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外的白玉阶上传来玉屐敲冰戛玉的声音，厚重的宫门被从内推开，古朴肃穆的响声，让玉屐声停了一瞬，接着像是义无反顾一样的踏入了深黑望不到尽头的殿宇内。
宫内的长明灯昏黄，一路穿过几重宫门，她跪在内殿外，等候接见。
“丞相嫡女，燕氏入宫觐见。”
尖利细长的嗓音震的人耳膜发懵，燕世绾朝着右边的侍女点了点头，侍女会意，上前给传话的公公笑着塞了一把银子。
那锦衣公公立刻就换了张笑脸，喜笑颜开的弯着腰给燕世绾引着路。
“公公殿内什么情况？”
“哎呦，跪了一地了。”
领路的公公挤眉弄眼小声的跟身后端庄的小姐说道。
燕世绾点了点头，内殿的门缓缓推开。
坐在金銮龙座上的帝王穿着一身常服，不怒自威的望向殿门，望向那个缓缓走来的燕家二小姐。
“臣女燕世绾，参见皇上。”
燕世绾一身蓝紫宫装，提裙跪地叩首的动作，精细端庄到了极致，哪怕是宫中的教习嬷嬷也比不上燕家二小姐的礼仪。
殿上的皇帝看的也很赏心悦目，威严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他虚虚抬了抬手道，
“世绾来了啊，免礼吧。”
直到她谢礼起身的时候，她才将目光转向殿内的其他人，一双清冷的眸子，盯着殿下跪着的两人，她交叠着手，欠身道，
“参见丞相。”
“参见...五皇子。”
被她目光锁住的是殿下跪着的一位穿着明黄色宫袍，金冠玉束，俊朗不凡的公子。
“世绾今日来想必也是听说了，朕这不孝子传出来对你清誉有损的传言，你爹爹已经跟朕解释过了，他说他绝无拉帮结派之意，世绾是如何想的？”
一时之间，大殿上，三双目光都聚焦在站在明堂之下，那个玲珑端庄的女子身上。
只见那女子精细点过的朱唇微微勾起，垂落耳边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在烛火间摇曳，蓝紫色的宫装缓缓落地，她跪在明堂之下，清冷的声音像是北境的一场雪。
“臣女的确心悦五皇子，信上所言皆为小女儿女情长，与帮派无关。”
“既此情无果，又惹猜忌，臣女不愿纠葛缠绵，自请远嫁北境，定安侯。”
高台上的皇帝不动声色的勾了唇，跪在一旁的丞相悄无声息的松了口气，只有盯着女子一瞬不眨的五皇子像是呆愣住了一样。
世家藏得住秘密，但藏不住笑话。
一日下来整个衢都都知道，丞相府那位惊才艳艳的二小姐，要远嫁给北境那个傻子侯爷了。
主屋内，被压了三年的主母，故作语重心长，
“二姐儿，都说了做得好不如嫁的好，你看你硬是仗着才情高，拖到十八还不肯嫁，这不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了？你看你大姐，嫁给了户部侍郎，郎才女貌，日子过的不知多舒坦。”
燕世绾坐在上首，一身月牙色常服，广袖垂落在太师椅臂上，她低垂着眼，轻呷了一口茶，轻笑道，
“母亲莫不是忘了，大姐的嫁妆钱还是我出的。”
圈椅上的主母眉飞色舞的神情忽然像被噎住了，脸色涨红，连端茶的手都忍不住气的发抖。
“如果母亲还有些闲话跟我在这说，耽误我查账的时间，那浪费的银钱，就从母亲的账里扣。”
燕世绾的笑更是热烈了，细细描摹的眉微微挑着，一双淬了寒的眸子直直的望向堂下坐着的主母。
直到看到主母气到甩袖而去，她才敛了眉，淡淡的说了句“母亲慢走”，将茶盏一搁，揉起了眉心。
春和收着茶盏，又替小姐换了杯清心泻火的碧螺春，心疼的问道，
“小姐何苦跟严氏一般见识，日后她定又要在外面编排讲小姐闲话了。”
燕世绾轻轻笑着，理了理袖口，朝着内屋走去，帘幕掀起的时候，春和听到她家小姐淡淡的声音，
“这些年我被编排的还少吗？”
帘幕落下，小姐消瘦单薄的背影隐去了，春和抱着茶盘忍不住擦了擦眼角。
小姐一个人走了这么多年真是太不容易了。
以前至少还有个五皇子撑着小姐，现在连五皇子都不要小姐了，她还怎么撑下去啊。
景明在内屋替燕世绾梳着发髻，描着眉，
“小姐今日还是柳叶眉吗？”
燕世绾睁开眼，望着镜中那个气质端庄，眸色冰寒的女子，缓缓的抬起了手，覆上了那双眼。
“我们家阿婳的眼睛生的真是好看，柳眉杏眼，看上去就招人疼。”
回忆来的措不及防，她闭了闭眼。
阿娘，你骗人，阿婳再也没有人疼了。
“换涵烟眉吧。”
燕世绾放下了手，盯着镜中的脸，一点一点变得凌厉，变得刀枪不入。
阿娘，我不需要人疼了。也不需要为了谁故作温婉柔顺。
我是燕世绾，天衢的第一贵女燕世绾。
“老爷可说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老爷说最好赶在年前就办了，赶个好彩头。”
这哪是赶个好彩头，分明就是怕留着她夜长梦多，巴不得她赶紧走。
燕世绾嗤笑一声，手中把玩的簪子啪的一声扔到了木匣上。
“去铺子里转转。”
爹不疼娘不在，她就自己给自己多准备点嫁妆。
“诶诶，燕二小姐出门了！”
“她还敢出门？”
“是啊，我要是她，表白心意被拒，还要嫁给一个傻子，我早就一头撞死了。”
“还世家第一名媛呢？最后不还是嫁给了一个傻子。”
“说出来真是羞死，也不知道她哪来的脸面出门上街。”
衢都有一条著名的花街，不是寻花问柳的花，而是这里都是胭脂水粉，引的百花集聚。众多世家小姐王公贵族都喜欢在这条花街里谈笑畅游。
但这条花街，是燕世绾开的。
“诸位坐在我家的铺子，编排着主人，也毫不羞愧呢。”
燕世绾拾阶而上，出现在一众贵女面前，她淡淡一笑，在座哑口无言，针落可闻。
哪怕众贵女再酸，有一点她们不得不承认，燕世绾确实比她们好看，还比她们有钱。
“那位说要一头撞死的，抱歉本店不做地府生意，您可以离开了。”
“什么嘛，我才刚刚抢到一套头面，下个月的菊花宴我就靠着它了！”
“谢小姐要是当真想要，那就三倍吧。”
燕世绾勾了勾唇转身继续上楼，留着谢家小姐在原地跳脚。
“气死我了，什么人啊！”
“莫气莫气，她也得意不了几天了，据说丞相让她年前就嫁了。”
“还剩三个月！这也太紧促了吧。”
“可不是，等着看她孤零零的嫁去北境吧。”
几位世家名媛神采飞扬的讨论着，一旁的侍从恭敬的跑过来扬声道，
“我家小姐听说，几位小姐特别关心她的婚事，那她就收下各位小姐的份子钱了，每人的头面价格都翻三倍结算。”
几位小姐听后一张脸都气绿了，顺着楼梯往上看，便看见燕世绾那张美艳的脸她扶在栏杆上朝着她们友善一笑。
谁那么没事干关心她啊！恶毒的燕世绾！
这么一闹，楼下议论燕世绾的声音顿时消停了，开始讨论了哪个头面好看，哪家公子俊朗云云。
燕世绾收回视线，进了屋内，她面色微冷的坐在主坐上，听他们汇报店铺入账。
“北境那边怎么样？”
燕世绾抬眸问道。
“衢都几家主店已经转过去了，但生意不太好看。”
“尽快打通，年前我要北境主城的财路都在我手上。”
“是。”
燕世绾挥了挥让他们下去了。最后走的管事忽然想起点什么跟燕世绾拱手道，
“主子每年都找绣娘赶工修改的那套婚服，今年还要修改了吗？”
燕世绾愣了愣，是啊，从十五岁她及笄开始，她便每年为自己的婚服修修改改，有时候是改尺寸，有时候是改图样。
一年一年过去了，制作的婚服改了又改，她年少时唯一的愿望终未实现。
“取来吧，看看尺寸合不合适。”
再次穿上这件婚服，她对着铜镜，看着那个一身红装，面容冷淡的女子，这一点也不像一个要出嫁的人。
她自嘲一笑，恍惚间她却似乎看见第一次穿上这件婚服那个小小的燕世绾，娇俏的掐着腰，对着镜子埋怨道，
“一年都过去了，阿瑜哥哥怎么还不娶我啊。”
她轻轻的笑了笑，低头拂过袖口上的绣纹，绣纹还是新的，她每年都会往上面添加一些当年流行的样式。
就为了在那一天，穿着最美的嫁衣，嫁给最意气的那位公子。
毕竟出嫁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事情，也是女郎们最幻想的事情。
而今，她垂眸望向另一套婚服，眼眸闪过许多场景，最终还是落成一句，
“烧了吧。”
天上夜幕漆黑，她穿着一身喜服，望着篝火冉冉升起，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她眼中的火光将年少的幻想渐渐吞噬。
梦想化为灰烬，她转身离开时，将那些年五皇子写给她的书信尽数投进火光中。
她的少年郎，她的贵公子，她的意中人，通通被一把火烧的干净。
火光中她好像看见了那个钟灵毓秀，眉眼灵动的小少年，
“二小姐的眼睛甚是好看，像是藏了星星。”
“是吗？我阿娘也这么说。”
那时的她刚刚丧母，他的出现，就好像从天而降的一道光，让她在每一个痛苦挣扎的夜晚里有个支撑。
火光覆灭之后，她眼中的光也消失了。仰头望月时，她似乎看见，那日罗衾帐暖，他的怀中佳人酣卧，他把玩着酒杯，似嘲似弄，
“燕世绾一介女子非要那么逞强干什么？”
他怀里的女子妖魅如蛇，在他怀里扭动着，
“那我和那二小姐比哪一个更好？”
“哈哈哈，那燕世绾哪比得上佳人称心啊。”
她数十年的努力，在他的眼里不过只是逞强二字，她五年的等待，到头来不及一个花魁称心。
世事真的太好笑了，年少时的陪伴不过是五皇子时来兴起，当真了的燕世绾输的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