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鸾

    那娘子约莫十八九的年岁,竟是还梳着未出阁的鬟髻。

    生的曲眉细颊,清眸流盼,着清莲广袖素罗襦,髻间首饰清素,她缓步上阶,动作形态无可挑剔。

    不少仆人都忍不住驻足远眺过来,只怕都是感慨这家的男主人,如此坐享齐人之福。

    “玉珠给姑母请安......”

    那娘子莲步停至人前,遥遥福身,屈膝行礼。语罢眼泪似是决堤忽地涓涓落下,哀伤太过,本就脆弱纤细的身子更是摇摇欲坠。

    郑夫人纵使心有准备,早就见到来人时也是止不住眼中泛红,两步上前与她抱住哭作一团。

    “玉珠,竟是玉珠.......我可怜的孩子.......”

    姑侄二人垂泪半晌,中间又融入一个跟着哀哭的卢锦薇,卢恒本就是孝子,见此赶忙上前安慰。

    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倒叫乐嫣像是个局外人一般,在一旁干巴巴站着,不知如何说话。

    良久,乐嫣也察觉出自己这般干站着不好,上前两步打算劝解,却见那娘子忽地抬眸,一双泪意盈盈叫人我见犹怜的眸穿过郑夫人与卢锦薇,朝乐嫣看来。

    那般的眸光,似是若有若无的一瞥,又似是处心积虑的窥探,只一眼便叫乐嫣浑身极不舒服起来。

    一时间,乐嫣更觉得诧异至极。

    她甚至能看出一点怜悯来?

    怜悯?

    她......在怜悯自己??

    乐嫣缓缓拧起眉头,便见她朝着自己微微欠身,面上浮现强撑起叫人心生怜悯的苍白:“这位便是二表嫂吧?早听姑母信中念叨起二表嫂,道是阿兄娶了一位贤内助。今日玉珠一见,果真如传言一般,叫我一女子见之都瞧的痴了去。”

    乐嫣自然不信她的话,郑夫人能信中说自己好话?信中只怕是不知如何骂自己才是。

    奈何,当着郑玉珠殷切的面,所有人瞧着,她再是心中狐疑却也只能忍着性子,朝她回身了一礼。

    她却是转眸看向卢恒。

    卢恒缓缓低下眸,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映着的乐嫣错愕,苍白的脸。

    乐嫣只听他说:“我怜玉珠父母亡故,特意将她接回府来,还请夫人日后好好带她。”

    乐嫣嗓间干涩,她怔忪间又听郑夫人在一旁神情愤懑,甚至骂了出声:“可怜老天无眼......朝廷无眼!”

    郑夫人狠剜乐嫣一眼,那一眼的狠辣,仿佛乐嫣不是她的儿媳,而是罪魁祸首。

    乐嫣被她的眼神瞧的触目惊心,心中发憷,忍不住后退一步。

    卢恒眸中幽深,抿唇攒眉,最终却是开口支走她。

    “阿嫣,你先回内院去。”

    乐嫣见此情景,亦是猜到郑夫人要说什么,自是不愿再听。

    她手指冰凉,紧攥着婢女的手转身往后院去,走时裙摆翩扬,荡出层层叠叠的花。

    这日,她只感觉什么叫满腔爱意,遭一盆凉水泼下......

    “珍娘哇!可不得了了,您是没瞧见,那郑家的表小姐据说身子弱,连马车都是咱们二爷搀扶着下来的。还有夫人,竟当着那么些下人的面,冲着咱们娘子发火起来。她郑家干的好事,她竟然还敢大逆不道,骂起朝廷来!真不知若是传去京城,岂非叫二爷都跟着倒了大霉!”

    乐嫣带着婢女守意走回院中,面对珍娘不解的追问,她还没开口,守意已经如同炮仗一般一五一十将事情缘由都说出来,甚至将方才郑玉珠下轿时的表情学的惟妙惟肖。

    “说什么这位便是二表嫂吧?早听姑母信中念叨起二表嫂,道是阿兄娶了一位贤内助。呸!我才不信这是夫人能写的信!夫人还不是成日嫌弃娘子会花钱?”

    乐嫣本来还丧着一张脸,心中全是火气,见自己身边的活宝,险些笑出声来。

    她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着急朝珍娘问起:“您先前听说过什么郑家表妹么?我为何嫁过来两载,都没听说过......”

    珍娘也是不知晓的,她一头雾水,却一打听那表妹是犯臣之后,竟还被二爷亲自接回府邸,顿时攒眉冷嘲:“夫人究竟打着什么主意?她郑家不知犯了什么罪过,她能事先一点儿不知情?真是信她的鬼话!只怕是早就知情,专门叫二爷去接的,说鬼话糊弄娘子的呢!还有二爷,往日也是聪慧的,如今如何随着他娘糊涂起来?二爷才要升迁,就亲自去接一个罪臣娘子入府?这般将娘子您置于何地?”

    乐嫣面上青红交错,忍不住咬牙问起:“卢恒与她......”

    这事又何须乐嫣操劳的?珍娘一听这事儿,当即便差院子里的使女往前院去打探消息去了。

    可说句不好听的,若是真查出二爷真与那郑氏有了不妥,她们又能如何?

    这世间男子鲜少有不纳妾的,二爷若是真动了纳妾的心,便是长公主还活着,也只怕没法子管着女婿。

    珍娘倒是不怕旁的,却唯独担忧乐嫣一腔真心空付。

    这些年,她家姑娘为了姑爷,受了多少委屈,她哪能不看在眼里?

    可这等事儿如何将娘子说醒的?娘子们许多都是这般的,年纪轻轻脑子里不长旁的,只知晓情情爱爱。

    等年纪大了自然而然就好了。

    珍娘心思肚里过了一遭,转头安慰起乐嫣:“这事儿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娘子先别为了这点儿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与二爷闹得生分了。那既然是表妹,来投奔的,娘子便依照礼数待着,日后也权当府上多了一个姑娘。便是要跟着咱们一同上京,不过是多了一双筷子,日后早早为她寻一门亲事便罢了......”

    乐嫣唉了声,神情惘惘的,也不知有没有将珍娘的话听进去。

    ......

    永川亲朋都离得近,今儿个听说侯爷回来,都前后脚赶着登门拜访。

    卢恒一回府便被拉着去了前厅宴客,前院觥筹交错,外府的郎君们给卢恒递酒道喜,几杯酒下肚各个都开了话匣,一个个恭维起卢恒来。

    “想当年二爷才六七岁年纪,就显出聪慧来,如今看来可不一般?”

    更有人意有所指,“二爷这回治水患的功劳,年纪轻轻就领了通政之职,日后光耀门庭岂不是指日可待?”

    卢恒接过几杯酒水润喉,谦逊笑笑。

    当年父亲犯事,爵位不保,他身为国侯嫡子不仅世子之位迟迟下不来,还连同母亲被留在老宅,这群人可不是如今这副嘴脸。

    当堂有好事者不知为何又揶揄起坊间趣事:“前儿个我出门还听说这永川府的娘子们谈论起某郎君,赞是轩轩如朝霞举,皎如玉树临风前。我还道是谁?一听她们说的正是永川府的卢二郎!”

    众人顿时一副心知肚明的神态,“那可是长主钦点的好容貌!”

    其中说来还有一段典故,卢恒少时游学楚地,这副俊俏后生相貌惹得善化长公主独女喜爱,放着一群王孙子弟的姻亲不要,偏偏要嫁给连爵位都摸不着的卢恒。

    善化长公主碍不过女儿苦求,本来不愿,没成想见了卢恒的面,往常的十分不愿顿时成了哪儿哪儿都满意,甚至撑着病重身子为女儿订下这桩婚事。

    若非后来长公主病逝,卢恒身为女婿,自请为长公主守孝,推辞功名,只怕早不是如今这等地位了。

    不过孝期一过,立刻便有绥都招令发来,叫卢恒领了南下赈灾的肥差,这不半载回来就轻轻松松连升二等,直接召入京去做了左通政。

    卢恒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轻轻,若说这不是靠着裙带关系,能有今日?

    一群人心中想着,心中酸涩妒忌,恨不得自己能生的这般好相貌,恨不得能有个裙带关系捞自己一把,偏偏眼中故意带出些深以为然,揶揄神色。

    仿佛自己品行高洁,不耻这等行径。

    旁人心酸嫉妒,总有忍不住者挑刺多嘴多舌:“二郎这般身份地位,怎的连一个通房丫鬟都没,莫不是家中娘子管的严?”

    一听这事儿一个个都笑了起来,有人喝醉了酒,便大舌头说话荤素不忌:“嗬嗬!我听说今儿个二郎亲自带着郑家表姑娘回府?二郎啊二郎,你莫要骗我!你可是有那份心?要我说你不厚道啊,这般藏着掖着——”

    一群热衷与八卦的好事男子们笑着附和,宴上喝多了全然没了往日文秀模样,什么话都能说出来:“要我说,贤惠的夫人就该主动将身边丫鬟主动开了面才是!哪里是叫自己丈夫亲自出去找的,找回来还藏着掖着?且那是你母家表妹,当年又是那等情分,若非家道中落,堂堂郑氏娘子如何又肯委身?你这小子,倒是能坐享如此便宜......”

    卢恒将这群人神色尽收眼底,早已没了喝酒的心思。

    等到暮色四合,他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才踏着月色往琅玕院慢慢踱步而去。

    中途他回头看了眼侍从,“玉珠的住所可是定了?”

    侍从自然知晓自家爷对那位玉珠姑娘的看重,能连夜奔驰不眠不休亲自去接回的女子,更是一路同乘一车,怎会是寻常表妹?

    “夫人亲自操办的,就安置在西院。”他说完欲言又止,“听门房说,少夫人院里的珍嬷嬷才去打听起郑姑娘的事儿.......”

    卢恒脚步一顿,朝着琅玕院方向沉沉看了眼,温润的眸中泛起幽光,语气都沉了下来。

    “盯紧了那边,切记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

    ......

    乐嫣才沐浴过,点了一盏纱灯,坐在窗边慢慢瞧着窗外。

    灯火葳蕤间,她有些昏昏欲睡,不知什么时候察觉身后脚步声,回眸望去,只见卢恒不知何时到的。

    他立在藕色合花帐旁,正眉眼深沉的看着她。

    夫妻二人时隔半年未见,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

    还是一如既往,他会在没有外人时,亲昵地唤她:“阿嫣。”

    他温润的眉眼今日却迷离幽深。

    乐嫣如今见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她微微偏过头去,竟不知如何与他说话,面对他。

    卢恒绕室走来,坐在她身旁,“莫非还是为了玉珠的事儿与我生气?一日了,都生气呢?”

    “叫我闻闻,这四周是什么味......”他说着,眼底泛起促狭的笑意,俯身凑近。

    也不知是闻她身上香气,还是故意趁机与她近一点儿。

    妻子素来娇贵,用的香皆是皇室贡品,极为难寻。

    如今这香名唤荔枝壳,荔枝香中透着隐隐的松针、槐花,还是他想方设法差人从西域商贩手中高价购得的。

    一拢香饼,千贯银。

    也只为博美人一笑。

    卢恒总是如此的,当着郑夫人的面规规矩矩,背地里二人总是胡闹不知分寸。

    可乐嫣今日心情不好,十分抗拒他的亲热,暗暗切齿伸手推开他。

    “什么味儿?我才洗的澡,熏了香,能有什么味,你鼻子坏了吧.......”

    她语音一顿,旋即才明白过来,他是在打趣自己,打趣这四周的酸味。

    乐嫣一时间又羞又气,狠狠剜他一眼。

    奈何生来一双含情眼,一双茶色瞳仁水光剔透,便是不施粉黛仍显妩媚之气过重。

    冷冷瞪过来时,不像是发火,反倒像是笑嗔调情。

    她这双眸子,莫说是郑夫人觉得轻浮不庄重,便是乐嫣自己,也是不喜欢的。

    果真叫她这眼睛一瞪,卢恒瞬间不再说话了。

    他嗓音沙哑了几分,又唤她一声,“鸾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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