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探

    永和三十九年,上京城。

    落英苑内,春日渐暖,初春的寒气都还未消散殆尽,院中的垂柳就已悄然吐露出簇簇新芽。

    池塘中的鱼儿突然从冰还未完全化开的荷塘中一跃而起,再扑通一声潜入水中。舒展了自己冬眠几个月的鱼身,把在廊上端着汤药的染荷吓了一跳,药碗差一点就摔在了地上。

    “死鱼,等小姐醒了就捞你上来!炖成鱼汤!”染荷气的轻跺了跺脚,转头便向廊尽头的房间走去,走入房内,房中的装饰十分清雅别致,空气中隐隐还带着一股药香。

    药还滚烫,染荷先将手中的汤药吹了吹凉,随后放在了床边的桌台上,她忧心的望向床上躺着的娇弱病美人,美人小脸苍白,精致的樱唇毫无血色,浓密卷翘的睫毛连带着眼皮一动一动,似乎是要醒了的样子!

    染荷大喜,连忙将女子扶起,把手里的一碗汤药一口一口给女子喂了下去,可药汤大部分还是流了出来,她连忙用手帕轻擦拭干净女子嘴角的药渍。

    小姐染了风寒之症已有半月之久,可病却越发严重,如今更是不见好,若将军还在世的话,不知会有多心疼。

    想到这里,染荷忍不住小声的开始哽咽了起来,哭泣声越来越大。

    犹雪尔感觉自己的身体像被马车碾压过一样,全身都酸痛无比,模模糊糊中,口中似乎被人灌入不知什么汤水,苦的难以下咽。她想 ,原来这就是孟婆汤吗?怎么这么苦,比她上辈子还苦,张嘴便吐出来一大半,嘴里还是有好大的苦味,巨苦汤药刺激的她愈发清醒。

    耳边传来一个女子的啼哭声,莫名有些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过。她被吵得缓缓睁开双眼,心中充满好奇,朝哭声的源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梳着低垂双丫髻的一个小丫头,身穿鹅黄色的窄袖衣,埋头趴在她的腿上嘤嘤的痛哭,身形与她以前的侍女染荷极其的相似。

    她微蹙了蹙眉,虚弱的开口说道:“哭什么 ?我还没死呢!要是死了肯定是被你给吵死的!‘’

    小丫头闻声猛然一抬头,四目相对之间,只见染荷惊喜万分:“小姐!小姐可算是醒了!太好了!小姐先歇息着,我这就去请大夫!”说完,小丫头转头便跑出去了。

    犹雪尔没想到居然是染荷!心中感慨万千。

    她怕自己在做梦,又仔细打量起这个房间来,没错!这的确是她从前在犹府的闺房,房内的装饰一如往昔,染荷还在,这就说明她的妹妹雪宣也还在,或许这一切都还来得及!

    上一世她还在养病时,活泼好动的雪宣拉着染荷去郊外踏青,没想到年幼的雪宣却溺水夭折了,她当时十分后悔自责,恨自己没保护好幼妹。

    染荷则被紫姨娘指认是害死自己亲妹妹的罪魁祸首,纵使平日里再喜爱这个丫鬟,只要一想到自己无辜夭折的小妹,她便伤心欲绝,遂在姨娘的建议下将染荷发卖。

    只是还没等买家来接人,染荷就被发现溺毙在落英苑的荷塘中,紫姨娘还安慰受惊的犹雪尔染荷是畏罪自尽,还道只是个丫鬟而已,贴心伺候的人有的是,于是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侍女打发过来侍奉。

    前世事发后染荷哭着告诉自己在湖边突然昏迷过去,醒来后雪宣已经没了,也不知是何人所为。

    自己当时半信半疑,想去报官,可紫姨娘却说她和下人们赶到的时候染荷好好的,并没有昏迷,定是染荷疏忽,发现酿此大祸说的一面之词罢了。

    现在看来是自己冤枉了染荷,孟见越说的那个男人究竟是受何人指使?为何要对一个年幼无辜的小孩下毒手呢?紫姨娘又为何那么巧在事发后也去了湖边?巧合吗?亦或是有什么关联?犹雪尔一时之间有些混乱。

    不过想到上天既然让她重活这一世,那这次她就要竭尽全力守护住真心对自己好的人,让想害她和她所爱之人的人都付出代价!想到这,犹雪尔的手紧握成拳,玉指骨节隐隐泛白。

    突然,屋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雪尔,你终于醒了!不枉姨娘这几日为你祈福茹素,真是佛祖保佑!”从屋外走进来一个身姿绰约的中年女子,约摸三十来岁,一身紫色烟罗鎏金裙,显得贵气逼人,弯弯的柳梢眉下是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鼻梁上方还生着一颗不大不小的痣,增添了几分风情。

    六年前雪宣出生,娘亲因产后血崩,留了当时年仅九岁的犹雪尔和小婴儿撒手人寰,犹元竹悲痛不已,还好当时有还只是陪嫁丫鬟的紫香照顾年幼的雪宣和雪尔,在她的开导下,犹元竹才渐渐走出丧妻之痛,并扶她做了庶妻。

    犹元竹忙于战事,两个孩子又都还小,所以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务都是让紫香来管,而紫香也是个精明强干的女人,府中大小事务也都处理的井井有条,虽不是犹元竹正妻,可府里人都对她十分尊敬。

    由于膝下一直无所出,紫姨娘便把对孩子的心思和喜爱都转移到了雪宣身上,雪宣从未见过自己的生母,所以对从小抚养自己的姨娘也是十分亲近信任。

    紫姨娘一进门就拉起雪尔的手在床边坐下,面露关切道:“身子骨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大夫可来诊治过了?”

    犹雪尔微微一笑“喝了药好些了,只是身子还没有力气,多谢姨娘关心。只是今日怎么不见妹妹与姨娘一同来?”

    紫姨娘一愣:“哦,宣儿呀!今天我带她一起去寺里上香,小丫头吵着非要买木偶面具。回来的路上困乏得很,眼下在我房中睡着呢,小孩子长身体,也难免多觉。”

    “原来如此,雪宣有姨娘照顾我自是不担心的,只是我现在身子不适,怕把病气过给妹妹,等我病好后再多多陪她!”犹雪尔轻轻咳了一声。

    “那是,宣儿最喜欢你了,你先把身子养好,宣儿有我照料你大可放心!对了,过两日就是你十五岁生辰,女子及笄可是大事,孟府那边姨娘已经派人送去请柬了。”紫姨娘意味深长的一笑道。

    犹雪尔听到孟府两个字心中触动,面上却仍是波澜不惊。

    “一切由姨娘安排便是”雪尔微微点头

    “不妨事,姨娘还要去核对一下后日的宾客名单,就先不打扰你休息了!若需要什么,和姨娘说便是!”话毕,紫姨娘便起身,让自己的贴身丫鬟迎夏将一些燕窝补品放下,说了些关切体己话便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大夫来了,诊了脉,说病虽已大好,只是还需注意保暖,多休养,开了几副祛寒养身的汤药。

    染荷将药煎好,便端来喂犹雪尔一口口的喝。

    “好苦啊,染荷!”犹雪尔蹙眉,有些不想喝。

    “小姐!良药苦口!喝!不喝药身子怎么好!”染荷像个一个老人家一样喃喃道。

    犹雪尔看着染荷严肃认真的样子,有些想笑,但一想到前世如此忠心耿耿的染荷被人诬陷,最终落得一个不得善终的下场,鼻子一酸,眼睛也倏的红了。

    染荷看着犹雪尔喝药喝的快要落泪的样子,心中一软,问道:“小姐,你怎么哭了?若是药实在苦,奴婢去给您拿些金丝枣,配着就不苦了。”

    “染荷,别去!”犹雪尔拉住她。

    “我有话问你,你今日去找大夫时可有将我醒了的事告与旁人?”

    “有,我遇到了我们落英苑内另一个侍弄花草的丫鬟,就把小姐醒了的消息告诉她了!怎么了?小姐,可有何不妥?”染荷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问道。

    “以后不要告诉旁人我在与不在府中,或者做了什么,先不说这个,你可知姨娘今日去了哪里?”犹雪尔暗想,看来这苑里也有紫姨娘的人,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她究竟要做什么?

    “是,谨遵小姐吩咐,紫姨娘今日和二小姐去了宝静寺,说是为小姐祈福,奴婢去小厨房煎药的时候,碰巧看见紫姨娘带着二小姐从府外回来呢,就是......”染荷有些犹豫

    “就是什么?”犹雪尔皱了皱眉。

    染荷笑笑:“没什么,二小姐看着很没精打采,想来是出府玩的有些乏了。”

    犹雪尔眉头紧锁,继续追问道“那你可知她们是何时回府的?”

    “奴婢去煎药的时候还没到午时。”染荷答道。

    如果是这个时辰回来,从午时睡到快酉时,她也该醒了吧,怎么可能如紫姨娘所说,还一直睡着,雪宣向来好动,往日自己和她一起午睡的时候总是雪宣先醒然后在自己身边蹭蹭捏捏,嘟嘟囔囔着要姐姐陪她一块玩儿。

    所以她不可能是自己没醒,除非....是有人不想让她醒!

    记得前世爹爹去世没多久,紫姨娘就开始去宝静寺烧香礼佛,说是为父亲和犹家祈福,那时雪宣还小,常常吵着让姨娘带她一起去,姨娘一开始不肯,可后来不知怎么的,也愿意带她去了。

    从前自己每天起床后睁开眼就是想着去孟府找孟见越,对姨娘的这些事也没有过多关注,现在看来却是疑云密布。

    想到这,犹雪尔心头突然生出一个不好的预感。

    “染荷,你过来.....”犹雪尔招手示意。等小丫头凑近后附耳低语了几句......

    “小姐!这样行吗?你的身子还没好....”染荷有些担忧。

    犹雪尔压低声音:“放心,我的身体已无大碍,今夜你在我卧榻上睡着便是,记住!任何人来都不要发出声音!等我回来!”

    “是,小姐!”染荷虽不知道自家小姐大半夜的要去干嘛,可是看到她前面如此严肃的问她这些问题,总感觉小姐和从前似乎不太一样了,整个人突然变得沉稳起来。

    她又怎会知犹雪尔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在经历了自己最信赖的人的背叛后,她的心早已平静的如一潭死水。

    子时,落英苑内已是寂静无声,黑漆漆的夜空如浓墨挥洒,遮掩住点点繁星,今夜无月。

    犹雪尔穿着染荷的衣服悄悄的出了房门,小心翼翼朝姨娘在府中最东边的梨华苑走去。

    夜色昏暗,视线难辨,犹雪尔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蹑手蹑脚的走着,边走边注意看周围的情况,心里还是有些打鼓的。

    当她快走到后府柴院门口附近时,突然听见几声诡异的狗叫声,似乎就在后院门外。她感觉不太对劲,这狗叫声好像是人发出的。

    于是连忙躲到一旁的花坛后,将自己隐蔽起来朝后门方向望过去,只见一个人打着灯笼走近了,灯笼隐隐的昏黄光线照映出了此人的面容。

    居然是紫姨娘身边的心腹丫头迎夏!

    她来这里做什么?

    迎夏将后院门缓缓打开,一个约摸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迫不及待走了进来,“怎么今日这么晚,让我等到现在!”

    犹雪尔本以为是姨娘身边的丫鬟和外男夜半幽会,没想到,迎夏后面说出的话让她无比震惊。

    “今天爷已让二小姐撞见了,夫人恐再生事端,这段时间就只能委屈爷晚些了”

    “知道了知道了,走吧,别让紫香等急了!”男子火急火燎的催促道。

    说罢,两人就朝姨娘院里一前一后的走去。

    等他们走出一段距离后,犹雪尔才悄悄跟上前去,男子进了紫姨娘的寝屋,反手将门关上,迎夏则守在前门外放哨。

    犹雪尔终于明白前世雪宣是如何被害死的了。

    姨娘住的梨华苑内有两处厢房,东一处大厢房是姨娘居住,西边小厢房则是雪宣日常就寝的居所,但雪宣和姨娘亲近,总缠着要和紫姨娘一起睡。

    如今紫姨娘要和这个男子共处,雪宣自然就不会在她自己房里。

    所以妹妹现在应该“睡”在西边小厢房中。

    犹雪尔担心自己妹妹安危,蹑手蹑脚地绕到了西厢房后,还好后窗并未上锁,她顺利的翻窗爬进屋中。

    妹妹正躺在榻上,犹雪尔摸了摸她的脉搏,还好,人还活着!

    她不敢想象雪宣看到了对自己疼爱有加的姨娘和陌生男子苟且在一起的时候有多惊慌失措。

    转念又想到自己现在还带着病,如果贸然让紫姨娘把雪宣交给自己,势必会让紫姨娘起疑。

    到时发生的事情就不是她能预知的了。

    所以眼下要做的就是先不打草惊蛇。

    但雪宣却断然不能再呆在紫姨娘房中了,虽然紫姨娘不敢在府中对雪宣下毒手,可是她却敢对这么小的孩子下药! 犹雪尔一想到妹妹还这么小就被人下药谋害心中就涌上无穷恨意!

    她轻抚着雪宣睡梦中的小脸,突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紫姨娘!你的好日子也要到头了呢!很快你伪善的面具就要被揭开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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