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并没有停下太久。
西羌王女在马背上与南齐百姓短暂打过招呼后,顾廷之很快就带着她,继续往王宫方向行进。
等到楚宁几乎看不到顾廷之和王女的身影时,队伍也行进到了末尾。
天茗阁楼下的人群渐渐四散开来,刚才偷偷溜下楼的婢女也回到了永安侯夫人身边,手舞足蹈且深情并茂地描述着方才她亲眼见到的情景。
“夫人,那顾小公子——”婢女才开了个头就突然停住,不好意思挠头笑着改口道:“顾将军他跟以前可真是大为不同了!”
永安侯夫人本还想着等她回来要好好说说她,听到婢女讲起顾廷之,立刻就兴致勃勃地拉过她坐下,与她讨论起了顾廷之。
……是啊,我听西街老陈说,他表亲这次也和队伍一起回来,早些年送家书来时曾道,顾将军是在带受伤的李家小子回营时被埋伏到的……
……夫人怎么会没听说过,就上月才来府里做糕点的李师傅的儿子呀……
……顾将军后来还提拔了李家小子呢,夫人刚刚看到走在王女身后的那将士了吗……
楚宁也坐了下来,她安静地听着永安侯夫人和婢女聊天,伸手拿起先前没有吃完的桃花酥。
桃花酥还是刚刚她咬了一口的形状,边角弯弯的,是她牙留下的印记。
楚宁一直都很喜欢天茗阁的糕点。
永安侯府上下,甚至连隔壁的将军府都知道,楚家叔母姑娘都好糕点,楚姑娘尤爱桃花酥。
而这桃花酥的模样也极为特别,永远都是从内朝外,由深粉渐淡,层层叠叠变成桃花形状。
楚宁看着手里的桃花酥,突然觉得它也没那么好吃了。
糕点的样子会变。
人也会变。
可能顾廷之早就不记得她爱吃桃花酥了。
就像这五年,顾廷之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告诉她一声,在西羌和南齐的前线到底是什么样的。
放下她到今日才知道顾廷之要回来不提,甚至于连他和西羌王女这等人生大事,她也是和大家一样,刚刚见到。
大概在顾廷之心里,她甚至连少年时期要好的玩伴都不算吧。
楚宁突然泄气。
婢女还在和永安侯夫人报告在楼下的见闻,只是话题已经从顾廷之换到了东街米店才进了西羌的特产。
她心不在焉地听着,慢慢吃掉糕点,思绪在闲谈中悄悄散开。
她想到王女从顾廷之马背上骄傲站起来的模样,又胡乱想到王女身后,那李家小子的爹上个月还在府里做糕点,这个月便成了小厨房的领班。
然后她又不知道怎么,想起顾廷之脸上的伤疤。
还有顾廷之的笑容。
过去五年里从未仔细思考过的问题忽然跳出,明晃晃展现在楚宁面前。
为什么顾廷之那天那么生气,气到连一句话都没有留给她,就离开了?
而又是为什么,少时日日相见的玩伴,这些年他连一封信都没有给她写?
楚宁怔怔想。
可是她攒了一摞没有寄出去的信,练了一手和顾廷之相似的字。
叔父身为文官,却极为欣赏顾老将军的笔墨,曾说若不是南齐需要顾老拿刀拿枪,他的字也是比不过顾老字中的风骨。
等到楚宁开始练字时,叔父专门去隔壁顾老手里讨要了些帖子给楚宁。
顾老听过永安侯的请求,立刻大手一挥:“教一个也是教,俩孩子一起学不是更好?”
于是楚宁便跟在顾廷之身后,随他一道练字。
那还是更早之前的事了。
楚宁五岁启蒙,叔父教了几个月后就将她送到了顾老家里,跟在顾廷之身后听顾老讲那些她听不太懂的军论。
她的婢女磨墨慢,她就去用顾廷之的墨。
她写字握笔总是不稳,用墨极多,总是将顾廷之自己磨得刚好的墨浪费大半。
顾廷之倒也不恼,每每她来就会准备更多的墨。
“楚宁,并非你用力大便能写出大字。”
顾廷之有的时候对楚宁颇为无奈。
顾老总觉得教孩子,给个字帖日子久了自然就能写好了。顾廷之是这样学的,也学得不错,可这方法在楚宁身上显然并不奏效。
他看着楚宁歪七八扭画的字,叹气继续道:“写字用的是巧劲,若非如此,长久下来,你的手腕必然要疼。”
楚宁顿时觉得自己的手腕已经开始疼了起来。
大概是看出了她脸上的乞求,顾廷之一边叹气微微摇头,一边走到楚宁身后帮她扶住笔,带着她的手写大字。
“笔锋下按,不可急书。”
那时写的是什么字,楚宁已经不记得了。
可她却依稀记得,顾廷之就像她的兄长一般,站在她身后,帮她一起写顾老布置下来怎么也写不完的作业。
浓郁的墨香混着将军府院子里不知名小花的淡香,和着顾廷之书房里的糕点气味,是楚宁快乐幼时与将军府的所有记忆。
顾老将军临去西羌的那一天,还来永安侯府拜别过叔父。
“楚宁是个聪明孩子,后面的学业,便交还给楚兄继续了,”顾老笑眯眯的,顺势掏出一大叠字帖。
“这些字帖是我近些年的得意之作,廷之已经练过,就留给楚宁继续练习吧。”
楚宁皱起鼻子,不情不愿接过字帖,探头去看顾老将军身后。
“你廷之哥哥没来,但是也叮嘱我们楚宁要好好写字啊。”顾老哈哈大笑,揉乱楚宁的头发,又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背,差点把她拍进椅子。
没有了顾廷之准备好的墨,也没有人在催着做作业交作业,楚宁反而更用功了些。
等到去年她写信给顾老让他评判作业时,顾老终于直言她的字已经学了七七八八,与顾廷之可相较一场。
然而楚宁却从没有给顾廷之寄去一封信。
就像是在互相较量一般。
起初她还会在给顾老寄去作业时问起顾廷之,直到久久收不到顾廷之的回信,楚宁便再也不在信里提起顾廷之。
她那藏在梳妆镜下的一封封信,是对顾廷之不告而别的生气,也是两人互不往来的证据。
楚宁觉得嗓子里都被噎着,干得不行。
她闷闷给自己倒了杯茶,试图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到叔母和婢女的闲谈上。
两人不知怎的又说回到顾廷之。
婢女正信誓旦旦将在楼下人群中听到的杂说转述给永安侯夫人,表情虔诚又向往:“夫人,西羌王女本是要即位成为西羌王的。”
“去年在前线,王女击杀了北戎大将,将北戎气势一下子打压下去,但王女也受了伤,差点没能回去。”
“要不是顾将军当时单枪匹马冲进北戎包围带回王女,王女可就危险了!”
永安侯夫人听到这里瞪大眼,捂住嘴小声问:“那后来呢?”
婢女摊摊手:“后来顾将军就带着王女一起回南齐了呀。听说今日等回朝后,顾将军要先带王女回府,再进宫叙职呢。”
永安侯夫人放下手,长长呼了口气。
四周早就没了人,茶楼里也已经空空荡荡,等着伺候的小厮三五聚在一块,大约在说同样的话题。
永安侯夫人虽然没吃到一块糕点,但也听了一耳朵故事,心满意足地拉着楚宁:“宁宁,咱们回府吧。”
“路上再耗些时间,说不定能碰到顾将军带王女回来呢。”
楚宁一直勉强撑着正常表情的脸突然垮掉。
就算刚刚能躲开顾廷之探寻的眼神,可将军府毕竟就在永安侯府的旁边。
今日能躲过与顾廷之的见面,这三日能躲开,但总不能一辈子不朝将军府的方向走吧。
回府的一路上楚宁都心事重重的,甚至连永安侯夫人的话都没听进去几句。
直到马车急急停下,楚宁就着惯性差点冲出去,她才蔫蔫地抬起头掀开帘子朝外看。
前面就是永安侯府了。
按平时,轿夫将马车停在府门口,等永安侯夫人和楚宁进了府,再转弯从后门回。
府门口的这条道永安侯府与将军府共用,空旷了几年,今天却一反常态显得格外拥挤。
楚宁伸长脖子望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想起先前永安侯夫人所说。
“宁宁快看,咱们赶得正好,顾将军和王女也回府了。”
街道仍然如往常一般安静,顾廷之只带了几个贴身亲信送王女回将军府。
他们似乎也才刚到,在将军府门口围着,有序搬动着印有赤槿花样的箱子。
永安侯夫人整理好自己的仪容,又帮楚宁理了下头发,轻声道:“看来日后王女要长居将军府,咱们下去先打个招呼,过几日再递帖拜见。”
楚宁仰头,让叔母给自己理顺发髻,不说话的样子显得格外乖巧。
永安侯夫人想再说什么,见她这副模样,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等到两人磨蹭着下了马车,顾廷之和王女已经在将军府门口,准备进去了。
永安侯夫人示意婢女上前禀报,楚宁落后半步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感觉等了很久,又或者只是过了几息。
前方传来交谈声,紧跟了几下明快的笑声。
楚宁盯着脚尖的绣花,试图辨出是哪家绣娘的手艺。
“这里不是西羌,永安侯夫人不必拘礼,喊我瑶悦就好。”
王女的声音格外清脆,楚宁想着,连她的名字都好听。
“顾廷之总提起伯母,我便跟着他一道喊夫人伯母。”
永安侯夫人已经与王女聊了起来,楚宁在后面竖着耳朵听了会儿,一边思忖着如何不露声色地离开这块地方。
直到那清脆的声音靠近,楚宁才不甚情愿地抬起头。
瑶悦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个子小小的,妆容明艳动人。
她微微踮起脚靠近楚宁,声音带笑:“楚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