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照

    入夜,红底赤金字的唐园楼牌匾两旁分别挂着一串串绢纱灯笼,薄如纸的绢纱上印着精致的画。微风拂来,灯笼缓转,便是一个白蛇娘娘断桥与许仙的故事。

    只是唐园楼前人来人往,黄飞一行更无什么心思看灯。被那醉酒的赵公子撞了撞,又走出个年轻男子来,眼下听何念话语,这人还是主家亲戚,一个个便都整理番表情,与那王臻行礼。

    王臻微一愣,似乎才想起她是谁:“果真是巧,竟是何家的妹妹。”他继续道:“我有几日不着家,不想来了客。”

    “还请表兄见谅,我是今日才入的城,这一路诸多混乱,眼下并未上门拜见长辈,”何念知道来此处不登门,此前又没有书信亲戚,实在失礼。她清了清喉,“我此前回了趟落云县,回京城的路上转道来的霄陵,除了堂兄,家中还无人知晓……”

    王臻恍然大悟:“如今确实混乱,叔父家如今也乱的很……你若是不想被人知晓,我也不会与家里人说。”事实上除了他跟王琳琅,王家这边的人大抵与何念也是相见不相识的。亲戚就是如此,尤其是异地异姓的亲戚,来往不密切,不认识也是有的,“只是你说的堂兄,不知是哪位兄长,他在何处?你们若是要回京,少不得要经合川城附近。你一路过来,大抵见过不少流民,你们可有打算。”

    何念说何经并不与她一处,“我想看看琳琅表姐,然后在此处多请几个镖局的人护送再出发。”

    竟无长辈兄长看着,就这么过来了。王臻隐隐听说过何家二房的事,偏居一隅,上头并无长辈压着。这位何家妹妹在家中,大概也是被纵着的。

    那何经也肯放人?她不会是偷跑出来的吧。王臻微一笑:“你若是想见琳琅,我倒是可以安排。就是她最近病了,并不在家里住,我也许久没见过她了……”

    “表兄若是肯帮忙便最好不过了,实话说,我就是来看琳琅表姐的……”

    在京城的那些日子,也不知王琳琅跟她说过些什么。王臻凝神留意着何念:“此前不知道,眼下我知道了,你如今住在外头也不是办法,身边又无长辈……我会给你安排几个嬷嬷丫鬟,还有小厮。正好,我还要回书院一趟,正好顺道将你安然送至与何家兄长汇合。”

    王臻二十出头,早年便中了秀才,可惜先前下场考过几次都榜上无名,前年开始就一直在合川白鹿书院念书。白鹿书院因为地势高的缘故,收容了不少流民,书院里的先生大儒们便给学子们放了长假。如王臻这类有家可归,方便归家的,便先回了霄陵。

    何念谢过他,原本与他通了自己住的地方就互相作别的,不想王臻居然一路作陪,亲眼看着她一行人回到住处才离开。

    送走王臻,黄飞还有些不舍:“这位表少爷真是周到,长得也是一表人才。”

    “的确周到,”王臻根本不容人拒绝,何念收了脸上的笑,“他送什么都好,可他竟要送丫鬟嬷嬷小厮。你想想,我可曾说过自己并未带丫鬟嬷嬷上路?”

    “好像是没说过……”黄飞挠了挠额头,“不过姑娘,也许表少爷觉得要照顾好……你毕竟是独自来的,若是不关照关照你,他大概也觉得脸上不好看吧。”

    “可是也不能收他的人,”何念想了想,“你问朱管事备些礼,我们走王家一趟。”

    “什么时候?”

    “明早。”

    *

    天还没亮,何念照例醒了。

    她闭眼悄然躺着,听着那淅沥沥的雨滴在屋顶瓦片上,许久都没有要停下的态势。

    身体又重又累,她赶路的这些天,都不想起来画画,却也总是再难睡着,只好平躺着数数。

    今日她听雨声数雨滴,不知过去多久,直到外边有其他人的声响,她才起身洗漱换衣。

    朱管事昨晚在他们出去时,就给何念找了两个干净伶俐的丫鬟。听说她要上门拜访,便照着打听来的王家女眷数备好礼。在霄陵的这些日子,朱管事虽然不是混的风生水起,但各行的人都认识一些,只要有钱有心,在这样的时候,也能买到不少好东西。

    听外头管事嬷嬷说何家姑娘登门时,太守夫人孙氏还在管教家中的几个庶女,近处站着三个妾室因为站得久了,裙下的双腿还有些轻颤。孙氏喝茶的动作顿了顿,皱眉:“只来了个姑娘?”

    那嬷嬷点头:“还带了几个丫鬟小厮,都提着东西来的。”

    孙氏冷瞥了那嬷嬷,“东西?难道我们府里还缺什么东西不成?”

    嬷嬷紧张地结巴:“不是,那姑娘也说自己失礼了,她是自己来的霄陵。”

    “是失礼了,”孙氏点头,“一个晚辈不曾嫁人,又没有大人领着,竟就这么来。她既来了,就让她进来吧。”

    得她开口,嬷嬷应声下去。

    孙氏旁边站着一紫红纱袄,淡青细褶裙的丫鬟,她凑至孙氏耳旁,低声道:“这何家七姑娘似与三姑娘交好……”

    王琳琅就是三姑娘,孙氏想到那人,一时笑了:“逢人交好,就是她了吧。”

    几个庶女妾室都低着头,孙氏看向她们,提道:“等会儿你们都比照着三姑娘,给我机灵点。”

    “是。”

    何念是被几个陪房跟两个嬷嬷引着往内宅的方向去的。嬷嬷们见她是个姑娘家,似乎话也不多,陪房们就说话热场子,问她一路走来的见闻,又说起王家这宅院。

    王家的宅院不大,布局甚至有些凌乱拥挤。王家早分了家,不过王太守分的地方是最少的,一个嬷嬷道:“老爷是个极宽厚的人,他日日在外辛苦,鲜少归家,表姑娘今日大概是见不上老爷的……”

    何念想到城内进了那么多流民,依旧有头有绪秩序俨然。不止她所见,就是朱管事对那王太守也是称赞有加。

    依着她与王家的这点微薄亲戚情分,她从未想过自己能见到那位王太守。

    她算什么,既不是在朝官员,也不是此地的百姓。她来的不是时候,还添了不少麻烦,但她又不得不来。

    进了屋,何念便看到一张含笑的脸。

    孙氏召她上前,问她名字,又问她年岁,问罢夸道:“你这姑娘长得真是好,若不是家中没有适龄的小儿,我都要央老爷书信一封,将你这姑娘讨过来了。”

    何念浅笑:“年幼就定过亲了。”孙氏闻言,可惜一番。

    王家的几个妹妹年纪都不大,十岁左右的年纪,上前来与何念互相称呼妹妹姐姐,好奇地打量她。何念给她们都备了礼,朱管事安排细致:“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便都送了帕子簪子一类的,上面正好有你们的名。”

    小姑娘们到底年纪不大,一看那些帕子簪子,果真不是绣着合她们名字的花草,就是刻着相应的字。

    不算贵重,但却是用的上的。

    何念给长辈备的是一株红珊瑚,还有棵六十年的野山参。

    红珊瑚印着孙氏的脸,她少不得褪下手中的翡翠玉镯给何念戴上:“我的儿,你也别住外头,那成什么规矩,住到府里来才是。”

    何念说不了:“还要赶着回京城去,正好表兄顺路,愿送我一段。”

    “臻儿稳重,既如此,那是最好不过了。”

    何念又说起王琳琅:“此次能见表姐,亦是我所愿。”

    “那自然令你们见,只是不好像平常那样见了。你若是与臻儿一道去,我便安排个大夫随你们去。琳琅那丫头得了恶疾,你们不好靠近,定要戴了煮了药的面巾才好近前,回头还要喝药。”孙氏给她嘱咐一番,穿着紫红衣裳的丫鬟还补充了几句大夫的话。

    何念没有留下吃中饭,因她还有往其他的王家去,孙氏就让身边得脸的嬷嬷跟管事陪她一道去。

    那嬷嬷管事后来来回话,说何念送各家的礼基本都一样。

    这次孙氏看那红珊瑚,脸上已经没有太多笑意了:“她倒是有心。”

    何家没有分家,但何家二房实质上算是分了家的。这么多年了,何家那位二爷为什么不回京城?

    旁的人,或许何家很多人都对此事知之甚少,心里存着疑。

    孙氏却清楚,那位二爷还不是因为恼自己的母亲,那位何家老夫人。

    何家老夫人年轻的时候犯了糊涂,信了卜卦上的话,坚信他会克她,非要将生的第二子送到霄陵自己的兄长王老太守处,还要过继给王老太守。那时何灿已经记事了,王老太守自己也有儿有女的,何家老爷子也不同意过继,两边就开始了拉锯战。这个月何灿送霄陵,那个月何灿回京城,把他折腾地够呛,遇了几次天灾人祸,有次身边的人还几乎死绝了,剩下何灿留了半条命被寺庙里的老和尚捡了回去。

    听说落发落到一半,被何家老爷子找到带回去了。回了家,住的那宅子也离着何老夫人远远的。后来读书,进宫做画师,全是自己的主意,就是成婚,也不要家里给的,而是自己去人家府上登门得来的。

    那些事,何家都瞒地死死的,王家的人也尽量少提,只管别人云里雾里地猜。

    这年头可不兴母子成仇,亲戚里就是有,也得帮忙盖着。

    只是再恼再恨,也是生母,从她的肚子里出来的,年节还会送礼。可是对王家的人,何灿基本是绝了这门亲戚,不怎么联系了。

    孙氏想着事,盯着看红珊瑚看红了眼:“倒是可惜了,这位二爷没有儿子,那万贯家财,不知要流入哪家了……”

    回话的嬷嬷道:“夫人都说有心了,我们家三姑娘与何家姑娘交好,这门亲戚便断不了。”

    “姑娘家的情谊如手指流沙,怎么会断不了?我又没有这般年纪的儿攀上这门亲,”孙氏冷笑,“再说她们好,与我们有什么用。”

    嬷嬷琢磨着回答:“寻常姑娘家哪里有跑那么远找人的,依奴婢看,这姑娘心性就不一样。若是三姑娘告诉何家姑娘府上女孩儿的名,何家姑娘还留心着照着人名送礼,那便是她愿意成三姑娘的脸面。”那几个妾室不是白在这里呆的,回去一琢磨,可不又是三姑娘的好。这么想,王琳琅真是处处会做人,“夫人不若就静静看着,结这个善缘,待三姑娘上心些,日后什么造化,也说不准。”

    这个嬷嬷一向说话少,是孙氏跟前得用的,她难得听进了几句,疑惑道:“我待那三姑娘,应该也不算差吧?”

    话落,她身边那个着紫红纱袄的丫鬟轻扯了扯嘴角。

    *

    翌日,王家就套了马车将何念送去王琳琅的庄子。

    王臻在外头骑马,与何念作陪的是昨儿见到的孙氏的大丫鬟艳冬:“姑娘,大夫已经先过去庄子准备东西了。”

    艳冬今日穿的是紫绿的纱袄,修整过的眉被石黛画的细长,皙白的皮肉,薄唇抿地殷红。何念掰着案上的桂花糕慢慢咬着,偶尔抬头,边在心里勾画着这姑娘的模样。

    夜间灯笼印着的白蛇娘娘不像妖,这姑娘才像。

    几分妖娆,又有几分情意与羞涩。

    那情意对着的人,是她一眼不错透过车帘缝隙看着的人。

    何念一边看一边吃一边想,觉得很有些意思。以前她总觉得人看不透,便是日日见着的父亲母亲,也是一天一个样。在京城,注意着规矩,看着各人神色,留心不要说些得罪伤人的话。

    她对些没有活人气的东西感兴趣,天上的鸟,水里的鱼虾蟹,流动的云与雨雪,日星月,山川溪河……这些东西既不会束缚她,也不会侵犯她。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好好地欣赏,如果她不想,她也可以安然地退去,无人会说些什么。

    从父亲处得来的那么多手记,她看了这些天,收获不小,少不得要结合着用在所见的这些人里头。

    吃完了一块糕,何念让艳冬直接将帘子卷起。

    外边流民不少,一行人好不容易走到半路,王臻发现后边还尾随着一辆马车。正要回头多看几眼,何念叫住他:“那是自己人,也是请来的大夫,老人家上了年纪,表兄且就让他在里头好好歇着。”

    王臻看着窗里露出来的两个人,好奇道:“不知老大夫名讳?”

    何念笑:“周泽,周老先生。我们认识好些年,他在京城开有家医馆。”

    王臻看着她那张脸,总觉得笑得没什么含义。尤其是她昨日还推拒不要他送来的人,说是不习惯生人伺候。他在马上微蹙着眉头,忽然道:“何家妹妹太客气了,你透露一声,我们家也可专门去请的。”

    “哪里,我是听闻表姐病了,正好周老先生也在霄陵……都是为着表姐好,谁做此事,又有什么关系?”

    说到此,艳冬适时嗤笑出声:“少爷跟姑娘也不要再你来我去,说着两家话了。三姑娘今日瞧着你们来,少不得要欢喜的。多去几个大夫看看,早些治好了就能早些回府里住着,不是皆大欢喜的事么。”

    那丫鬟的手搭在车窗上,露出一截藕段般的手臂,细长的手指甲也涂地红彤彤的。王臻眉心微跳,瞟过那丫鬟。

    艳冬似被他那双摄人的眼吓住,身子一缩,连着手臂全退进马车,像见不得光的暗影。

    走了一段路,外头人又多起来,马车便重新下了帘子。何念又拈了块糕吃,再看艳冬,总感觉这丫鬟魂不守舍,精神不济。

    她不再往那心系之人看了,只管抻着自己的手背,像是看手指,又像是在看手指甲。

    王琳琅住着的庄子在稻花村深处,村口村尾都戒备非常,站着几个带刀兵卒,几十个来回巡视的青壮年男子。黄飞探到消息,还是怕造成混乱,每家每户只容留一定数目的流民,而且不准其他流民采摘践踏抢夺村民的庄稼等。

    王臻表明身份,出示家徽,另有村长担保,何念一行人才被放入。

    到了地方,已经近正午了。

    院子里站着四个婆子丫鬟出来行礼。

    艳冬说的大夫就在院子前架了口大锅,底下柴火烧得红旺,锅里烧着不知什么草药,暗黄的水翻滚着,上面晾着好几块黑布,蒸汽熏着那些黑布。

    见着人,大夫打着哈欠,说来的是时候。他小心拿长筷子将那黑布取下,稍微晾凉了些,才让他们拿着。因为准备的布够多,所以周泽老先生也用黑布覆面,一道跟着何念王臻进去。

    屋子里门窗紧闭,头上有三四片透光的琉璃瓦。屋里的气味逼人,竟还点着灯,烧着不知道是猪油还是豆油,闷出一串串黑灰的烟。

    屋里有三四扇屏风,无规则放着,隐约看到最里间的床榻。可床榻前还趴着一个穿着中衣的人,遥一看去,也不知是死是活。

    王臻看得既惊又怕,一时竟撞翻其中一面屏风,什么都顾不得往床榻冲去。

    周泽老先生也皱着眉,跟何念一道跟了过去。

    幸而,那床榻边上趴着的并不是王琳琅,而是她的贴身丫鬟翠果。

    王琳琅躺在床上,身前压着厚实的冬被。王臻瞧了她一眼,又去叫翠果:“醒醒!”

    翠果没醒,周泽上前,在她鼻中来了一针。

    这么一针下去,翠果长长缓了口气,终于醒来。

    王臻忙给周泽让出位置:“老先生,快看看我妹妹。”

    周泽便支使他:“你去灭了灯,再将近前的窗开两扇。”

    王臻忙不迭去开窗,何念跟着周泽,随着他的视线看了眼床榻上的人。

    长发垂在身侧,脸色极青白,再不见圆润,更加尖了,甚至还有些瘦削。眼周青黑,甚至嘴唇也有些发青。

    王臻开了一扇窗,还有扇窗极难开,他忙叫外头站着的婆子帮忙使劲。

    何念趁着王臻与人说话的间隙,伸手摸了摸王琳琅右眉尾处的位置。

    触感微凉,有轻微的凸起。

    何念似不甘心,又去摸她的喉咙。很平滑,除了皮肤毛孔的感觉,再无其他。

    正在把脉的周泽不太认可地看了她一眼,空着的另一手将她拉开:“做什么做什么?别乱动,你是怕自己不得病是不是?”

    何念沉默着,盯着床上毫无动静的王琳琅看。几个月过去,总觉得这人又熟悉又陌生。

    究竟,是许戡错?

    江影说的话是错?

    亦或者,此人是错?

    那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定王,是不是拉上一个是一个,拽上一家是一家?

    开了窗,里头更亮堂了,王臻回来见何念双眼怔怔地,忙道:“怎么了?”

    周泽将王琳琅的手放回被子,摇头:“我猜是疫症,看着不大好。这几日我可能要住在这院子里,好生试试药。”想想,他又道:“你们几个也别走,找其他空房子住下,由原先那大夫看一看熏一熏,他经验老道,看顾病人看顾地多,你们也别接触其他人。”

    何念吸了吸鼻子,黑布罩上的药味很重:“早赤根,老先生,先试试早赤根好不好?”

    周泽白了她一眼:“你懂医?”

    何念讷讷:“不懂。”

    “那就好好去屋子里待着,放心,我什么药都会试,那大夫也很好,闻着那药味也对症。只是一时半会的,你们这个妹妹大抵是醒不来的,你们最好也别过来了。”周泽说着,将他二人赶了出去,叫了原先那个烧火的大夫,去旁切磋讨论起来。

    王臻毕竟是读书人,对疫症有自己的认知,便不准人上前。他令其他人收拾好两间干净的屋子,又令一切听从周泽与原先那大夫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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