之安抚到，那人不再捉弄顾廷之，挺直腰板与他快速说了几句话。

    无人知晓他们说了些什么，楚宁只能看见顾廷之突然笑了下，继而弯下腰，让身后人的模样展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下。

    她明艳的妆容在顾廷之盔甲的光亮反衬下显得愈发不可方物，属于属地王族的玉饰悬挂在她的额中，宣告着玉饰主人的身份。

    众人恍然。

    从顾廷之周围，如浪潮般散开肃静，行礼跪拜。

    她神情严肃地微微抬头扫视了一圈人群，忽地灿烂笑开。

    楚宁突然知道永安侯夫人先前的停顿是要说什么了。

    赤槿与扶桑本就是同一花种，只是西羌用的是赤色复瓣系，花样与南齐相似却更复杂。

    顾廷之身上的花样是西羌赤槿，可顾家世代为南齐效忠。

    他穿的不是顾老将军的盔甲。

    那是西羌王族之甲。

    他带着西羌王女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