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方寸窗棂，可窥见暖阁的院内落了桃花的冰冷石凳，天气已经放晴了好几日，但山上吹着萧瑟寒风，没有暖意。

    时近四月。

    李泱在别业中走动消食，想起梦中的此时，她应该已经踏上归途，不过今次因屋中多了个“累赘”，暂时没能动身。

    她依稀想起礼春那日前来回报，绘声绘色描述陈朔身上的伤时那副夸张的神情，不由得暗想，果真有那样严重么？

    这几日陈朔留在暖阁修养，但却从未在园中见过他，受礼春影响，李泱实在疑心这人该不会横死在自己院中，于是思量再三，终于踏入了暖阁。

    屋中满是药味儿，又苦又辛，掐丝饕餮碳炉正散发着暖烘烘的热意，瞬间如从春日入了盛夏，叫人禁不住有些发汗。

    少年坐在主位左下首，披着素净的外裳，面上略带病态，手中捧着本发黄的兵书悉心阅读，似乎并未发现有人打开了房门。

    李泱手上稍用了些力气，拨开了悬于眼前的珠帘。

    陈朔听见响动，微一愣神，旋即收起手头的书册，搁到桌几上，苍白的手指拢着外裳站起身，“大小姐。”

    本瞧着他好了不少，想送人回去，可现在又看他弱不禁风病歪歪的样子，怎么也联想不到几日前此人一路杀进叛军营中，手起刀落斩杀了三员将领。

    现在把人送回去，好像显得不近人情了些，但是留着陈朔在这里，她如何启程去徽州？

    说起来那边的事态也很紧急，平江瘟疫也就是那几天的事，趁着薛云帆还没发现，至少得先把徐大夫送过去。

    “陈小将军。”李泱微微颔首。

    “大小姐…还是唤我安吉吧。”陈朔又识趣道，“这几日要多谢礼大夫照顾，我的身子已经好了许多，虽不时有些高热，但实在不便再叨扰，正想向大小姐辞别。”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说得她好像小气赶客一般。

    “既然还有高热，便安心住下，只是我还有要事，需得收拾行装离开，我会让礼春留在这里照料。”

    陈朔正要出言婉拒，暖阁的门再一次被打开，进来的是山岱，其身后还跟着个陈列。

    多日不见弟弟，陈列上下端详他一番，见他气色还算不错，不由松了口气，面露喜色。

    多亏神大小姐愿意帮忙。

    之前他对人家那般冒犯，她都肯不计前嫌，虽说陈列仍对乱世之中只知道作壁上观的神家没有丝毫好感，但是对这个面冷心软的大小姐，却已经彻底改观。

    陈列向一旁的神大小姐感激得连声打招呼，虽说人家脸色淡淡，没有理睬他的意思，但神大小姐向来如此，陈列并不感到被冷待。

    他扭头看向陈朔，说出了今天的来意：“京城快马加鞭传来圣人旨意，说现在局势稳定了许多，要你先到京城去休养一段时日。”

    闽州这场战，皇帝甚为关注，若是败了，闽州失守，那么从闽州以南几乎就会全部落到叛军手里，而被徽闽二州包夹着的江州也将岌岌可危。

    好在这兄弟二人有勇有谋，配合得天衣无缝，此战以少打多，竟然大获全胜！

    朝野中将才稀少，现多了两员猛将，皇帝欣喜不已，便决定大力嘉奖陈家兄弟，若不是大臣劝说这二人年纪尚轻，怕他们心生骄傲，险些就被他当场封侯。

    经由心腹提议，皇帝最终选择在京城中给两兄弟赐了将军府，赏下厚禄，又体恤陈朔受了不轻的伤，一时间也不能再舞刀弄枪，于是让太医院备了最好的药，让他先移步到京城休养，之后再徐徐图战事。

    江州王仍心怀怨怼，不愿出山，如今有个将才出现，皇帝实在爱惜宝贵得不行。

    陈朔沉吟片刻，道：“既然是圣人的旨意，那我翌日便出发吧。”

    这是皇帝的意思，李泱自然也不会留他，正好她自己也马上要离开闽州，陈朔既然走了，礼春也就不必留在此地，可以早日随她启程归家。

    陈朔与神大小姐辞别后，便随陈列一道离开了别业，然而在次日又在山脚下见到了神大小姐的车队。

    山岱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马车旁侧守护，扈从们也伴随在左右，瞧这阵势，可不是要离开闽州。

    而陈朔则单骑走出军营，身边是同样骑马相送的陈列。

    陈朔的身子才缓了多久，昨日还发高热，就这样让他孤身骑马一路沐露沾霜去到京城？

    看着这一个心大的兄长，一个不吱声的弟弟，李泱不免在心里幽幽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下终于掀开布帘，“陈将军就打算让他这样去京城？”

    “这…有何不妥？”陈列不解地打量了一下骑在马上雄姿英发的陈朔，背上的行囊内是他亲自给装上的干粮和水，看来看去毫无纰漏。

    “此去京城山高水远，不乏凶险与风雪，圣人是让陈小… ”李泱顿了顿，改口道，“陈安吉去京城休养，不是想看他的尸身。”

    陈列讷讷道：“我们心想骑马能更快抵京面圣，倒没想过这些，那我回去安排重新车马。”

    这陈列除了打仗时候思虑周全，其他时候脑子里就是一根筋，什么也弄不明白，李泱看向陈朔，后者似也有些茫然，寒风正打在他略显单薄的身子上，吹得他的衣裳翻飞。

    她揉了揉额头，“罢了，你随我的车队走吧。”

    经过一番倒腾，陈朔最终登上了李泱的宽阔而舒适的马车，原本的坐骑则由陈列牵回营中去。

    车厢内点着盘熏香，细烟袅袅。

    神大小姐坐在左侧，唇如点绛，容色昳丽，膝上盖着柔软的银狐毯，原本应该在手上盘玩的翡翠坠子落在地上，不知是不当心，还是不在意。

    陈朔替她弯身捡起，递给李泱。

    修长素白的手掌在她眼前摊开，李泱不得不伸手收回，微凉的指尖触碰在陈朔温热干燥的掌心，她随手将东西捻起，扔回侧壁的暗阁里去。

    时常看见神大小姐玩一些把件，但似乎总是不大喜欢，一日里就要换上好几个，陈朔思量了一会，从腰间把玉笛坠子取下来，再递了过去。

    这东西跟着李泱许久，她甚是喜爱，于是下意识接过，忽然想起这回把件的主人可正在面前。

    “此物是我亲手所刻，虽技艺不精，但也聊表心意，”陈朔眉眼带着丝浅淡的笑意，“赠予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