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气雾蒙蒙一片，秋雨绵绵，气温在两天内乍一下冷了许多。
晚自习的白灯早早亮起。
沈黎站在教室门口，身后像背了道枷锁，抬手整理了一下校服领口，又觉得怎么理怎么别扭。
这个时间点大部分学生都已经赶到坐在教室里了。
楼道传来细微打闹声，又有几个迟到的学生在上楼。沈黎立即停下手上动作，看了一眼十四班班级门，闭上眼睛低头推门而入。
老师还没来，教室里学生三五成群坐在座位上聊天补作业，又怕会有老师经过突击检查，所以还算老实，打闹吵嚷不至于太过分。
沈黎左脚迈进教室，猛然抬眼就看见自己座位旁边空着，紧绷的脸忽然像是没了支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倏地放松下来。
恍恍惚惚走到位置坐下，沈黎低头看见旁边桌堂里秦暮的外套叠放在里面，上面压着周末作业。
她已经来了。
沈黎收回视线，抬手撑着脸面朝窗户，浑身升起一种别扭痒麻感，默默又对自己捋了一遍这两天的总结。
他在这里目的很简单，把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混过去，然后再随便选个远离这座城市的学校，避开赵忠同那些人。
甚至不出意外的话，以后再不会回这个地方一次。
他们不应该有任何越线的交集。
教室玻璃因这两天被雨水吹洗得干净锃亮，教室白炽灯光一打玻璃上反射教室内的影子，身后同学一举一动都被照在上边。
人影模糊纷杂，沈黎发现有人正在看自己，他立即回头。
然后就看见陈文怡正抱着刚从前排收的一摞作业走过来。
自动略过前排补作业的几人，陈文怡直直来到沈黎座位旁边停下，弯腰把秦暮桌堂里的作业拿出来。
起身瞬间，陈文怡古怪兮兮地压低声音，她语速极快：“你在找秦暮？她好像被老班叫去办公室挨训了，今晚晚自习应该来不了。”
沈黎：“……”
谁找她了？
还有她去办公室挨训关他什么事，跟他说这些干什么??
沈黎面无表情，手抄进口袋，使劲捏了捏那张门卡。
要不是高牧突然生病请假回家，再怎么说他也绝不帮高牧还这鬼东西。
办公室。
各班班主任都去班里监班，其他科目老师今天不用来，高二年级组办公室里很是安静，只有安格格和几个新来的，勤奋做课件的实习老师。
秦暮从刚才进来后就站在墙边，安格格旁边坐着个别的班的学生改考试卷子。
安格格时不时给那个学生指点错误，就这么视若无睹晾着她。
秦暮：“报告。”
安格格仍不理会她，旁边学生不明就事，停下笔尖小声提醒：“安老师有人叫你……”
“改你的卷子还不够，还有心思三心二意？”这下算点了炸药膛，安格格立马向旁边学生怒甩刀眼，吓得学生缩了缩脖子，鹌鹑似的赶紧继续埋头苦写。
安格格拿起桌上纸杯喝了口水，像是压了压火气，这才从座位上站起起来，从书本里抽出一本装订册。
秦暮站在旁边没动，安格格望了望那几个实习老师，犹豫半晌抬步走出办公位。
秦暮见状跟上去。
直到走到楼梯间没人的地方，安格格才停下脚步。
转身看着跟着走过来的秦暮，眼里只剩下无奈，“最近学校离职了几个老师，分下来的任务多我没怎么有空管你们，但是你们都高三了，自己心里也知道该怎么干。这次是因为什么事找你你心里清楚，我不是很理解。”
秦暮轻咳一声，“也没有什么吧……”
“如果站在你们现在所处的现实环境看，我确实不是个合格老师。”安格格随手用装订本扇风，在看向天花板时，眼白上因过度疲劳生出的红血丝非常明显，看得出来最近严重休息不足。
进入最后一年，别的班疯狂压缩一切除学习以外的时间，几乎都快忙到了连轴转的地步，偏偏十三班整体氛围环境还是跟以前一样。
“主要是我觉得这件事尽力就好，再重要也不能拿身体为代价，得不偿失。这段时间工作我一个成年人通宵加点还受不了，更别说你们这些小孩。”
“以你之前的节奏，明明很稳扎稳打一点问题也没有，最近是怎么回事。”
原先她以为秦暮性格还算稳重，就算那搞些在其他人认为学生“恋爱出格”的行为，无伤大雅也能当锦上添花。
结果秦暮的最近状态却让安格格看出了点不对劲的苗头。
“你还真以为你是铁人啊，就算想努力也不能从睡眠时间里挤，出问题我怎么跟你的家长交代。再发现一次你就直接把你被褥抱到老师宿舍里跟我住一间——”
秦暮侧脸打了个喷嚏，不合时宜地打断安格格的絮叨，“不是，我没有。”
接过安格格递过来的面巾纸，秦暮看着对方愠怒脸色，笑了一下，“只是最近感冒了而已，时间也是课余零碎堆出来的。”
附近没有垃圾桶，秦暮把废纸叠好放进口袋。
安格格目光落在她肩上，不知道为什么总让会人觉得透着倔强，“学习要劳逸结合，你看看你最近请的病假，再这样下去会造成严重影响。”
都是从这一年龄段过来，学生们这时候心里想什么安格格深有体会。
只是也看过了太多的人，三年里朝四晚十，结果最后落下伴随一生的疾病，她才更加体谅容人，尽量能给学生通融的都尽量通融，只求尽力就好。
“有胃病的滋味可不好受，我不希望你们也尝到。”
秦暮点头，“是，您说的这些我哪不明白。”
秦暮张了张口，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继续下保证，“您放心，我真没胡来。”
安格格叹了声气，抓了抓原本还算平顺的头发，头发瞬间炸成一团。
秦暮没忍住笑出声，“您要不要先多关心一下自己，照镜子看看黑眼圈，刚入职那会的精致好像已经荡然无存了。”
安格格没忍住卷起装订本拍秦暮肩膀，“一群兔崽子学生，还不都是操心操的，你以为班主任这么好当啊。”
安格格把装订本砸到秦暮手里，“给，拿着”。
秦暮一愣，不明就里地翻开装订本，楼道暖黄色的声控灯光下，“物理知识梳理题纲”几个黑色大字印在第一页正中间。
……
晚自习班主任没来，班长作业收的差不多，简单说了一下这周的占课安排，沈黎烦乱看了一眼门外，没往心里记。
晚自习散了，人越来越少。
沈黎坐在原味位置没有动，静静看着周围学生三五结伴都走光，热闹的教室一点一点冷清下来，只有当天的值日生路在打扫卫生，这才起身把椅子拉开，拎起伞走出去。
中间的楼梯走的人多，摩肩接踵，沈黎思索两秒，抬步往左边侧楼道走。
从这边走的话去宿舍楼要额外绕一段远路，所以大部分人几乎全选择中间的主楼梯和右边侧楼梯，没人回愿意多走一段路。
吵嚷声越来越远，侧面的楼梯门平日一般都是关上，沈黎刚拐过去，忽然听到里面悉悉索索对话声。
“一会记得早点去吃饭。”
“感冒了多穿两件衣服，平常不生病，偶尔剩一次的这种是最难缠的了。”
安格格的声音透过门传来，想起陈文怡说过的话，那和她在一起的人不言而喻。
沈黎放松的神经不自觉一下子紧绷，刚想转身里面声音又传出来。
“听你物理老师说你最近在自学物理？怎么想的，且不说你原先科目学的好好的，现在转副科也来不及了。”
二中放学预防人太拥挤发生踩踏事故，所以采用的都是每个班按顺序走的方式。
又一个班的学生跟随其后出教室，楼道人声再次噪杂起来。
秦暮含糊其辞，“没，不转副科，感兴趣随便学的。”
安格格安格格捏了捏手里的装订本，倪一眼秦暮，一副把事物看穿的模样，“为了沈黎吧，谁还不是从这个年龄段过来的人了。”
秦暮垂下眸子沉默，没否认。
里面足足寂静了十几秒。
沈黎攥紧伞柄，延伸架相互紧促摩擦咯吱作响。
“学可以，身体健康和原来的成绩必须要维持好。”
安格格指了指秦暮手里的装订本，“这是物理老师让我拿给你的，本来就是返聘老教师，见有你这么主动勤问的学生，他老人家开心半天。”
“我可跟你讲，这事别让他知道，不然一大年纪再给气出个好歹来。”
秦暮轻咳一声低下头，嘴角略微扬起。
里面脚步声逐渐逼近门口，沈黎急忙转身混进最末尾一个班放学队伍，顺着人潮下楼。
沈黎思路木然，快到一楼门口时周围人纷纷预备撑开伞。
沈黎不为所动。
一出门，冰凉雨丝打在仍有余热的脸上，却没有起到任何降温作用，沈黎回头看了一眼教学楼，神色复杂。
……
周一早上升旗仪式，以往这个时候常常是主任在上面讲的慷慨激唾沫横飞，底下学生个个无精打采是不是点头附和。
然而今天早上显然不同以往。
沈黎来的晚，偷偷溜到十四班队伍末尾，刚刚站定往演讲台上一瞥，就见讲台左右两个角上各站了一男一女。
清晨阳光有些刺眼，沈黎困神未散眯了眯眼睛，总觉得这两个人身影好像有点熟悉。
“哎听说没，周五那件事。”
“这不是废话么动静那么大，汪汪都亲自来高一抓人了，这两位就是那两个勇士吧，佩服佩服。”
沈黎耳朵一动，听见两人说话声默默往左边看了看。
旁边十五班人还没来全，队尾学生向来站的也比较散漫，所以他现在旁边挨着的就是手里拿着书的高一年级部。
旁边人压低声音，“其实大部分人不知道，这件事其实另有隐情。”
“什么什么，快讲。”
“本来他们其实没事的，但就是因为那个喊话的学长，听说因为快毕业被学姐甩了，就格外敌视咱们低年级小情侣。本来汪汪当时没来，结果让他一嗓子喊的大家都慌了，动静太大引起汪汪注意，她们这才被抓到。”
“红眼病啊，自己得不到就算了，高三学长真卑鄙。”
另外几个高一生纷纷附和。
沈黎目光太明显，高一生一抬眼正与他对视。
再一低头看沈黎校服上高三标识，那几个高一生不由自主闭上嘴，把书翻开严严实实遮在脸前，装作若无其事，认真诵读。
沈黎：……
“……我决定，在学校内组建行为规范标准纪检组，每周都会抽查突击，绝对杜绝再出现此类情况！”
讲台上友德旺脸色涨红，手拿着话筒一次又一次发出破声鸣音。
“这次是我们全体老师的失职，所以接下来，我们一定要严抓狠打，必须要把这股不正的歪风，扼死在摇篮里！”
“接下来如再次发现此类情况，我们一律按照校规最严格的方法来处理！”……
仪式结束散会上楼，秦暮领完纪检组袖章，陪陈文怡去办公室拿运动会报名表。
陈文怡拿碧肘戳了戳秦暮，“开不开心，加入这个行为什么纪检组的感觉怎么样？”
秦暮拍掉她的手，“别忘了我这算是替你去，不打算请我一顿饭？”
“得了吧，就我这德行，汪汪要是知道纪检组里学生自己都在谈恋爱，不得亲自拿刀宰了我。”
秦暮挑眉，“你也知道他宰了你，那他就不砍了我吗。”
“死道友不死贫道。”陈文怡干笑两声，“咱俩又不一样，你这不是还没成吗。”
回到教室还没有打预备铃，教室里乱哄哄睡的睡聊的聊。
沈黎枕着左臂趴在桌子上，看样子像是睡了过去。
头发表面有些炸毛，头顶有几根竖的最厉害。
看得秦暮心神一动，伸手轻轻从那根毛上拂过去……
刚才一直趴着的沈黎睫毛却突然颤了一下，随即猛地从桌上直直坐立起来。
秦暮来不及收手，愣愣地看指尖间从对方脸上划过去，温热细腻的触感从指尖传穿导至大脑感应。
沈黎瞪着秦暮还没收回去的手，大脑轰然爆炸，“你。”
秦暮眼底那一抹心虚很快褪去，俨然一副坦然自若，“抱歉，不小心的。”
周围都是乱糟糟的杂音，秦暮却能清楚听到对方牙齿磨的咯嘣响。
右手拳头不由自主攥紧，手掌心摸到硬物切割面，沈黎这才想起自己原本打算要干的事情。
把手里的门卡直接往秦暮手里一塞，沈黎语气不耐烦，“还你。”
秦暮拿着门卡，上面对方余温残留，有些意外，“怎么了。”
沈黎皱眉，“你有毛病？别把重要的东西乱借给人行不行。”
秦暮盯着他脸上泛起淡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气，眼尾还留着一丝刚睡醒的残粉，说出的话显然没有任何攻击力。
秦暮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语气淡然，“我没随便借给别人，高牧是附带的，只有你一个。”
沈黎语塞，大脑仿佛宕机了一般嗡嗡作响，全身血液都往上涌。
原先在班里他见别人谈恋爱的不少，大部分是男追女，但是女追男也并不少见。
但是大多数也只是谈着玩玩，只要被拒绝，甚至一天不到就能找到下一个目标，儿戏又荒唐。
怎么偏这个人就跟牛皮糖一样难缠？
被父母强制押送回学校的高牧摇头晃脑走进教室，一抬眼就直直看见沈黎对着秦暮似乎在怒目，瞬间后背挺直，“不是吧，黎哥至于跟体委这么计较么……”
贴紧墙壁，高牧慢慢挪回座位，身子微侧，竖起耳朵余光紧紧盯住后边。
沈黎冷笑一声，“你就不怕别人拿这个干一些违禁的事？”
秦暮直言不讳，反问道：“难道你会害我？”
沈黎脸一黑，“你再这样我马上这么做。”
秦暮垂眸，像是有了反悔之意。
沈黎见此心中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莫名的烦闷，但还是暗中松了一口气，眼神飘忽，瞥了一眼秦暮手上的袖章。
纪检委员四个大字格外刺眼。
秦暮沉默不语，沈黎自认为胜利在望，乘胜追击，语气带了几分嘲讽，“不怕别人举报你？身为纪检组检察人员居然也想着搞这些。”
“不会搞这些，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秦暮仿佛这才悠悠回神，直勾勾与他对视，沈黎这才看出她眼里压根没有任何后悔，甚至比原先更加炽热，心头一跳。
“友主任不会被怀疑，别人也不会举报。”
“这样也正好，就算你真想做违禁的事，我也能帮你遮掩着。”
沈黎:……
沈黎感觉这人是一点道理也说不通了。
估计友德旺也没想到能阴沟翻船，自己选的纪检先反水。
“……你爱怎样就怎样。”
沈黎深呼吸一口气，再次转过头去不理会秦暮。
忽然想起什么，又转过头来，语气中有带有警告，“不许摸我头发。”
秦暮没说话，直到沈黎又要有炸毛的预兆，才淡淡一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