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屋内昏暗,怎不让人点灯?”忠勇侯夫人王氏迈进门槛,望见窗边男子的侧影,难受的情绪再度涌上心头。

    来时准备了一箩筐的话,看着那日渐消瘦的身影,一时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咽下嘴边的话,先去博古架上取火折子。

    “点灯?”宋玉光轻嗤,似笑似嘲,“儿子一个瞎子,既不能舞刀弄枪,也不能温书写字,点灯不过是白费油蜡。”

    说话间,他稍稍侧首,朝着脚步声的方向望去。

    他双眼被一条朱红色丝绦蒙住,绕至脑后,打上结。

    夜风拂动结下垂着的两段绦带,他墨色的发尽数梳入银镶宝石发冠,一丝不苟。

    月光随风潜入,幽幽倾泻在他侧脸、肩臂。

    他肤色是许久未见天光的白,利落俊朗的面部轮廓越发如精雕细琢的玉。

    肩臂宽阔端直,周身气场却透着恹恹的孤冷,整个人矜贵清冷。

    偏生一双眼被蒙起,白玉微瑕。

    王氏胸口一阵钻心的疼,索性不点灯,就这么立在博古架边望着他。

    “太医不是说还有希望么,不许再这般妄自菲薄!”王氏知晓儿子素来狂傲不羁,遭此变故,心里很难接受。

    是以,她想为儿子求娶一位性子温善的贵女,日夜伴其左右,照顾他,安抚他,总好过看着他终日闭门谢客,孤身自苦。

    “为何不让他们布置婚房?”她缓步行至短榻侧,温声问。

    王氏知道他不想成亲,可她都是为儿子好。

    婚事已经定下,明日便要迎娶新娘子过门,她以为儿子该接受现实了。

    宋玉光没应,而是在身侧小几上慢慢摸索。

    指骨挨到一点凉意,他长指一勾,将持壶捞在手中,另一只手就近摸索茶盏的位置。

    不多时,他为自己斟了一盏清茶,浅饮一口。

    “母亲看到了?儿起居足以自理,连丫鬟也不需要,更不需要娶一位娇气的贵女在侧。”宋玉光放下茶盏,头侧向有风的方向,对婚事兴致缺缺,语气也淡淡,“母亲请回。”

    能够自理与过得好,是一回事吗?

    王氏伤怀不已,只觉一片爱子之心,他丝毫不懂。

    “母亲打听过,广安伯府的嫡女性子温善,名声极好,并不娇气。那些愿意嫁女的人家,各有所图,母亲也都知晓。广安伯并未提过分的要求,不过是想把独子送进国子监。于他们家来说很难,于我们而言是小事一桩,你父亲已然办妥。我们侯府于她家有恩,戚小姐嫁进府,自然会尽心尽力照顾你。”

    宋玉光侧首,唇瓣微动,欲开口。

    瞥见他眉间轻拧的痕迹,王氏赶紧截住他话头。

    “母亲知道你不需要人照顾,可你不能不为侯府考虑。你父亲旧疾复发后,一直不见好,太医说可能撑不了几个月。”少时夫妻老来伴,说到伤心处,王氏哽咽沾泪,“你身为侯府世子,要不要支应门庭,要不要绵延子嗣?!莫不是要等你父亲抱憾而去,你再耽搁三年,才考虑婚事?”

    “玉光,你已二十有三,若你早些年肯成亲,孩儿都能进学了。”

    这番话,王氏憋在心中许久,乃肺腑之言。

    霎时,屋内寂然无声,落针可闻。

    宋玉光薄唇微抿,沉吟良久。

    王氏眼中的期盼渐渐黯淡,她以为这门亲事怕是不成了。

    却见宋玉光起身,拂了拂衣摆,朝内室去。

    经过雕松石纹的紫檀木落地罩时,他沉声道:“明日婚仪,儿不会出面。”

    同意婚事,是他最后的让步。

    暂且让父母宽心,落个清净。

    至于绵延子嗣。

    嗬,他虽眼不能视物,却还没沦落到如蝼蚁一般成为繁衍的工具,要与一位素未谋面的陌生女子同床共枕。

    京郊别庄,灯火比侯府晦暗许多,只零星的窗扇间透出些光亮。

    秋风瑟瑟,小院越显静谧。

    墙角一株桂花树枝叶摇晃,金黄的小花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够了,够了。”包着头巾的妇人含笑开口。

    “好!听嬷嬷的。”戚凤箫应声将铺在桂花树下的蓝底粗布收拢。

    收集好桂花,她回眸望向余嬷嬷,笑眼微弯:“等晒干了,箫箫亲手为您做桂花酒酿圆子。”

    余嬷嬷望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少女,眼神慈蔼,像是看着自己的女儿。

    “好,我们箫箫最有孝心了,嬷嬷等着。”余嬷嬷笑着踏过古朴的石阶,一手接过她手中已打好结的包袱,一手轻轻梳理她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含笑感慨,“明天就满十七,长成大姑娘了。”

    她面上带着笑,心里却有些发愁。

    长成大姑娘,意味着要嫁人,她这么好的箫箫,被伯府养在这僻静的别庄,野草野花般长大,谁会过问她的婚事呢?

    要不,年底前她求求管事,带她去一趟伯府,问问伯爷和夫人的意思?

    戚凤箫闻弦知雅,却没让她陷入忧虑。

    亲昵地挽住余嬷嬷手臂,扶着她踏上石阶,往屋里去,嗓音娇柔软糯:“明日我生辰,又能吃到嬷嬷亲手煮的长寿面了!嬷嬷,箫箫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明日那面里多卧一枚蛋,行么?再把去年埋的桂花酒取出来,我今年能多尝几口了吧?”

    漆面斑驳,几乎看不出本色的木质门扇打开,昏暗却温暖的光晕笼着两人的背影。

    余嬷嬷应声,无奈失笑,笑她心思浅,笑她还丝毫不懂为未来打算。

    嬷嬷屋里已没了亮光,戚凤箫穿着寝衣,还没来得及睡。

    寝屋有些漏风,戚凤箫立在案边挡着铜油灯,仰面环顾四壁,寻思得赶在入冬前,把屋顶和墙壁修葺加固一番才成。

    尚有月余时间准备,倒也不急。

    她略躬身,取过窗台侧的灯盖,欲往油灯上落。

    忽而,听到别庄外传来阵阵马蹄声,踏破静夜。

    戚凤箫动作一滞,稍稍迟疑,侧耳细听,猜测那些人会往何处去办差,怎的好好的官道不走,打她们这儿过。

    几息间,她愕然。

    那些马蹄声竟陆续停在别庄外,马蹄声渐歇,周遭复归宁静。

    没等她挪步,大门上的铜环被扣得哐哐作响。

    她住的屋子离院门不远,也不隔音,暗夜里,门外壮汉的催促声听得极清楚:“开门!有急事,快开门!”

    那嗓音透着十足的威势,显然派他来的人,是凌驾于她们别庄所有人之上的。

    蓦地,戚凤箫眼皮一跳,未及思考,身体已率先做出反应,动作麻利将门扇反锁。

    “谁呀?”隔壁屋子传来余嬷嬷的声音,语气还没完全清醒,“来了来了。”

    戚凤箫匆匆换上能见人的家常衣裙,立在窗内,透过缝隙往外瞧。

    余嬷嬷的背影尚未出院门,戚凤箫便听见大门处传来的交谈。

    “你个狗娘养的,这么半天才开门,误了大事,小爷砍了你!”声音是喊门那人的,粗犷无礼。

    “小人不敢!”

    管事的声音,戚凤箫认得。

    一声巴掌声后,戚凤箫又听见他道:“吴爷怎么亲自来了?有事传个话,小人没有不尽心尽力的。”

    “起开!”那人语气毫不客气。

    管事平时在别庄人五人六的,没想到也有今日。

    戚凤箫唇角弯了弯,想到什么,又僵住。

    那些大抵是广安伯府的人,夜里紧急前来,只怕来者不善。

    一盏茶的功夫后,戚凤箫被一位陌生的嬷嬷扯入马车。

    走得急,只带了两身余嬷嬷临时替她收拾的衣裙,还有她亲生的娘留下的唯一旧物,蓝玉璎珞。

    马车驶动,戚凤箫倚靠车壁坐着,怀里抱着薄薄的包袱,神经紧绷,默然接受伯府嬷嬷的打量。

    好半晌,那人鼻腔里发出不屑的冷哼:“便宜你了!”

    戚凤箫心中一凛,不敢想象伯府有任何好事能落到她头上。

    嬷嬷通身气派,怕是伯府得脸的人,她不敢招惹,只管垂首不语,降低存在感,看起来乖顺无害。

    马车紧赶慢赶,戚凤箫周身的骨头仿佛要散架,终于赶在宵禁前入了城门,进到伯府。

    伯府灯火通明,甬道、庭院处处妆点喜气。

    可府内人行色匆匆,大气不敢出,又不像办喜事的模样。

    戚凤箫满怀疑惑进门,见到一左一右端坐太师椅的广安伯夫妇。

    “伯爷,夫人。”戚凤箫垂眸福身。

    “这孩子,终究与我们生分了。”广安伯夫人感叹。

    随即,起身拉住她的手,一面端凝着她的容貌,一面道:“多年不见,箫箫竟生得这般标致。”

    一身寻常布衣,通身无一样贵重饰物,却纤腰似柳,秀丽如兰,难掩姿容。

    见她生得实在出挑,广安伯夫人心里直打鼓,也不知自己此番病急乱投医,究竟是福是祸。

    可女儿跟人跑了,忠勇侯府又得罪不起,她没有其他办法。

    “这身衣裙配不上你,走,母亲带你去挑身好的。”广安伯夫人拉着她,径直往另一处院落去。

    平生第一次,戚凤箫听到她以母亲自居。

    刻意拉近关系的称呼,让戚凤箫戒备心更强。

    红色纱灯摇曳在檐下,屋内陈设精致奢华,妆台上珠玉钗环琳琅满目,处处是戚凤箫从前想也想不到的富贵。

    不消说,定是她的姐姐,伯府嫡小姐的闺房。

    折腾半宿,她只睡了约莫一个时辰,便被拉起来梳妆打扮,按入喜轿。

    轿帘垂下的瞬间,戚凤箫手腕被嫡母握得死紧,指甲几乎嵌进她肉里。

    喜乐声中,先礼后兵的嫡母沉声威胁:“若你能讨得侯爷欢心,母亲便告知你娘去处,让你们母女相见,若不能,休怪母亲把你像你娘一样发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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