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景元九年,将将入春。

    上京地处偏北,虽到了初春,天气仍有些寒冷,昨夜应是去岁的最后一场雪,簌簌下个不停,庭院外叶子掉光了的梧桐树好歹装点上一件雪衣,不至于光秃可怜。

    天色微亮,长随观庆揣着袖从走出前院偏房,青石板上盖了一层白霜,脚底踩滑猛然往前一个趔趄身形差点不稳,他暗骂了句后继续往前走。

    拐过月亮门便属于后院,他不便再进去,就在门前寻了个位置蹲着,困暇地打了个哈切儿,片刻,一个玲珑身影从里面走出。

    桂月端着银盆欲去厨房打水给主子洗漱,刚踏出院子,就看见一道黑影从墙角扑过来,初始被吓了一遭,后才看清是世子身边侍候的观庆。

    她往后退了一大步,一手将银盆架在腰间,一手捂胸,恼声道:“你这厮,为何躲在角落里吓我?”

    观庆连忙抱拳作讨饶状,“桂月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是在这等世子爷呢,上值时辰快到了。”

    桂月敛眉:“世子爷已经醒了,我正要去厨房打些热水。”

    自家世子看似随和好说话内里实则是个冷情冷色的,观庆自小便跟在他身边,这么些年眼力见还是练出来了。

    他赶忙接过桂月手上的银盆,端着副谄媚神色,讨巧道:“这东西这么重,怎么能劳烦姐姐拿呢,我去替姐姐端水。”

    桂月横了他一眼,没说话,不过脸色好看了许多。

    两人的私语虽然压低了很多,但是早晨环境过于寂然,话语声仍时断时续地从轩窗飘进屋内,缩在床上里间的一道身影动了动。

    冯玉蓁朝外翻了个身,脑子还有些混沌,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正好与一架绣荷花金鱼的楠木雕花刺绣曲屏两两相对。

    这幅屏风是冯家给玉蓁的陪嫁,取金玉满堂,吉祥和美之意,但婚后一年冯玉蓁就让人收进了库房,另换了寻常图案的屏风。

    除此以外,屏风上还印着一道修长挺拔的人影。

    成婚后陆衍一月里大半时间都宿在前院书房,自夫妻离心后歇在后院的时间微乎其微,更何况昨夜他们已经和离,不可能再出现在她的屋里。

    脑子像是被榔头狠狠一锤,冯玉蓁霎时坐起身,手指在枕侧摩挲翻找了一阵。

    不见了?!

    里面的人似是听到了响动声,慢步踱了出来。

    冯玉蓁目光缓缓从一片绯红衣角,顺着那人玉带束起的窄腰往上看去,最后同一双冷润的黑眸四目相对。

    男人还十分年轻,应该说是二十出头的青年,清隽俊美,一袭绯红官服更衬得他如同一块已经被雕琢好的美玉,气质明净温润,令人心中顿生三分好感,如果再仔细看,就会发现那还略显青涩的眉眼间实则带着疏离的冷意。

    冯玉蓁完全呆愣住了,这张脸她再熟悉不过——昨夜也还见过。

    女子一直失神地望着自己,像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陆衍不免皱眉:“为何这样看我?”

    冯玉蓁直愣愣盯着年轻的陆衍,心下早已一片混乱,这难道是个梦境?自己醒来应该就能回到现实,接下来离开侯府,回扬州老宅照顾祖母。

    被衾下,冯玉蓁闭眼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再次睁眼场景并没有发生变化。

    “你怎么了?”

    女子的行为有些失常,陆衍抬脚往床榻边走。

    “你别过来!”女子大声喝止。

    陆衍脚步一顿,眉间皱得更深。

    察觉自己的语气有些冷硬,冯玉蓁低头,又缓声找补了句:“妾身刚刚做了个噩梦,世子不用担心。”

    陆衍是在她嫁过来五年后,才承了淮平侯的爵位,现在应当还是世子。而自己到底是一觉回到了几年前,还是之前经历的都是一场梦境,现在才是现实?

    冯玉蓁能感知到一道清冷的目光审视地落在自己身上。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婢女的询问声打破了这一室静谧,冯玉蓁暗自舒了口气。

    桂月这边动作利落地打了热水,在正房门前轻唤了声,“夫人可醒了?”

    接着里面传出来一个略显慌乱的嗓音。

    “进来吧。”

    桂月推开虚掩的屋门,将装满热水的银盆放在盥室,转过屏风一眼便瞧见两位主子在塌前一坐一站,气氛莫名有些胶着。

    桂月朝世子见了礼。

    陆衍颔首,又看了眼床上的冯玉蓁,转身去了盥室梳洗。

    看着容貌亦年轻了近十岁的桂月,一个荒谬的念头在冯玉蓁脑海中浮现。

    若说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境,那未免太过真实。

    梦境中的冯玉蓁同样嫁进了淮平侯府,夫君对“自己”淡漠不是本性如此而是心有所属,婆母嫌“自己”身份低下不配为世子娘子,冯家因为贪污被抄家流放,“自己”落胎小产,在侯府又蹉跎了数年才同陆衍和离。

    可谓凄凄惨惨戚戚。

    如果是未来将会发生的事呢?

    瞥了眼外间,她示意桂月附身过来,轻声问:“我方才做了个噩梦,梦到自己竟回到了过去,现在脑子还有些不清醒,桂月你告诉我,现在今夕何夕?”

    桂月神情有些奇怪,但仍如实回答道:“现今是景和九年的二月。”

    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床褥,冯玉蓁神色怔然,自己是景和八年的秋天嫁到侯府,所以现在是婚后半年都不到,冯家贪污案发生在景和十一年,自己还有时间去查明冯家贪污的来龙去脉,去阻止这一切。

    前世深居蘅芜院的那几年,冯玉蓁仍想不通一向清正守纪,乐善好施的祖父为什么会圈进贪银案。

    可是,老天既然给她重来的机会,为何不让她重回到闺阁时。

    前世的她被感情冲昏了头脑,十七岁方嫁入淮平侯府,虽不受婆母待见,但她被陆衍俊美的皮囊俘获,努力不去在意他面上时常挂着的淡漠,还安慰自己陆衍本性如此,自己只要扮好一个贤惠温柔懂规矩的妻子就能讨得夫君的喜爱。

    冯家富甲一方,冯玉蓁爹娘早逝,自幼被祖父祖母娇宠长大,性子自然不喜拘束,率性活泼,小时候她格外仰慕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祖父,曾几何时她心中的愿望是做个看江南塞北的商人,但是侯府需要的是一位端庄守礼的世子妃,她便只能当一只困于后宅的笼中鸟。

    后面回过头来才明白是自己痴傻,陆衍心里藏了另一人,凭她如何努力都打动不了他的心,所以冯玉蓁压抑本性,委曲求全的结果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根本没放在眼里。

    强求的东西就像一盘流沙,终究会从手指的缝隙间溜走。事实证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还是早早归还才好。

    前世如履薄冰的夫妻关系,还有能压的人喘不过来气的高门规矩的日子,让她心冷又厌倦。

    如今她只愿解除冯家的危机,再求得一纸和离书回扬州去。

    冯玉蓁闭眼,陷入回忆。

    犹记得当时她听到冯家突然被抄家入狱的消息后惴惴不安,心乱不已,只能去信给正在扬州公干的陆衍,一连发了数封皆石沉大海没有回音,后面才探听到冯家是因为与扬州刺史扬良贪污了朝廷用于赈灾的钱银,还哄抬米价,是致使扬州城内饿殍遍野,灾民□□的罪魁祸首,检举之人正是陆衍。

    祖父一向清正守法,冯家经商有道,能做成江南首富靠的也正是几代家主打下的百年清誉,又怎么屑于去做这种不讲道义的事。

    冯玉蓁听后像是从头到家被人浇了一盆冰冷彻骨的凉水,后面便是她心境跌宕气血不稳,霎时便昏了过去。

    等再次睁开眼,床前坐着方归家的陆衍,他衣衫略凌乱带着些风尘仆仆。

    冯玉蓁鲜少用低微语气求他,祖父不会做这种事,冯家一事是否还有回转的余地,他避开这个话题只让她调养好身体。

    她知晓,检举是假,而漠然旁观是真,他厌冯家挟婚约入府,让自己未能娶到真正想娶的女子。

    本欲求一纸和离出府去寻救冯家的办法,尽管知道希望微乎其微,大不了与冯家共进退,可冯玉蓁却收到祖父狱前托人送来的书信,上面仅有了了几字,明哲保身。

    那天起,冯玉蓁本就淡然的性格变得愈加寡言,在侯府成为了一个透明人。

    一月后,一切尘埃落定,冯家一家十几口流放北疆。

    尽管后面新皇继位,大赦天下,又因冯玉嵘进入北疆大营后履立军功,冯家功过相抵,撤下冯家大宅上的封条,特允余下的冯氏族人返回扬州,可冯家祖父却永远留在了北疆。

    蝶羽般的眼睫轻微颤动,冯玉蓁缓缓睁开眼,既然她能够重生,那前世冯家的结局也应当能改变吧?

    陆衍梳洗完毕,从盥室出来见冯玉蓁的脸色已稍微好了许,只神情还是有几分怔忪,他敛首,站一侧叮嘱道:“若是身体不适,可请郎中来。”

    冯玉蓁点点头胡乱应了。

    陆衍没工夫细究妻子的怪异,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开。

    见人走远,旁边的桂月看冯玉蓁心神不宁的样子有些担心,轻声提醒道:“今日是初一,夫人若是身体不适就在屋里休息一天吧,奴婢差人去荣好堂通禀一声。”

    听到荣好堂冯玉蓁愣怔了一瞬,而后才想起来荣好堂是侯夫人的居所,每月初一十五府里人需去向侯夫人请安。

    只是前世冯玉蓁称病后极少出府院,侯夫人也免了她的请安,那几年里两人见的面一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侯夫人一向不喜自己,瞧不上冯家的商户身份,态度虽不至于刻意刁难,但也时常低眉冷语。

    环顾房间四周,床榻桌几,布局摆设都与前世大差不差,尽管回到了八年前,这熟悉的房屋装潢让冯玉蓁找回了几分从容。

    重来一世,她怎么也不会再让自己走到前世那一步境地。

    呼出一口浊气,冯玉蓁已平复好自己的心境,淡然道:“替我梳妆吧,一会儿去荣好堂。”

    该来的也避不掉,若一直鸵鸟心态,连争都没争就想着逃避,无怪乎自己前世在哪个圈子里都混得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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