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嗣

    幽暗的黑牢里充斥着魔息的味道,佛珠碰撞擦出一股不可一世的锐气。鬼魅般的侧脸在一道寒光中若隐若现,清晰的下颌线勾勒出凌厉的弧度,呼吸声一张一弛,逐渐逼近,忽然,一盏煤油灯发出昏暗的光,黑牢亮了。

    入目是几个狱卒,他们将少女从地上拖起来,丢到一个长凳上,以绳索缚住她的手腕脚腕。

    陆雪缘身上忽冷忽热,额头汗涔涔的。

    看着一个个动作面无表情,似乎没有属于人类的情感,但干起活儿来分工明确,手法很是娴熟。

    直到他们搬出刑具往她腿上套的时候,陆雪缘瞬间头皮发麻。

    三根男人手腕一般粗的铁棍被绳索穿透,两边用力一拉,氤氲的紫黑色烟雾缭绕在铁棍周围,像是在为它蓄力,在这恶毒的操作下,两条腿不断也残。

    想起那场羞辱的宴会,她看到顾城宁那条血淋淋的腿,难道就是被此物伤的?

    这时,虞星连转着佛珠走进黑牢。

    想必是为了让她招供,说出自己是如何谋害少主的,但若她真的说出实话,以魔宗师的手段,也定不会轻饶了自己。

    陆雪缘警惕地看了虞星连一眼,却见他高高杵在那里,阴恻恻地俯视着自己,眼里散发着冰冷刺骨的寒意。

    无处躲避的压迫感犹如阴毒的黑蛟将她捆绑起来,令她窒息。认识虞星连这么久,虽了解这魔头的秉性,而只有这一次,她从他的神情中看到了那为恨意裹挟的杀气。

    “宗师是要审我,”陆雪缘瞥了眼佛珠,嗤笑一声,理直气壮地冲着虞星连翻了个白眼:“审我什么?”

    虞星连手中的佛珠停止转动,空气中弥漫着诡谲的气息。

    陆雪缘知道虞星连恨她,但自然也知道他的心思,并不会让她这么快死了,也许会慢慢折磨她玩弄她,直到她变成一个毫无用处的牵线木偶时,再丢弃。

    “如果是因为少主的事,我无话可说。”她低眸说着,倏尔又试探性而抬眼瞄他。

    沉沉的声音仿佛从地狱出逃的鬼魅,虞星连唇色都变黑了,眉宇间有种肆虐的凶残。他说:“好好的顾柏竟然变成了顾菖,难道这不是你的手段?”

    “那日妾身只是将小顾柏交给叶护法,至于少主的死,并不关我的事。”陆雪缘极力辩解,“莫非是宗师担忧少主长大日益强壮妄图取你代之,所以对年幼的孩子动了杀心,却要嫁祸在别人头上!”

    “景王在隔壁,你若是叫,他会听到。”虞星连牵起铁棍上的绳索,说,“魔妃不妨跟本座说实话,大家都方便。”

    “你到底让我说什么?”

    “虞衡的死,是否跟你有关。”

    陆雪缘咬破舌头,尖锐的疼痛混着满口血腥气压制住心底的不安,她腰板直挺,依然硬着颈项坚持道:“我没有做的事,不会承认。”

    虞星连躬下半身,居高临下地掐住她的下巴在手里揉捏,半眯的眼睛仿佛能一眼就将她看穿,“哭出来,只要你哭,本座就信你。”

    陆雪缘看着虞星连的眼睛,晶莹透亮瞳孔浸泡在水珠里,我见犹怜。

    这眼神竟使得虞星连的心微微地颤了颤,酥麻的血液从心脏流到小腹以下,强烈的灼烧感蹭蹭涨。

    “为何不哭?”虞星连顺着下巴摸到唇瓣,目光从眼眸向下移,拇指贴着唇瓣揉搓。

    这一刻他只觉得,她真的很像枂儿。

    见魔宗师眼神中的滚烫快要漫出来了,陆雪缘心里一阵忐忑,若非旁人在场,说不定虞星连真的会在这牢里欺负她。

    陆雪缘知道,虞星连是想让她哭。

    无论是地位多高的男人,都喜欢看女人在他面前卑躬屈膝,被迫表露出软弱和柔情,以此来彰显自己不可撼动的权力。

    从小到大,她落下的眼泪如足以掀起巨浪,可是她也知道,虞星连也不是那种会因为她示弱而心软的人,既然他不怜悯她的眼泪,那她偏不让他如意,她偏不哭!

    “想试试它的滋味吗?”虞星连摆弄着滋滋响的烙铁,举到她面前,声音有种压抑的厚重感

    二人目光交汇的瞬间,仿佛两股气流在无形的较量,看着烧红的烙铁越来越近,热流在靠近她。

    魔宗师吹落的碳灰一半落到她身上,陆雪缘终于忍不住,本能地歪头,胆战心惊地出声:“不要。”

    这块男人巴掌大的烙铁不同于普通烙铁,方才她从烙印中看到了上面烧红的花样。图案设计精细,近看是魔宗师修炼时的专属黑蛟图腾,远看是图绘的虞家姓氏。

    这样的烙铁如果印在身上,岂不是她生生世世都是虞星连的奴隶?

    陆雪缘浑身一凛,单薄的肩膀不住地颤抖,她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淋漓的鲜血从唇齿间溢出:“妾身冤枉。”

    虞星连问道:“当真?”

    陆雪缘说:“千真万……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话音一落,肩头的灼烧剧痛感深入骨髓,她两眼一黑,喉咙里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穿透黑暗,烧焦的味道弥漫在整个黑牢。

    虞星连丢下烙铁,粗暴地揪住陆雪缘的头发,强迫她抬头看着自己。

    双方的眼里都迸射出难以掩盖的恨意,仿佛能同归于尽。

    “本座最后问你一遍,虞衡是不是你杀的?!”

    陆雪缘感觉自己的头皮都快被扯下来了,她强忍剧痛,目眦欲裂地怒视他,就是不说话,半响,才冷冷开口:“不是。”

    虞星连顿了片刻,松开她的头发,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转过身的一瞬间,煤油灯的微光投射过来,深邃的眉骨与幽暗的眼眸之间在那半张脸形成一片阴影。

    阴影中能看到阴郁的神情,他似乎不想在看到接下来的事情,不耐烦的样子仿佛是在丢掉一个烫手山芋。

    虞星连跨出牢门的前一霎,抬手示意狱卒上刑,道:“夹断她的腿。”

    *

    这时,正在刺绣的白凤凰手指一阵激痛,绣架上的白布出现一道鲜红,她顿时停工,将手指含在嘴里。

    “血,流了好多血。”秦乐安惊慌失措,立马取来止血散,“凤凰姐姐怎么了,为何会分心?”

    白凤凰疑狐地摇摇头,揉着心脏,很是不安:“我也说不上什么缘故,方才突然感受到一阵寒意,难道有事发生……”她扶了扶额,“对了,雪缘去哪了,怎么还没回来。”

    秦乐安娇憨地摇头:“不知道啊,顾菖总是哭闹,吵着要陆姐姐陪她玩呢。”

    秦乐安一边逗弄着小顾菖,一边抹掉孩子嘴角的血,“近日不知怎么,这孩子身上总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还时不时发出魔头的笑声。”

    “别想太多了,好好保护你自己和孩子。”白凤凰安抚她,顺便将方才溅上血的部位补全,“你看这红梅,被血染过反而增添了一种独特的感觉,给顾菖穿在身上一定漂亮。”

    秦乐安笑道:“那谢谢凤凰姐姐啦!可惜我手笨,不会绣。”接着在顾菖的小脸蛋上亲了亲,“女儿什么味道,娘亲都喜欢。”

    突然,秦乐安被白凤凰耳垂上的灵芝吸引。

    “咦,凤凰姐姐。”秦乐安摸上白凤凰的耳垂,“这颗灵芝耳坠好漂亮啊,是谁给你的?”

    白凤凰取下耳坠给她看,“这个呀,这是你穷奇哥哥给我的,说是这耳坠补充气血,谁知道他哪里买来的,非让我带上。”

    “这是人家的一番心意嘛,”秦乐安笑着说,“夫君也经常为我买东西,家里的首饰衣服都塞得满满的装不下,但只要我喜欢,他都会买给我。”

    正在午睡的婴孩哭了,白凤凰去榻上抱过来,拿着拨浪鼓在婴孩眼前晃悠:“郡主娇贵,生来不用做这种活儿,无妨。”

    白凤凰给儿子拍着背,口中哄睡:“凤儿乖,是阿娘吵醒你了吗?不怕不怕,好好睡吧。”

    突然,淡淡的桃花香弥漫而出。

    二人侧头一看,只见一袭素白长衫的男人,从浴室中走出来,湿漉漉的墨丝垂髫在腰间,还有几滴水珠汩汩往下滑,一双迷人的柳叶眸子微微眯起,他的脸好似一轮满月,没有一点粉黛装饰,这样的天山冰玉,哪怕是传闻中的画中谪仙降临也要黯然失色。

    白凤凰一怔,随即面露惊喜:“这是陆公子吗?哎呀,你醒了。”

    “凤凰神女,久仰大名。”谪仙的笑容温文尔雅,声音恰似流水击石,他拱手,恭恭敬敬地行礼,“在下陆沉棠。”

    秦乐安也看呆了,说:“你好美呀。咦,真的是嫂子的哥哥嘛?为什么看起来不像呀。”

    白凤凰轻拍了她一下,见状,陆沉棠笑道:“在下惶恐,乐安郡主过奖了。”

    “没那么夸张,其实你和雪缘还是挺像的,只不过修炼方式不同,会有一些不同。陆公子,你睡了那么久,雪缘已经出去了。”白凤凰指了指头,“你恢复记忆了?”

    陆沉棠的脸色突然沉重了,有些强颜欢笑地点点头。

    白凤凰说:“虽然我不明白,虞星连为何允许她将你带在身边,不过既然恢复了记忆,大概这些年景王和她之间的事,你心里也明了了。”

    “因为我逃不掉的,我身体里有魔宗师种下的邪种,不知哪日我就会受它操控,做出一些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事情。”陆沉棠忧郁长叹,“既然早料到会有那一天,不如现在就死。”

    “你别这样,雪缘好不容易救下你,肯定不想和你分开。”白凤凰道,“若是我法力还在,我会为陆公子开启画舫神游,让你看到这些年雪缘对你的思念,很可惜……”

    “神女不用忙了,”陆沉棠说,“我们兄妹心心相依,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

    夜深了。

    一道孤影走进酒窖,越过一坛坛比人高的酒缸后,木架上放着一排坛子,他将其中一个坛子拿下来,开盖后,里面竟然泡着魔核。

    那是小虞衡的魔核,长成了普通魔核的三倍大。

    背后靠着木架堪堪下坠,坐在地上。

    虞星连抱着坛子,语气有些哀伤:“本座舍弃了半片魂魄,从你出生,就注入到你的身体里,日夜谨小慎微护着你长大,到头来还是没有留住。”

    四下无人,回应他的也只有回音。

    虞星连露出邪恶的笑容,他浑身醉醺醺的,一杯杯酒灌入腹中,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还在渗血,嗓音却沉重得可怕,犹如伫立在魔刹亡魂古城的钟声。

    “难道本座注定没有后裔……”

    虞星连徒手捏碎的酒觞,琉璃碎片混着血哗啦哗啦落下。

    “师父,师父,您告诉我,想得到什么,就要付出同等的代价……”

    “可是这代价,何时到头……”

    虞星连面色狰狞,他一用力,腕上的珠串断开了线,一颗颗佛珠咕噜咕噜滚落外地。

    嫡长子虞衡是他跟混沌之女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唯一一个亲生骨肉。

    混沌一族身份尊贵,又是上古凶兽,虞星连作为魔宗师,若想巩固地位,自然会娶他的女儿为正妻。

    虞星连虽是秦熄的表叔,然而他的出身却难以启齿。生母年幼时逃离家族,跟一条低贱的黑蛇生了孩子,那孩子就是虞星连。

    贵女与穷鬼相恋又被抛弃的消息在魔域不胫而走,这是虞星连的旧事,也是丑闻。

    他还有一个秘密,至今无人知晓。

    由于母亲的血统比生父尊贵,悬殊过大而产生了物种隔离。虽生下的虞星连是黑蛟族,交.媾之事的天赋异禀,却无法孕育魂魄健全的子嗣。

    为了要这个嫡子,他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少主虞衡是好不容易怀上的,孕期不足月时,医师就检验出这孩子有不足之症,日后会在母腹中夭折。

    虞星连得知后,当即杀了医师灭口,随即他逆天行事,揉了自己的半片魂魄进去,这个孩子才得以存活。而仅仅是这样都不足以维持,虞衡魂魄不稳定,若想长久活命,还须食用同龄婴孩补充内力。

    失去半片魂魄,虞星连也是元气大伤,此后需时常闭关修养。

    “本座的后宫生了一个又一个,呵呵,呵呵呵,全他妈是杂种,没一个是本座的!”

    “那群女人为了攀龙附凤,贪图本座的权势而依附,却不知,哈哈哈哈,她们的夫君是一个无法孕育子嗣的人!”

    当年慕冥和龙鼎多子,三界皆知。他们曾一个是魔尊,一个是天帝,而虞星连如今取代他们成为更强的三界霸主,却输在没有子嗣。

    一个没有子嗣的王,注定惶恐,无法走得长远。

    “这一切都是景王害的,他凭什么,凭什么拥有这一切!”虞星连扭曲地笑,浑身的魔息滚烫沸腾,紫黑色烟雾包裹着他。

    想到秦熄虽是蛊雕与龙族混血,但继承了父母的双重优势,尾巴是名副其实的龙尾,而虞星连与秦熄同源,下半身却是一条蛟尾……

    “他是龙,我是蛟,他尊贵,我低贱,他是慕冥的儿子,是龙鼎的掌中宝,是么?”

    “……只可惜,慕冥和龙鼎再厉害,还不是成了我的手下败将!我利用慕玄的仇恨,让他亲手解决了自己的亲爹,哈哈哈哈哈哈——”

    “师父啊,您放心。徒弟会给您报仇的,我一定要,让景王下地狱!”

    虞星连猛灌一口酒,随手将一把花生米向前一洒,吓坏了酒缸底下偷吃的猫。

    那是一只小小的白猫。

    猫一抬头,看到这个发酒疯的黑袍男人,拔腿就跑。

    虞星连来了兴致,捏起最后一颗花生米,捻在指间轻轻一弹,小白猫发出尖锐凄惨的叫声。

    “小东西,你方才听到本座说话了?”他揪着小白猫的尾巴,将它身体倒吊,“你算计我,那你来为本座生一个儿子。”

    听不懂人话的小白猫张牙舞爪,在挥来的巴掌下时不时发出叫声。

    虞星连掐住猫后颈,将一坛酒全部灌进它的嘴里,“你不是喜欢喝酒吗,嗯?来吧,给你喝个够。”

    小白猫挣扎了几下,叫声也越来越弱,慢慢就不挣扎了。

    虞星连离开后,酒窖里空无一人。

    只有地上的一滩血,以及一只被绳子倒吊在房梁上的死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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