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乡相残

    村民一阵哗然。破屋内的人,如同在笼子里塞满了的畜生,因受惊而骚动起来。

    外面的雾越来越浓,逐渐遮蔽了那扇能够透进光亮的小窗。

    陆雪屏艰难地将手拔起来,两指并拢按住泥墙,指尖有莹莹微光,迸出一道细线,在墙上如同细蛇一般极快速地绕出一道符来。随后那微亮的线浸入泥墙,外头的悉悉索索的声音逐渐停歇下去。

    “所有人,不要动!”陆雪屏道:“待会即使墙破,也不可挪动半步!”

    孟妲认出了他画并非是驱散符。她凝神屏气,将自己缩得不能再缩,恨不能此刻变成那道细线,钻进人群中去。

    他发扣上的赤色眼珠“唧唧唧”地叫起来,如同受惊了的幼雀,拉长了惊惶的警报。陆雪屏对孟妲道:“不要惊慌——”

    而孟妲只有一个念头:就算要打洞,也别打我靠着的这面。

    “轰!”

    “啊啊!!!”

    孟妲身后的泥墙在顷刻间被自外打通,碎土飞溅,村民们开始自发地朝另外三面涌过去,伴随着惨叫和逃窜。

    他们如同是被赶到了绝境的鸡,前头的人往角落扑,后面的人往前头的人背上踩,往上爬,往里推,用尽全力避开外面侵入的白雾。

    孟妲险些随着人流挤过去,被陆雪屏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抓到了自己身侧。而春有却没那么好命。洞就破在她身侧,她在瞬间被飞溅的土块打中,半边身子都让打得血肉模糊,倒在地上。

    洞口的白雾随着一线月色析入,孟妲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天竟然黑了。

    陆雪屏道:“站在原地别动!”

    他纵身上前去抓地上的春有,然而整个泥屋之内骤然一黑,是洞口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将那稀薄的月光遮挡了个干净。

    朔云剑唧唧尖啸着出鞘,如同鹰隼在空中扑啄那黑色身影,竖劈横砍,从黑影上割下血肉。陆雪屏拽起地上的春有,将她往屋内推,她呆呆地睁着眼睛,连站也站不起来:“女儿......”

    “拉住她!”

    孟妲哀嚎一声:“啊?”

    她一双眼睛盯在那与朔云缠斗的黑影上,发了狠劲对着春有被推过来的方向一抓,也不管抓住了哪里,扯着春有的衣裳将她拉了过来。速度快如闪电,差点把春有甩在地上。

    黑影被朔云阻拦,且打且退,朝外缩去,朔云乘胜追击,钻出洞外,与其厮杀。村民喊道:“修士老爷,求你护送我们去山上白娘娘庙!”

    他们颤着嗓子说:“这里躲不了多久,还是得选祭品,上神庙,躲在白娘娘的庙里就好了!”

    陆雪屏守在洞口,迟疑片刻:“不行,外面太多小妖,你们根本到不了山上。”

    孟妲瞧了那些村民一眼,心下忽然了然。朝着陆雪屏努了一下嘴,他没明白,皱着眉疑惑地瞪了她一眼。

    果然就有村民犹犹豫豫道:“没事,只要有人愿意殿后,就,就......足够我们走到娘娘庙!”

    陆雪屏还是没明白:“即便我殿后,也无法拦住如此众多的妖物。此法行不通。”

    孟妲哎呀了一声,语速飞快,戳破那层已经摇摇欲坠的窗户纸:“他们的意思是让人去主动当诱饵,引开那些妖怪,叫你护送他们上山!”

    陆雪屏征了一瞬,村民们应和起来。

    “你们叫谁去当诱饵?”陆雪屏拧眉:“那是死路一条!”

    村民里头身高体壮的汉子喊道:“轮到李寡妇家的了!女人去,老了的去,小孩儿留着!李寡妇呢?出去!出去!”

    人群又骚动着,如浪翻滚,人人扭头在其中寻找那个李寡妇。而她却始终没有出声。

    那高个汉子就又喊:“老头呢?!还有几个老头也出来,你们不出来,别怪我把你们儿子媳妇赶出去!”

    又是没人作声。

    有与汉子年纪相仿的妇人道:“出来啊!谁还想赖账?我爹不就是半月前给你们做了诱饵?说好了一家一次,轮到谁了?出来!”

    “就是,李寡妇!你把我奶奶推出来的时候,说让她别惜命!你这婆娘这个时候也别惜命了,出来!”

    在混乱的互相攻讦之中,有个老人艰难地挤出来,颤巍巍站在了门口,嘴唇颤抖着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他瞧着白了发,身体却健硕,假若子孙孝顺,还能好好地再活上十年八年。

    “还有呢?李寡妇?!”

    汉子骂道:“你这贱婆娘再不出来,我便抓你儿子去!”

    半大男孩儿眼神惊恐,被许多只手扯了出来,推向洞口。他不敢吭声,更不敢反抗,身躯僵硬,只是大睁着一双眼睛。

    “李寡妇!我再说最后一次,你到时候别怪我坏了规矩,断了你家的香火!”

    “哎哟!”惊惧的声音打断了汉子的高喝:“李寡妇在这儿呢!她被踩死啦!”

    汉子道:“那好,要么她儿子去,要么轮下家,下一个是哪个?出来——”

    孟妲早预料到有此一招,陆雪屏却是骇然:“闭嘴!”

    “对待同乡手足如此,你们心中可还有半分人伦?”他怒视那顶在众人前的汉子:“怎能将人逼出去找死!”

    汉子直直对上他:“修士老爷,人伦?屁!我告诉你吧!现在还能活下来的,每个人手里都沾过血!我娘是怎么死的,我外祖怎么没的,我媳妇是被谁推下山的?!”

    “他们死的时候不讲情义不说人伦,让他们被怪物活活咬死,别人逃命,到了这个时候,轮到其他人了,他们想逃?”

    “我告诉你,别说你尚且不能护我们上山进庙,就算是你能,我他娘的今日也要把他们推出去!”

    “好你个许长!仗着你是村长儿子,你公报私仇!”

    “娘的,”许长扯出那人来,抬手就是一个耳光:“他们死到时候你跑没跑?啊?!拿去祭祀的活人,你选没选?!他娘的全是杀人犯,都不要脸了,谁也别说谁!”

    大伙胸膛起伏着,喘着粗气,然而却在此时都没有再说话。

    站出来的老头忽然以袖掩面,吭哧吭哧地哭嚎起来,许长骂道:“老头子你别嚎丧,你儿子也是为了你死的!可惜你儿子只给你挡得了一次,该是你死的,你逃不掉!”

    孟妲看着他们。他们恐惧而绝望,拼命地想活,为此可以杀人,为此可以牺牲。牺牲别人,也预设了牺牲自己。

    孟妲忽然无法与他们对视,因为忽然觉得他们那种在极端恐惧之下的不择手段,与自己的心境竟如此重合。

    我没有杀人。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可没有因为恐慌杀过自己的家人。

    “别吵哟,别吵哟!”那老人带着年迈的哭腔:“生死当前,人心冰寒!老头子是借的儿子的命,今日就还我儿子——我去,我自个儿去!”

    他说着抬起头来,沟壑遍布的脸上挂着泪和鼻涕:“可这孩子不能去哟,村里连孩子都没有了,你们活下来又怎样啊?根断了,白槐村还能再有几天?!”

    老人推那孩子:“你回去,我走!”

    半大的男孩一声不吭,两行泪顺着他的面庞滑下来,他一动不动,石像一般看着老人朝外走。

    陆雪屏站于洞口,长眉紧拧,两人错肩之时,抬手按住那老人的肩膀:“谁说我护不了你们?”

    孟妲:“哎......”

    他们早晚要杀人的啊,在这里不杀,上了庙还是会杀。就如同许长所言,所有人都曾是踩着身边邻里同乡,甚至至亲的尸体而一次次逃命的,这已经成为了他们的规则。

    否则白雾来势汹汹,他们怎么可能每次都能够恰好在白雾降临,妖物现身之时,集结与白娘娘庙?看他们应对的那样惊恐又熟练,几乎能够预想到,在曾经无数次白雾降临时,白槐村的村民,就是靠着一户一人推出去做诱饵的方式,才能使其他人逃生存活至今。

    白槐村的村民,都杀过人。而一旦踏出了那一步,有人会想要摆脱这可怖的阴影,而有人则会像许长一样,宁愿这样轮到死。谁也别想例外,谁也别想逃脱。

    可是看了一眼陆雪屏坚毅表情,她将剩下的话咽下去,没有作声。

    陆雪屏再次抬手,拢了一个淡红色的圆弧,以指尖点下。圆弧落地即入水融开,逐渐漫过每个人的脚下,最终于边缘停止,形成一个半透明的圈。

    画地为牢。

    只要里面的人不主动跨出去,外界一切刀兵水火不可侵入,不过时效有限,只能维持两个时辰。

    孟妲被兄长压着看的书一点没白看,陆雪屏所用法术大多能被她能认出来,心里更笃定了他是岚燕城出身。兄长的符术大多来自于娘的亲授,与岚燕城一脉相承。

    她很想让陆雪屏再单独给自己画一个。战战兢兢地挪到了陆雪屏身侧,她缩在泥墙边上,不敢靠实了,怕身旁泥墙又被掏个洞,却也不敢跑去挨着陆雪屏,将自己暴露在洞口的月光下。

    陆雪屏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道:“我现下已经布下符阵,待会你们移动时,注意步子,不要跨得太大,阵法会随你们步伐而动,可护你们不受妖物侵袭,但只限在——”

    孟妲打断他:“一个半时辰内!”说完用乌溜溜的眼珠子偷瞄陆雪屏的反应。

    陆雪屏顿了顿,接着她的话继续说:“一个半时辰。应当够你们上山进白娘娘庙了!”

    有人欣喜地攥紧身旁人,有人麻木呆滞,有人脸色阴晴不定。许长冷笑一声,道:“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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