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

    方南心的“小手术”花了她三天年假,凑了一个周末,在家吃了两天流食。

    复工的周一,同事们发现,她不会说话了。

    这是术前就被医生告知的风险,声带损伤。时间可长可短,因人而异。

    偏偏在这种时候,主管把一个费嗓子的case丢给了她。更换基本户。

    据说这个case在她们部门已经兜兜转转好几年,一直心存侥幸没有处理。这届换新总经理,老板放话要解决。

    这个case,说难不难,主要是历史久远,资料繁琐。简单来说,总公司每换一届新总经理,分公司的法人就要跟着变动,法人变动意味着营业执照的变更,同时就需要到开户行做相关的信息变更。但是信息变更的时候,银行会要求提供一系列的资料,包括总公司法人的护照。但总公司的法人常年在法国母公司,亦不可能邮寄他的护照到中国来。因此多年以来,深圳分公司的银行资料一直没有更新过。

    财务上这存在着风险,如果被抽查到,这个基本户随时有可能因为不合规被冻结掉。新上任的总经理是个谨慎的人,不允许这样的风险存在,因此决定关闭现有基本户,另找一家不必次次动用总公司法人护照的银行开户。

    过往已经做过一些调查,知道这是一条可行的路线。但问题是,这些调查也已经过去一些年日,说不定今非昔比,规定又有变化。因此,方南心等于得从头做起。先向目前的开户行咨询闭户的程序、资料,再去物色合适的新银行。

    在她只能吃力地发出气音的情况下,她很难不觉得,主管是在有意为难她。

    可即便如此,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

    在经过和现存开户行客户经理费力的沟通之后,闭户的流程算是搞明白了。但她同时搞明白另一件事,这嗓子实在不适合再给新银行打电话了。于是她决定,再把这项工作拖一拖。

    可惜吃了几天钾钴胺片之后,嗓子也不见奇迹般地恢复,眼看主管交代的任务已经默默无声地拖到了周五,再不给出点交代,有点说不过去了。

    方南心参考了已往的调查记录,决定抄一下作业,直接跳过国资四大行,从待定的清单上面,找一家可能性最高的外资银行问一问。但愿能够直接命中。

    银行的业务想必繁忙,固定电话打了好几次才打通,接电话的是一个女声:“喂您好,请问需要什么帮助?”

    “你好,我想咨询基本户开户的问题。”方南心惜字如金,也顾不上遣词造句的礼仪。说出这一串话,她已经很费力,她感觉自己的声音就像从一个老旧部件上抠下来的铁锈,干瘪、艰涩。任何人接听到这种电话,大约都会觉得是恶作剧吧。

    “好的,您稍等,我把电话转给我们客户经理。”接线的女声答复道,态度专业,觉察不出一点对可疑来电的迟疑。

    不一会儿,一个男声接起了电话:“你好,我是对公客户经理Neil,请说。”

    那道声音温润舒展,不疾不徐,不卑不亢。非常抓耳,尤其对方南心这种声控来说。

    “你好,我是外企法尔新深圳分公司的财务,我想咨询一下基本户开户的资料和流程。”与刚才的能省则省不同,这回方南心很努力地自报家门,完成礼貌的自我介绍。

    该死,和对方的天籁之音比起来,自己实实在在像一个变态。

    电话那头显然有一两秒的停顿,才道:“不好意思,我有点没听清。你是想咨询分公司基本户开户的问题吗?”

    “是的。”方南心有些丧气,回到了言简意赅的模式。

    “好的。你稍等我十分钟,一会儿给你回电话。”对方说。

    那声音依然有魔力,方南心已经想象出一个干练利落的精英模样,不自觉地对十分钟后的回电,有了另一种朦胧的期待。

    不多不少十分钟后,手机屏幕显示出一串陌生的手机号,归属地深圳。

    方南心喝了一大口水,虽然明知不会起到什么润喉的作用,她接起电话,依旧是那副劈叉的铁锈嗓:“喂,你好。”

    “你好,我是西铁银行的Neil。”悦耳的男声已是有备而来,“刚才你咨询的问题,分公司开基本户的话,需要提供这些资料,你记一下:总公司营业执照、开户许可证、法人身份证原件和加盖公章的复印件;总公司章程原件和复印件,首页、尾页、骑缝都要加盖公章;总公司受益人身份证复印件,一定要向上穿透到最终受益人;分公司的营业执照、租赁合同、法人身份证原件和复印件;经办人和网银管理员的身份证原件和复印件;分公司的公章、财务章和预留印鉴。你听明白了吗?”

    最后的那句“你听明白了吗”就像一个古板的教师,让整段疏离的公事公办以一个生硬的操心结尾。

    “呃……”方南心龙飞凤舞地记着笔记,心想,就不能加个微信吗,但嘴上也只能赶紧问,“我们总公司法人是外国人,常年在国外,他的护照原件可能拿不到……”

    “那复印件加盖公章就行。”对方干脆地说。

    “未来分公司信息变更时,也可以只提供复印件吗?”方南心追问。

    “是的。”言简意赅,仿佛他才是那个嗓子欠佳的人。

    很好,得到这个答复,任务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方南心巡视了一下自己的笔记,又确认道:“受益人向上穿透,是要到哪个层级?”

    “穿透到最终受益人。举个例子,公司给你发工资,你用其中一部分养活自己,用其中一部分请朋友吃饭,用其中一部分孝敬父母。那么,你、你朋友、你父母,都是最终受益人。听明白了吗?”老师又登场了。

    这个例子让方南心觉得有种智商受辱的感觉,但他的声音和语气是一组奇妙的矛盾统一,既冷冷清清又周到关切。即使说着居高临下的话,也不会让她感到不适。

    方南心想想又问:“我们目前在别的银行有一个基本户,这方面有没有影响?”

    “那么你们是打算关闭现有基本户,在我们银行重新开设,我理解对吗?”男声问。

    “嗯。”方南心终于逮到了只说一个字的机会,经过前面一长串的表述和追问,她的嗓子已经快要走到尽头。

    “那没有问题,按顺序进行就行。资料提交,没有问题的话,一周内我们会先做尽调,具体开户许可什么时候下来要看人民银行。”男声答复。

    “好的,谢谢,那我完成闭户后,再跟你联系。”着迷于对方的声音和语气,方南心很想再多聊几句,但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出于身体状况和基本的理智,她适宜地结束了对话。

    对方也爽快地说了句“OK”,就干脆地收线了。

    电话这头的方南心,意犹未尽地低头摆弄着手机。她在保存那个电话号码。

    点开微信,添加新的朋友并没有新的微信名浮出来。果然是个工作号。

    方南心悻悻地摁灭了手机。无声地笑了一下。  绝不会在酒馆里,对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心动,但此时此刻,她却对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心动了。挺荒谬的。

    这之后的半个月时间,方南心一直在等待总公司准备材料,这个case算是暂时搁置。她每天的工作内容又回复到汇款、做表、摸鱼。

    那个被存为“老师”的号码,乖乖地呆在方南心的通讯录中。一次偶然的心动,很快就被她淡忘。直到资料到齐,旧户关闭,终于要预约开新户的时候,已经一个月过去了。

    方南心为了预约办理时间,再次看到通讯录里这个没名没姓的“老师”时,顿时失笑。

    不仅素未谋面,连人家尊姓何名也不知道。

    方南心拨通电话:“喂你好,我是外企法尔新的财务,一个月前和你联系过要开基本户,现在我们旧户已经关停,想约一下办理开户的时间。”

    说话时她自己觉得比一个月前省心省力,但是在别人听来她的声音还是一样的粗粝沙哑,宛然一幅枯藤老树昏鸦的凄凉晚景。

    “你好,好的。稍等我看一下。”那个久违的声音简短地回复,之后的沉默是他正在确认空档。

    仅短短的几个字,便勾起方南心逝去的心动。心脏在胸腔中轻快地跳动着,她低头看了眼写字楼外的街景,芬芳娇艳的春天与她撞个满怀。

    “久等了。最快可能要下周二了。下周二下午4点钟,方便吗?”对方重新回到话筒边。

    “方便。”方南心看了一眼日历,3月21日,她的唇角勾起一个甜甜的微笑。

    “资料是……”对方叮嘱了一遍资料明细,然后问道,“还有其他的问题吗?”

    心动的记忆完全复苏。就是这个耐人寻味的声线和语气。既疏离寡淡,又兼具一种沉淀的人文关怀。

    气氛已经烘托到这里,方南心下意识地回答:“还有一个。”

    对方没有多余的一个字,只是沉默着示意她继续。

    鬼使神差,方南心哑着嗓子问:“你有女朋友吗?”

    问出口的一刹那,她明显感受到对座和邻座的同事猛地投来的诧异目光。她也调皮地用眼神回应,毫不退缩,不羞不臊。

    而电话那头又是几秒钟的寂静无声,才听见他说:“没有其他问题的话,下周二带好资料过来办理。”

    然后电话就断线了。

    被无视,也是被拒绝了。方南心却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乐不可支地笑起来,和周围两个听见她讲电话的同事,靠眼神交流笑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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