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伯府离侯府不算远,侯府似乎有意将声势办得热闹,接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响彻半个京城。

    初时,戚凤箫还有些紧张。

    可一个人待在小小的喜轿里,细细回想,想通一些事,她揪紧的细指不知不觉放松。

    今日出嫁的本该是她的嫡姐,可不知何缘故,嫡姐不见了。

    所以,嫡母才连夜将她接回伯府。

    昨夜,嫡母将府里所有懂针线的丫鬟婆子召集起来,彻夜赶工,那些为嫡姐准备的喜服、各式衣裙袜履,都改成她能穿的尺寸。

    伯府宁愿让她替嫁,也不肯直言退亲,或者寻个由头把婚事延期,显然有所顾忌。

    不管是为了伯府颜面,还是不敢得罪侯府,总归他们比她更怕露馅。

    代替嫡姐出嫁,嫁给原本该是她姐夫的人,戚凤箫心理上有些过不去,很抗拒。

    更何况这是伯府的过错,却要并未沾伯府半点富贵的她,把自己的名节搭进去。

    她不愿意。

    可她势单力薄,逃不过嫡母的手心。

    且嫡母说了,她只需要讨侯爷欢心,便能知晓亲娘的所在。

    细想想,比起劳什子名节,她确实更在意能与亲娘团聚。

    别庄里的老人,甚至连余嬷嬷都说,她亲娘只是伯爷养在外头的,她刚满周岁,亲娘便被伯夫人发卖。

    余嬷嬷待她好,她并不觉得自己没有亲娘,便比旁人少了什么。

    只她心里有一丝执念,就想找到亲娘问问,这么多年为何从不回来看她,若不要她,当年又为何生下她?

    找亲娘是往后的事,眼下她已然上了这喜轿,又有陪嫁的嬷嬷、丫鬟们盯着,跑也跑不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只是有些事,须得提前思量。

    她见过嫡姐的画像,脸型像嫡母多些,而她或许更像亲娘,所以嫡姐与她并不太像,只眉眼勉强有几分相似。

    戚凤箫抬起小臂,纤白的指轻轻触碰喜帕下遮面的薄纱,面纱是嫡母吩咐她戴上的。

    还千叮咛万嘱咐,嫡姐回来前,不许她被侯府的人瞧见面容。

    是怕嫡姐回来后露馅吧?

    不过她也没想过一直留在侯府,当旁人的替代品。

    不露真容,正合她意。

    可如何说才能骗过侯府的贵人们,须得细细斟酌。

    即将朝夕相对的便宜夫君还好说,毕竟他眼瞎。

    其他贵人,恐怕未必好糊弄。

    想着想着,戚凤箫的思绪渐渐慢下来,连外头的喜悦和欢呼声似乎也变得模糊。

    试衣大半宿,天不亮便被拉起来,这会子,坐在规律摇晃的喜轿里,戚凤箫眼皮实在沉得很。

    不知不觉间,她轻轻倚靠侧壁睡了过去。

    辗转半个京城,直到吉时将近,喜轿终于在忠勇侯府威严的大门外停下。

    大门敞开,侯府许多宾客聚在影壁前,好奇地望着外头的喜轿,也有的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迎亲队伍前,高头大马上的男子,仪表堂堂,一身书卷气,正翻身下马。

    他双目清湛有神,并非今日的新郎官,侯府世子宋玉光,而是宋家二房的宋玉聪。

    今早侯夫人突然带着喜服出现,说是兄长不能视物,行动不便,请他代为完成婚仪。

    宋玉聪自幼敬重兄长,又对兄长的遭遇甚为痛心,自然义不容辞。

    在喜娘的指引下,他接过事先准备好的良弓羽箭,朝着喜轿方向射过去。

    一切顺遂,三支羽箭精准落在大红轿帘外。

    众人的目光也齐齐落在轿帘上,等着新娘子出来。

    可左等右等,锦绣轿帘纹丝不动,喜轿里一丝动静也无。

    宋玉聪尚未成亲,对婚仪不甚了解,以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对,眼神疑惑地望向喜娘。

    喜娘也纳闷儿。

    吉时将至,她不敢耽搁,又不敢冒犯世子夫人,只好望着轿门侧的陶嬷嬷。

    陶嬷嬷便是昨夜和护卫一道去接戚凤箫的嬷嬷,乃伯府嫡小姐的乳娘,此番奉伯夫人之命陪嫁,特意来侯府盯着戚凤箫。

    面对喜娘的求助,陶嬷嬷挤出一丝勉强的笑,侧身恭敬道:“小姐,该下轿了,莫耽误吉时。”

    宋玉聪听着有种怪异的错觉,嬷嬷对自家小姐说话的语气,似乎并无敬重。

    戚凤箫睡得正香,全然不知外头变了天。

    而喜轿外,陶嬷嬷以为她不遵伯夫人的命令,临时想反悔,不肯下轿。

    为防生变,登时顾不上许多,她果断将手伸入轿帘,抓住戚凤箫的手,大力往外拉:“小姐,莫让世子久等!”

    睡梦中,戚凤箫被拉了一个趔趄,猛然惊醒。

    “啊。”她吃痛轻呼一声。

    睁开眼皮,喜帕晃动间,她认出抓她的是陶嬷嬷,忍不住轻斥:“嬷嬷抓疼我了,松手。”

    嗓音柔柔,透着委屈,说出的话却很直接,没给陶嬷嬷留颜面。

    被她这般下脸子,陶嬷嬷气结。

    却不敢当着外人做什么,只得忍着怒意,松开她的手,连连告罪。

    宋玉聪将一切看在眼里,听在耳中,若有所思。

    跨过火盆,牵着红色绸带进去,戚凤箫余光瞥见身侧男子步伐稳健,丝毫没有眼盲者的小心翼翼。

    心中不由感慨,不愧是侯府世子,涵养风仪极佳。

    到了洞房外,听见身侧男子的声音,戚凤箫微微一愣。

    “愚弟便送嫂嫂到此,失礼之处,还望嫂嫂海涵。”宋玉聪立在石阶下,冲戚凤箫道,“兄长在屋内,还请嫂嫂自行进去。”

    所以今日迎亲,完成婚仪的,一直都不是世子,而是旁人?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皆是人生重要时刻,除非病得起不来床要冲喜,否则晋国男子都会自己迎亲。

    这位侯府世子,只是眼睛看不见,由人搀着就是,怎的会让人代为行礼?

    陪嫁丫鬟扶着她小臂,戚凤箫款步往里走,心里有些不踏实。

    总觉得,这门亲事与她想象中不太一样。

    这座院子是宋玉光从前的住所,自遭逢变故,他性情大变,便搬去鉴湖对岸的岁寒居,少与府内外的人来往。

    侯夫人原本想把喜房设在岁寒居,可宋玉光不准下人布置。

    婚仪能找人代替,喜房总不能没有,否则不是结亲,倒成结仇了。

    无法,只好另择此处作为喜房。

    宋玉光拒不见客,侯夫人好说歹说,才让他答应从湖对岸过来小住一宿,还承诺绝不让宾客闹新房扰他清净。

    屋里屋外别说宾客,连仆婢也没几个。

    戚凤箫走在安静得过分的喜房,反而安心。

    这样她就不必担心被人看到面容,惹嫡母不满。

    丫鬟扶着戚凤箫,往内室走。

    戚凤箫戴着喜帕,一步一步靠近喜床,轻轻摇曳的大红流苏底下,她看见男子绯色的袍摆,绣着团云如意纹。

    男子指节白皙修长,随意落在衣袍上。

    大拇指套着的青玉扳指,有使用过的痕迹。

    手背上微隆的青筋,透着旺盛的力量感。

    是个武将。

    这才是忠勇侯世子,曾经战功赫赫、声名远播的宋玉光。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她的打量,男子大手微抬,拂了拂并不见褶皱的衣袍。

    戚凤箫不敢再多瞧,匆匆收回视线。

    喜床布置得柔软舒适,比她在别庄的睡榻舒服太多,戚凤箫坐到软褥上时,感受到褥子往下凹陷。

    像坐在云团上,极不真实。

    眼前的喜房,身边的世子,同样不真实。

    刚刚坐定,便听世子出声吩咐:“都退下。”

    他语气淡漠,却很有威严,是与敲门护卫全然不同的威严。

    “可是……”陪嫁丫鬟秋芙还想说什么,很快没了声,被人拉走了。

    听见门扇合上的轻响,戚凤箫轻轻松一口气。

    即便身边人是世子爷,可面对一个瞎子,需要顾忌的东西显然少了许多。

    “戚小姐很紧张?”宋玉光侧首问。

    虽看不见,却是面朝她的方向。

    戚凤箫实诚地点点头:“刚才有些,现下好多了。”

    “因为我是个瞎子?”宋玉光说话时,唇角微弯。

    在他面前做任何小动作,他也看不见,不会认为她不够庄重,识破她的身份。

    索性,戚凤箫大着胆子,撩起遮面的喜帕,光明正大看他。

    看清他面容的一瞬,戚凤箫晃了晃神。

    她自小长在别庄,见过的男子不多,模样俊俏的更少,宋玉光是她见过的男子中最俊朗的一位。

    玉冠束发,红绡遮目,他鼻峰挺直,薄唇不点而红。

    绯色交领叠在他颈间,衬托着修长的颈、清晰的喉骨。

    蓦地,戚凤箫脑中浮现出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书中的无双公子,大抵就是如此。

    他唇角弯起的弧度,让戚凤箫有些困惑,不知他是在笑她不知避讳,还是自嘲眼睛看不见。

    凤冠乃纯金打造,缀着大大小小数十颗宝石,戴在头上将近一日,重的很,戚凤箫仰面片刻便觉脖颈酸疼,打量他的心思都淡了,更不在意他在想什么。

    她没回应他的话,而是柔声问:“夫君,我能自己把喜帕、凤冠取下来吗?很重。”

    宋玉光拧眉,因她的称呼,也因她的娇气。

    重?能重得过他上阵杀敌的大刀吗?

    女子嗓音轻柔,身上散着淡淡的不惹人烦腻的香气,宋玉光看不见她面容,脑子里自动浮现出微风拂过幽兰的画面。

    或许,她不是聒噪讨嫌之人,却也不像母亲说的那样好。

    据母亲说,广安伯府嫡女并不娇气,她哪里不娇气了?

    不过,娇气不娇气都与他无关,一个人最清净,既然母亲要把这处院子作为喜房,便留她在此地好了。

    “请便。”宋玉光说着,站起身,并未立时挪步,而是告知她,“你是侯府需要的世子夫人,却不是我要娶的,我不需要人照顾,往后你便住在此处,好好对侯爷、夫人尽孝便是。”

    广安伯府为了儿子的前途,把女儿献给侯府,那么要她替他照顾父母,应当合情合理。

    听他说话间,戚凤箫已将喜帕取下,固定凤冠的簪钗也取下大半。

    可越听越不对劲,世子的意思是,往后只有她住这里,他去别处?

    原来两家的亲事,只有长辈乐意,不仅嫡姐逃婚,连世子也是被迫的?

    世子说的话,她不是不心动,拿着世子夫人的月例和待遇,照顾侯爷和夫人,想必一年攒到的银钱会比她过去十七年都多。

    可她不是来找活计谋生的,而是奉嫡母之命讨好世子,稳住世子,让嫡姐回来后能被世子喜爱的。

    若不能成,只怕嫡母真的会把她卖给人牙子。

    戚凤箫一个激灵,将刚拆下的凤冠放在喜床内。

    “世子爷留步!”戚凤箫捉裙起身,匆匆追上宋玉光。

    听懂宋玉光的不喜,她不敢再唤“夫君”。

    似乎知道戚凤箫会挽留,宋玉光并不意外,脚步也未停。

    他看不见,走得很慢。

    可戚凤箫仍怕他跑了,姚嬷嬷若去禀报嫡母,她的下场怕是不会好。

    “世子爷!”戚风箫快步上前,拉住他的手,气息微乱道,“我已嫁与世子爷,往后世子在何处,我便在何处。你若喜欢清静,我便不说话。你不要人照顾,我便远远看着你。你不要我做你夫人,我便做一瓶花守着你,直到世子能复明的一日,以报侯府提携之恩。”

    戚凤箫紧张地望着宋玉光侧脸,感受到他手微微发颤。

    以为他是在拒绝,想挣脱,戚凤箫干脆两只手握住他,阻止他离开。

    怕宋玉光没耐性听她说完,她语速很快。

    说到此处,又下意识缓下来,嗓音软软恳求:“只求世子爷别留下凤笙一个人,好不好?”

    她的嫡姐,闺名凤笙,而她的名字里能有凤字,不过是沾了嫡姐的光,顺带的。

    凤笙二字,说出口时,比她预想中还自然。

    往后,她便是戚凤笙了,直到嫡姐归来。

    她眼神殷切盼着他点头,殊不知,此刻宋玉光心内如何震惊骇异。

    他竟然能看到喜房里的陈设,就在女子拉住他手的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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